第37章 【035】小姑娘,我們大婚見
慕容斓不願入宮,自也是意料之中,謝清平沒有過多言語,只說送慕容斓回丞相府。
慕容斓道,“你不如回去同陛下說一聲,這連着三日不見,可要着急!”
“阿娘!”謝清平回過味來,不由兀自嘆氣,卻又覺得歡喜。
多少年了,他一心皆是家國天下,醉心政事,謀劃朝局,然後想着抽身離去,身歸塵埃,至此一生。從未想過,還能感受親人間這般随意又溫馨的話語。譬如眼下,不過片刻的功夫,妻子同母親便連番取笑他。
帶着愛意和珍彌。
他懂慕容斓的意思,按規矩,婚前七朝婚嫁的雙方不該見面。但他與殷夜,情況特殊,縱是提前停了一月早朝,但勤政殿中總要議事。根本不可能這般守着俗禮規矩。
這樣一想,他驀然又多了兩分笑意。想起如今還在榻上的人,更是借着議政理事的名頭,窩在了寝殿,整日與他厮纏。
“三郎?”慕容斓喚他,“你與陛下大婚,是頭等大事,總也要讨個吉利。”
“母親說的是。”謝清平颔首,望了一眼欲雨欲雪的天空,“既如此,母親稍待片刻,我去去就回。”
高堂歸來,他為人子未接迎候,已是不孝,再沒有将其一人擱置獨自回家的道理。
謝清平作揖告安,返身匆匆而去。
寝殿床榻上,殷夜睡得正酣,錦被蓋的嚴實,手足都蜷在被中,唯有一張粉腮芙蓉面露在外頭,嘴角還時不時勾起一點笑意。
謝清平知道,在沒有他的時候,亦或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便是一副堅韌而獨立的模樣,将自己妥善照顧。只有在他面前時,她才生出各種驕橫的,潑皮的,無賴的,軟弱的舉動。無非是,要他憐,要他疼,要他愛,要他一刻不離開她。
已過而立之年的謝丞相,眉眼間流轉着無盡溫柔情意,俯身吻他即将新婚的妻子。
心道,小姑娘,我們大婚見。
他到底沒有喚醒她,只将話托給了司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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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他來去匆匆,随母上車時,氣息微喘。
“急個什麽!”慕容斓又取笑他,“都一國丞相,馬上做皇夫的人了,還這般奔跑莽撞。久久或者母親,還能飛了不成。”
謝清平垂眸,隐笑,卻隐不去紅起的面龐,泛赤的雙耳。
他自也不會說,這般行色奔疾,原還為另一樁事。
這一年,天氣反複,寒流蔓延,眼下又将落雨,他的身子受不了寒。
他亦不敢,讓自己受寒。
去歲殷夜從伽恩塔跌落,他收到十六騎的書信,急恐之中便噴了一口血。幸得金針在手,殘留的理智告訴自己不能倒下,方刺入穴道,控制住了。而待回到宮中,又見她昏迷不醒,他渾渾噩噩守了數日,随師姐熬藥的間隙,亦是吐血昏迷過片刻。
輕水一根針紮入吊起他一口氣,罵道,“若是再這般控制不住情緒,任心緒滌蕩,怕你要死在她前頭。”頓一頓又罵,“要是你死了,我便直接回青邙山,也別指望我還給你醫那個小女帝。”
他撐着口氣嘆聲,“師姐,我沒想死。就是有些心緒實難控制,勞您擔待些。”
待緩過勁,又讨好道,“不還有一忌嗎,不得受寒,那樁我一定好好做。”
心緒由她起,他是真的半點控制不住。但是寒氣天降,他總能避開,護好自己。
這數個月裏,經寒冬,迎新春,轉暖天,如今又成倒春寒,他對外理政事,對內調養她的身子,硬是沒讓自己有一點不适,受一絲寒氣。
她和他,所有的一切都往好的境況發展。
便如此刻,母子二人用膳畢。他回了自己寝房,讓師姐給他再度查驗身體,溫養筋脈。
“身子養得不錯。”長年修道的方外女子,從他背脊穴道中抽出金針,替他把背上因疼痛冒出的虛汗擦幹。
轉身遞了衣衫給他,面上複了一貫的閑雅淡然,“順道同你說個錦上添花的消息,師父來信,說因緣巧合,得了廢棄的聖人花的根莖,眼下正煉化着。效果自然比不上花蕊,但配着先前的丹藥,你大概又能揀幾年壽數。”
謝清平坐在榻上,原本系帶的手頓了頓,擡眸望向輕水。
塌邊燭火靜燃,照出他針灸後一時涼白、虛弱的側顏,額角虛汗滑下,在鬓角處隐去,唯剩下一抹又苦又澀的笑意。
“是真的,于你是雙喜臨門了。”輕水遞上外袍,撿來披風,“快穿好,別眼下受了寒,讓我們白高興一場。”
謝清平頻頻颔首,眸中有星火燃起,緊緊望着輕水,唇口微顫,卻終也沒說出一個字。只一雙眼,變得又紅又熱。
良久,他眼睑垂下,竟是帶着一行清淚。
他低着頭,如同一個剛涉世的懵懂少年,帶着無盡羞澀和對未來的無限期盼,輕聲哽咽道,“師姐,我真想有個孩子。”
輕水盯了他片刻,扭頭笑出聲來,“你想當爹,同我說做什麽?宮裏頭那小姑娘不天天鬧着不肯喝藥嗎,正等着呢!”
“師姐!”他蹙眉擡眸,惱意和笑意一起騰起。
這日,已是第三個人取笑他了。
兩人在黃花梨木的案幾旁坐下,燭光從琉璃燈罩中流瀉出來,籠着他。
他的山眉海目蒙上一層朝露星子般的薄霧,泛着溫柔淺淡的光,眺望外間黑夜裏,似要将誰的一生照亮。将将才因病痛氣息急喘、留着冷汗的人,這一刻透出生機與活力,亦多出兩分少年氣。
輕水看着面前人,突然覺得眼眶發酸。
她長他四歲,自他一周歲被師父抱進師門,可以說是她一手帶大的。至他十四歲下山,她經歷過他的童年,少年。但她卻從未見過童年的他,少年的他。
因為他自開蒙,自啓口,都是一副沉穩端肅的大人模樣。
他常笑,笑時眉眼溫和,豐神俊朗。但是她看得仔細,他的笑浮在面上,如面具,如封印,從未盈入眼眶。
師父曾私下同她說,這人于己無求、無戀,不過是來還前生的債,盡前生未了的情。然,世間事,即便雙眼所見,也不定是真的。
于己無求。
于己無戀。
輕水深望他,如今啊,他求生,求子嗣,煥發少年意氣,可真好。
這塵緣,真奇妙。
“師姐如何這般看我?”
“師姐在想,你這既已開始考慮子嗣,不若還是将毒徹底除了。那聖人花乃北戎王室至寶,如今北戎不是本就常日滋擾邊境嗎,不若你同陛下商量商量,發兵滅了,不就有了。”
“師姐想得簡單了。”謝清平笑道,“北戎乃游牧名族,王帳遷移不定,又借助三百裏衡鳴雪山為界,易守難攻。若是我方主攻,非十倍戰力不得行。”
“如今大寧才立國,雖軍力尚可,鎮守四方。但如此推至一處,風險太大,屆時若是西羌、東齊乘虛而入……”
“別說了!”輕水擡手打斷他,只篦出一碗湯藥遞給他,“你就是喝藥的命!反正,陛下富有四海,師父亦對你盡心盡力,總也不怕醫藥斷絕。”
謝清平飲着藥,突然頓下,“師姐為何說,我想要孩子,需将毒清了。可是孩子會……”
“這倒沒有,一般胎體染毒,都是母體傳染。”輕水道,“我不過望你身子更強健些,養孩子不要精力嗎?屆時生一個,你就得養兩個!”
“那女帝……”輕水想起這段日子,偶爾不小心撞見二人在一起的模樣。
少女憨嗔,蠻橫。他寵她,如寵孩童。
連人家嫡親的父親,都看不下去,甩袖無語望天。
“都把她養大了,再養一個,也耗不了多少精力。”光風霁月的謝丞相愈發沒臉沒皮。
引得清修不染紅塵的師姐,實在忍不住,問起凡塵裏的因緣。
“且同我講講吧,你們這是誰伏住了誰?”輕水斂袖坐下,“分明是天南地北的兩個人!”
這要從何講起……
謝丞相搜尋着記憶,話語未出口,笑意已染過眉梢。
而在丞相府東邊的清輝堂中,難得入住的慕容斓正臨窗眺望此間,望着窗上,兒子清隽的身影。
“夫人,一日車馬勞頓,可要早些歇息?”從外頭回來的蘇嬷嬷揀了件披風給她披上,“這好好的四月天,遇上倒春寒,真是不吉……”
“奴婢失言。”蘇嬷嬷垂了頭,細心給慕容斓系飄帶。
“倒春寒不稀奇,舉國有之。但我們地處南境,确實罕見。”慕容斓攏了攏披風,目光尚在那靜默的身影上,“慕容大人走了嗎?”
“走了。”蘇嬷嬷道,“大人同夫人一樣,常日未見兒子,此番想是正享受父子天倫呢。”
“那孩子不錯,瞧着是能幹的。”
“是我們家三公子栽培的好,聽聞如今已經入了內閣參政。慕容大人很是滿意。”
“三郎同他父親一樣,挑人識人的眼光自成一套。”慕容斓笑了笑,“當年,殷律懷便是他父親提上來的。”
提及已故的謝氏家主謝戎柏,蘇嬷嬷突然便不敢再接話,只在一旁靜聲站着。
“當年,可是他要歡姐兒嫁給殷律懷?”慕容斓側身笑問。
“是啊!”蘇嬷嬷接過話,“為此,夫人和大人還大吵了一架。只是如今看來,要是歡姐兒當初……便是另一番局面了。”
“清歡嫁的挺好的,門當戶對最是重要,高門貴女便該嫁給世家子。譬如今日的睿成王妃,同睿成王亦是登對的很。”
慕容斓回首,目光重新落在對面兒子的身影上,“去送盞養身湯給三郎,讓他用了早些歇下,莫再熬着處理公務。”
“等等,小丫頭們做事毛躁,你自個去。”
“奴婢明白的,夫人放心。”
這廂,原不知從何處開口的人,也不知從哪裏撿起的話頭,講起了便再未停下。
他将今生說完了,便問,“師姐,你信不信前世今生?信六道輪回嗎?”
輕水冷嗤,“青邙山是什麽地方,師姐佛、道雙修,自信輪回。”
謝清平便笑,不再言說此間事。只想到了眼下關鍵處,問殷夜可會再憶起前塵。
“我觀陛下近來神思安定,心緒平靜,當是不會的。”輕水想了想,“左右我們能想到的,有可能刺激她的東西,這兩月裏,你不都暗裏下令禁止了嗎?”
“除非有人喂她心緒不寧的藥,這也不可能,到她嘴裏的東西不知要驗多少回。”輕水起身欲離開,只拍了拍他臂膀,“莫憂心了,你不是不怕她日後想起嗎,就這麽三天自然不會有什麽。”
謝清平亦起身送她。輕水說得沒錯,待來日若殷夜想起時,他确實會少惶恐些。她過不去的說到底,是那兩個孩子。然,往後時光漫長,未來他們會有很多孩子。
“不若将大婚那日的禮花、禮爆都禁了吧,別功虧一篑。”輕水道,“反正你兩都這個身份地位了,廢個禮儀規矩也沒什麽。”
“師姐說得對。”
謝清平送她出殿門,正好遇見守在一側的蘇嬷嬷。
蘇嬷嬷端湯前來,說了慕容斓的意思。
“嬷嬷也侍奉母親早些安置吧。”謝清平将湯飲下,眺望四月的夜空。
因倒春寒之故,春風依舊寒涼,然星光點點,還是很好的一個春夜。
又一日過去了,就餘兩日了。
他的笑,帶着期盼,映着星光,慢慢凝出她的樣子。
“三公子用了湯,當是已經歇下了。”蘇嬷嬷望着西邊已經熄燈的寝房,将窗戶合上,“夫人也就寝吧。”
慕容斓笑了笑,掀被上榻,燭火寂滅間,她吩咐道,“明個去行宮別苑,将恒王殿下請來,我還真喜歡那個孩子。讓他來,同我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