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041】睿成王薨了

月上柳梢時,殷夜終于将藥熬好。因殷律懷還沒有回來,便按着太醫的意思将其篦在瓷盅內,擱在冰盆中鎮着。

“這藥涼了喝,還有效果嗎?”她擦着汗,只覺胸口那股惡心感又湧起來,只抵着唇口壓下去。

“回陛下!”太醫道,“不礙事,就是天熱用,院裏商量着特地這般調配的。”

殷夜聞言,望着那盞藥笑了笑,“可是記住了,不許說朕來過。”

膳房中數人,皆垂首應諾。

她起身捶了捶臂膀,往外走去。

外頭星光點點,池塘裏蛙聲陣陣,殷夜穿廊而過,仿佛見一人正在池中搖船,船頭擺滿了新鮮的蓮蓬。

“蓮子靜心安神,泡茶煮粥都相宜,剝了讓司膳做給你吃。”

“不甜,做壞了還苦,我不吃。”

“司膳怎能做壞東西?罷了,舅父給你烹茶喝……”

“行吧,賞您個面子!”

……

殷夜合了合眼,再觀湖面,自然什麽也沒有。她頓了片刻,加快腳步,奔向府門。

“陛下,您怎麽了?”佘霜壬本撩着車簾想看看她來了沒,不料見她又慌又怒、步履踉跄地奔過來。

“沒事!”殷夜撞在他懷中,只垂着頭喘息。

“是累了嗎?”佘霜壬握扇的手頓了頓,往後退開些,低頭望她,“臣陪您回宮,午後臣給您備下了藥浴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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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你們在本王府門口作甚?”殷律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這裏是本王的院子,不是陛下的後宮!”

他才下馬車,便見大門口緊挨的兩人。

月色下,少女柔弱哀思,郎君護身安撫,任誰見了都覺是一副郎才女貌的模樣。

“你回車上等朕。朕陪一會爹爹。”

殷夜話畢,噙着笑迎上了殷律懷,“爹爹。”她伸手想扶他,然伸出一半,見他虎目含怒,便只得放了下來,往後退了退,卻仍保持着喚他時的含笑模樣。

只是笑的不自然,仿佛下一刻便要破碎。

殷律懷目光掃過來,殷夜便又笑開些,“爹……”她喚的極低,第二字沒有吐出了,那點強撐的笑意便已經沒有,只剩了一抹控制不住的哽咽。

她垂着頭,深吸了口氣,擡眸時又是一張親昵笑靥,話語間流暢順口,“朕回宮了。”

“你進來吧。”

父女兩同時吐出話來。

殷夜在禦座上坐了十餘年,不過是情緒的控制與轉變,早已融貫于胸。只是在這般血親面前,還需用帝王心術,終究是荒涼而可悲。

殷律懷雖早不理朝政事務,但到底能識出幾分。才過二八年紀的女孩,實在難為了她些。

“進來吧,爹爹還未用膳。”

殷夜似未聽清,站着未動。還是一旁扶着夫君臂膀的謝清寧扯了扯她衣袖,“還不跟上!”

殷夜回神追了上去,餘光同不遠處的佘霜壬觸上,終于流洩出一點久違的歡喜與嬌憨。

佘霜壬持扇朝她拱了拱手,目送她入門去。

屋內,一家三口用着膳。殷律懷是虛透的身子,原也用不了什麽。殷夜胃裏一陣陣難受,便也咽不下東西。

故而,未幾便皆放下筷子,讓人撤走了膳食。

“王爺用藥吧。”太醫送上藥盞。

殷夜望着那盞藥,面上笑意又濃了些,亦道,“爹爹,把藥喝了吧。”

殷律懷接過來,擱在案上,也未急着用,只将屋中侍者都譴退了。謝清寧知曉他有話要與殷夜說,只暗裏拉過她衣袖,示意她別太犟,順着些自己父親。

殷夜從袖中伸出手,攏住母親的指尖,輕輕點了點頭。

“久久,你過來。”殷律懷将身側的座椅拉開些,讓之前坐在對面的殷夜坐下。

“爹爹。”殷夜自是聽話。

“旁的爹爹皆不說了。親事也好,朝政也罷,你總有自己的主意,爹爹不幹涉你。只一點,你去一趟萬業寺同你外祖母認個錯,然後将你舅父召回來。”

殷夜原本泛起的笑,一寸寸淡下去,只低垂着眼睑,片刻方道,“得空,我會去看望外祖母的。”

空氣中僵過一瞬,謝清寧輕咳了一聲。

“爹爹,您用藥吧。”殷夜轉過話頭。

“我同你說話,你都聽了嗎?”

“女兒記下了。”殷夜将藥盞奉上些。

“久久都應了,你把藥喝了。”謝清寧接過藥,持着勺子喂他,“天色也不早了,且讓孩子回宮去吧。”

“明日可還要政務要理?”謝清寧深望殷夜。

殷夜會意起身,“爹爹早些安歇,女兒先回宮了。”

“站住!”殷律懷推過藥盞,猛地了咳兩聲,“我将将同你說的,你可是應了?”

殷夜沒有轉身,攏在袖中的手不由握緊成拳。

“久久!”謝清寧喚她。

“應了。”

“你去備筆墨,讓她寫下來!”殷律懷指了指妻子,又道,“久久,傳人将你的玺印拿來。”

“爹爹!”殷夜轉過身來,聲響擡高了些,“您要我寫什麽?寫诏書讓他回來繼續為官做宰嗎?您不是說,不幹涉朝政、全憑我做主的嗎?”

“除此之外,憑你做主!”殷律懷亦騰起火來,面色不由白過一片。

“你好好說!”謝清寧順着他胸口。

“我同你說,大寧尚需要你舅父。你別給我任性。便是你當真翅膀硬了不需要人家,你也得給人一個臺階下。你舅父是你手下尋常的一個官員嗎?是尋常的一個丞相嗎?他養你,教你,護你,如兄如父……”

“爹爹,爹……你別說、別提他……”

殷夜成日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謝清平,但凡想起他,她總能想到前世他奮力擲火把的一幕,想起這輩子他退回的冊寶相印,想到這些她恨不得殺了他。可是她的腦海中又連番閃過誠如父親說言,他養她、教她、護她的日日夜夜。

她不能單純地恨,亦不能好好地愛。

一想起他,她整個人都是割裂而錯亂的。

“別再提他了,我不欠他。”殷夜拖着疲憊的步子,返身往外頭走去,眼前浮現那兩個未見天日的孩子,只覺痛徹心扉。

“殷久久!”殷律大步上來拽回她。

“你歇一歇,明個再說。”謝清寧看着他從虛白變得潮紅的臉,哀求道。

“我還有多少日子,今日不知明日事。”殷律懷拽過殷夜,迫使她面對着自己,“把诏書寫了,別讓天下人罵你是白眼狼。”

“好歹讓人家有個梯、子下,回來同母親團聚。你外祖母快花甲的人了,到如今不敢有一句怨言,只守在那寺裏等她兒子……”

“我沒有讓他走!”殷夜幾欲崩潰,終于哭出聲來,“是他自己要走的,東西是他自己還來的,是他不要的呀!”

“我沒有欠他,是他、他欠我的……別、也別他欠我,兩清吧,我和他兩清了!”

“他為什麽要走?”殷律懷仍盛怒中,“你說,他為什麽要走?因為你悔婚,将人拒在門外!七尺兒郎跪了一天一夜,哪個不心寒!”

“你又是因為什麽悔婚?”殷律懷氣喘連連,已是手足失力,不由往後退了兩步,跌在座塌上。

“久久,你便服個軟,你爹爹都這個樣子了!”

“你問她,因為什麽悔婚?”

為什麽悔婚?

為什麽悔婚?

殷夜的眼前重新燃起大火,黃土中重新現出孩子的白骨,她站在父母對面丈地處,整個人搖搖欲墜,只拼命以指尖掐着掌心讓自己保持清醒。

半晌,緩緩走近父親,頓下身拉過他的手道,“女兒年少莽撞,不辨情愛,臨到頭才發現對舅父非男女之情,不過是仰慕之意。故而悔婚,如此負心于舅父,失信于天下。女兒下罪己诏,同跪承天門前。”

“外祖母不得享與天倫,亦是女兒之過。女兒會去看她,給她族人與皇恩。”

“唯一樁,他要走,女兒不會去追他。昔日朝堂之上,女兒亦說過,悔婚吾之罪,我認。”話至此處,殷夜隐忍許久的淚水猛地滾下來。

從前生論之,她并未覺得自己有錯。

“但他、他可以退我冊寶。可是、是他公私不分,将相印退回。這點,我沒有錯,是他自己要走的……”殷夜到底再難控制自己,情緒慢慢激動起來。

“我沒有要他走……我沒有要他走啊,我想着無緣做夫妻,還是可以做君臣的!”殷夜松開殷律懷的手,跌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聲回蕩在深闊的殿中。

時值殷宸回來,見到這一幕,只惶恐站在門邊不敢進來。

“潤兒!”殷夜見到她,滿是淚痕的面上浮起慘白笑意,跑過來拉上他,“你告訴爹爹,冊寶相印,都是舅父他先不要的,是不是?他不要了,讓你還給我……”

“不是我不要,是他不要,是不是?是不是?”殷夜跪在地上晃着殷宸,最後竟抱住了他,仿若想從手足身上得到一點依靠。

這一年,殷宸十一歲,是個半大的少年。他的胞姐十七歲,放在尋常人家,也不過一個年少的閨閣女郎。

此刻,她摟着他,面龐貼在他胸膛,瘦弱的雙肩因哭泣而顫動着,他站在她面前,仿若比她還大些。他伸出手,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而胞姐如同魔怔般,喃喃重複着那句,“不是我不要,是他不要的……是他不要的,是不是?”

是他不要的……

“嗯,是他不要的。”殷宸撫拍着她,想起不久前慕容斓的話,終于還是順着開了口。未曾坦白。

殷律懷起身,将殷宸拉開些,攬過殷夜,把她抱在懷中,揉着她的腦袋道,“久久,爹爹知你識大體,顧大局,便是平日驕縱了些,也不過玩笑。老話說吃虧是福,這世間也沒有絕對的對錯。便是你舅父先退的相印,你便再大度一回,莫讓天下指摘你。他、畢竟養……”

“我有父有母,他為什麽要養我?”殷夜只覺又被扯進愛恨皆不得的絕境裏,只推開殷律懷,提着氣到,“因為他欠我的,他要補償我。”

“我,不欠他。”

“他要回來便回來。讓我下诏請他,絕不!”殷夜怒吼出聲,返身離去。

“你、你個混賬東西!”殷律懷顫巍巍的身子,踉跄了兩下,一口血噴出直徑仰面倒下去。

“六郎——”

“爹爹——”

謝清寧和殷宸疾奔上去,抱起地上的人。

“六郎,你醒醒!”

“快傳太醫,快!”

殷夜站在殿中,望着悲泣的母親,慌忙的胞弟,還有地上人事不省的父親。未幾,侍者太醫皆匆匆入殿,擡人如內室。

殿中便又剩了她一人,她這才動了動,也不過是眼眸的下垂。她看見自己的肩頭和衣襟處,皆是點點血跡。

她伸手觸上,還是熱的。

是,方才父親噴出的血。

她的一邊脖頸也被濺到了,擡手摸去,又溫又黏。放手至眼前,便是鮮紅一片,還有陣陣生腥之氣。

胃中翻湧起伏,她又開始幹嘔。

“陛下!”佘霜壬在外頭見勢不好,匆忙入殿而來。

“是……爹爹的血。”她将手伸給他看,目光游離而渙散,“我、身上有好多爹爹的血。”

“是不小心濺到的。”佘霜壬掏出帕子給她擦着,“不怕的,你爹爹本就病重,生老病死而已。陛下,您還給王爺熬着藥呢,您是最有孝心了。王爺心裏都知道的……”

“陛下,臣給您擦幹淨,便沒事了。”佘霜壬扶正殷夜,強迫她望向自己,“您聽臣說,您沒有做錯事,您是個好女兒,也是個好君主。”

“臣是局外人,看得最清楚。”

“是嗎?”殷夜已經灰敗不聚焦的雙眼總算煥出一點光彩。

佘霜壬頻頻點頭,心中稍稍松下一口氣。斷不能讓她走入死胡同,覺得如今之故引她而起,否則這人便要廢了。

他彈指在殷夜後背的昏睡穴上,将慢慢閉眼無聲的人攬在懷中,坐在一旁候着。

只盼望,睿成王度過這一劫。

寅時三刻,天光微涼,只聽內室傳出一聲痛呼,是睿成王妃的聲音。

懷中人似乎有感應,整個忽顫。佘霜壬試溫參湯的手一頓,将她摟得更緊些。

“睿成王薨了!”侍者出來回禀。

佘霜壬默聲譴退他,解穴讓殷夜醒來。

“我……”殷夜有些茫然地望着他,“爹爹?”

“睿成王薨了。”佘霜壬按住她肩膀,“但他讓你照顧好母親,和手足。”

如他所料,殷夜沒有反應。

“王妃柔弱,殿下甚小,唯你能庇佑他們。”佘霜壬将那碗參湯喂給她,“能做到嗎?”

又半晌,殷夜颔首,仰頭将湯飲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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