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2】我好疼……
因六月酷暑,便定了只停靈七朝,便進行喪儀。原本是要将睿成王遺體埋入翠玉山第九峰,已昭顯生前功績。下葬前夕,殷夜連着诏書都下了,卻被睿成王妃當場扔在了身上。
這也是六日來,頭一回謝清寧對殷夜所做的事有所反應,或者說願意理她。只可惜,是這樣決絕而憤怒。
別苑書房中,幸得只有殷夜、殷宸、和謝清寧三人。
诏書沒有分量,但兩軸是小臂粗的空心竹,如此砸中胸膛,亦是生疼。殷夜皺了皺眉,問,“阿娘,是對诏書有什麽異議嗎?”
她俯身去撿,彎腰的一瞬只覺頭腦暈眩,眼前陣陣發黑。直緩了片刻,方撐起身來。
謝清寧看她一下變得虛白的臉色,頓了頓道,“我與你爹早有約定,生同衾死同椁。我們的家在隆北,你将他埋在這,我怎麽帶他回去?”
“阿娘,爹爹不在了,你一個人回隆北,我會擔心的。”殷夜更想說爹爹走了,阿娘再走,她就一個人了。
這裏,于她也是異鄉啊。
“我有潤兒。”謝清寧的話擊潰殷夜的心防。
殷夜掃過一旁的胞弟,深吸了口氣,不欲再辯,“所以,母親是如何打算的。您說,我照做便是。”
“不必棺木入土,且火化了吧。”謝清寧尚且分得清公私,只道,“骨灰一半入你翠玉山,這是你爹的榮光。一半我捧回隆北,他說了要和我回家的。”
話至此處,謝清寧難得狠戾地望着殷夜。
她曾數次和殷律懷說,時日無多,且回隆北養着。和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少操些心。可是,他就是放心不下,拖着病體一日日耗在這裏,陪着女兒。
到頭來,竟是這麽個結果。
“你過來!”謝清寧溫聲道。
殷夜走近,又喚了聲“阿娘”,然話音剛落,謝清寧便扇了她一巴掌。
Advertisement
極清脆的一聲,在殿中回響。
殷夜連手指頭都沒有被人碰過,謝清寧連螞蟻都沒有踩死過。
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阿娘——”一旁的殷宸出了聲,讓兩人回神。
殷夜只覺遍體生寒,連站也站不住,只扯了扯嘴角,“阿娘、回殿歇一歇吧,明日喪儀便安您說的辦。”
“久……”謝清寧擡了擡手,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明日還有好多事,我也累了。”殷夜紅着眼,“是女兒不對,阿娘有氣是應當的。阿娘若是好受些了,便回去歇着吧。”
“那……你也別熬着了。”謝清寧垂下眼睑,吐出一句話來。
殷夜朝她笑着點了點頭。
謝清寧已經走至外院門邊,卻不由頓下腳步回頭望去,殷夜正挺着筆直的背脊坐在案前,攤開诏書,重新書寫。
燭火下,她一邊面頰上的手指印其尤其明顯。
“你舅父把她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你爹爹氣成那樣,可到死也沒舍得動她一根手指頭,我……”謝清寧望着自己的手,“潤兒,阿娘……”
“阿姐不會生您氣的。”殷宸扶着她,“阿娘還是去躺一躺吧。”
謝清寧嘆了口氣,到底也沒回房,再過個把時辰又要去靈堂。她亦合不上眼,遂轉頭去了膳房。
“去尋點玫瑰露來,陛下愛吃甜的。”謝清寧吩咐下人,自己熬着一鍋粥。
她已經回了神,她答應了夫君,要好好守着兩個孩子。百年後,去見他時,好把他錯過的風景美事講一講。
她難過,孩子又如何不難過。
謝清寧想着殷夜這數月、數日愈發沉默的模樣,不由心中發酸。
下人捧來玫瑰露,她舀了一勺融入粥裏,慢慢攪拌着。
膳房外,前兩日特來送行的慕容斓正望着屋內場景,只朝着守在一旁的殷宸招了招手。
“外祖母!”殷宸奔到她身畔,壓着聲道,“這麽晚了,您如何還不就寝?”
“年紀大了,睡得就少了。”慕容斓往裏探了探,“你阿娘連着幾日哭暈過去,精神弱的很,一會便要舉哀了,如何還在忙種事。讓奴才們做就好。”
“阿娘方才打了阿姐,心裏難過,給阿姐熬粥呢!”
慕容斓望着那襲背影,默了默,嘆氣道,“你阿娘最是心善,小時候在府裏,外祖母對她嚴苛了些,沒讓她過上幾日舒心的日子。倒是後來嫁給你爹爹,過得快活些。可惜啊,如今又剩她一個人。”
“都怪阿姐,那日犟的厲害!”殷宸一下紅了眼眶,“把爹爹……”
“話不能這樣說,你阿姐啊終究是帝王,高高在上慣了,她也不想的,是不是?”慕容斓撫着殷宸腦袋,“要說有錯,你舅父更是錯大了……如今雲游在外,人事不知,你爹爹生前與他最是要好,可以說情同手足,這最後一程他也送不到!”
慕容斓長嘆一聲,唏噓不已。
“不怪舅父。四海之大,舅父傷心遠走,定是入了不染塵世的地界,許是壓根不知我們這裏的消息!”殷宸垂着頭,“就是知道,他也未必敢回來……”
話至此處,殷宸複又擡眸道,“外祖母,我……還是沒說那事。”
“事已至此,說不說還有什麽意義。”慕容斓道,“不提了。往後啊,你好好孝敬你娘才是最緊要的,你瞧瞧你娘,可是累壞了,這兩日我看着她也是神思恍惚的。明日你且看着她,讓人早早備上些湯水,醒神安神!”
殷宸聞言,不由揚起嘴角笑道,“外祖母,我想起來了,我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東西忘了。”
“哎——”慕容斓才要開口,人便已飛也似的跑了。
謝清寧聞聲出來,見到慕容斓,遂趕緊上來扶她。
母女倆彼此安慰了一番,慕容斓言有些困意,起身欲走。
“小時候阿娘對你不好,可曾有怨?走前,慕容斓頭一回撫了撫她額頭鬓角。
“沒有的。”謝清寧以面貼着那只略帶皺紋的手,亦是頭一回感受那掌心的溫暖。
“那、以後也別怨阿娘。”慕容斓将她散落的發絲攏到耳後。
“怎會?”
謝清寧滿眼熱淚,她一生渴望的母愛,在她摯愛的男子離開後,竟盡數回歸補償而來。
這世間的得失,殘忍而慈悲。
慕容斓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原本慈和溫柔的面龐,慢慢變得冷淡而不屑。
她想起多年前自己的夫君同她意見相左,執意要提拔栽培那個寒門武将;想起自己引以為傲的兒子,竟是與父如出一轍,對寒門偏盡了心,更不惜扶那個女子上位……
她的眼前浮現出謝清寧溫婉柔弱的面容,浮現出殷宸單純呆傻的模樣,最後浮現出殷夜桀骜驕橫的神态……
沒有兵甲又如何,綿裏針一樣能殺人。
慕容斓邊走邊對蘇嬷嬷道,“傳個話給慕容大人,讓他将流言用心編好,很快便有用了。”
“夫人,上次那墜塔流言轉眼便被女帝止了……”
“這回,流言是退而求其次。”慕容斓挑了挑眉,“順利的話,根本便用不上。”
夜色中,慕容斓的笑意愈發濃盛。那是能勾起人當下最烈情緒的幻藥。
譬如殷夜,眼下滿心愧疚,自當以死謝罪。
再不濟,她也該困死在錯殺生父的自責裏,再不得閱政理政。
膳房中,粥已經熬好。謝清寧盛出一碗,預備送給殷夜,想了想,又添了一小匙玫瑰露。
日子這麽苦,且讓孩子多吃些甜的。
“阿娘,再放一枚這個。”殷宸将指甲大小的丹藥投入盅內。
“這是什麽?”謝清寧驚道,“粥要給你阿姐喝的,怎能随意添放東西。”
“阿娘莫急,且聽我說。”殷宸環顧四周,除了外頭守衛,原也沒有什麽人,但他還是壓着聲響講完了。
“當真嗎?”
“外祖母自己都吃的,能有什麽問題!”
“不是這個意思。”謝青寧又盛出一碗,“你不懂,有些藥啊,尤其是安神、補身這類的,得分年歲。你阿姐到底還小,也不曾育子生産,體質同我們上了年紀的有很大的不同。不能随意用藥。”
謝清寧将新盛的同盅內的,交換過來,“既是安神的,阿娘用了,可好?”
“你可不許同你外祖母說,免得她多心。”
“嗯。聽阿娘的。”
寅時正,殷夜已換了孝服,在靈堂守靈。
謝清寧繞過她的寝房轉到靈前,見守在棺椁前的身影,不由雙眼紅熱。
“久久!”她上前喚她,“起來,阿娘給你熬了粥,用了再陪你爹爹。”
殷夜有些詫異,只見得殷宸提着食盒沖他點了點頭。
母子三人在偏殿圍桌而坐,各自用着一盞粥,中間放着兩碟點心。
“快吃啊!”謝清寧擡頭看見殷夜持着玉匙,卻是一口未用,只摸了摸她腦袋,“還生阿娘的氣呢?”
“沒有!”殷夜笑了笑,将粥送進口中,卻忍不住陣陣反胃,猛地将勺子扣在桌上。
謝清寧和殷宸同時擡頭看她。
“阿娘,我胃疾犯了,吃不下。”殷夜掩着口,“你們吃吧。”
“可傳太醫看了?”謝清寧夾了一方白玉糕給她,“不若你試試這個?”
“這幾日是阿娘不好,弄的你連平安脈都未請。明個待諸事結束了,且讓太醫好好瞧瞧你!”
嗯,殷夜皺着眉,再未用膳,只勉勵壓着一陣陣翻湧的嘔心。
謝清寧望着她面前一口未用的粥和點心,有些黯淡地垂下眼睑,只夾了方點心給殷宸。
已至平旦,吊唁的人陸陸續續前來。
殷夜帝王之身,寅時之後便被扶進內室,由司禮官教導喪儀的相關事宜。又因為昨夜改了火葬,她需臨時記下的便更多了。
靈堂內,跪着的謝清寧兩眼發怔,只呆呆望着那金絲楠木的棺材,眼前浮現往昔種種,皆是那人音容笑貌。
“夫君,你來接我了嗎?”她喃喃道。
“阿娘!”殷宸看着她的樣子,不免有幾分害怕,“阿娘——”
他用力扯了扯母親衣袖。
謝清寧回過神來,又轉頭望向內室女兒的方向,望了半晌,目光又呆滞起來,“你阿姐還生阿娘的氣,不吃阿娘的東西!”
“阿姐是病了,您別多想。”
謝清寧不再說話,只将頭深深低下,如同兒時在司徒府中未犯錯卻仍舊被人苛責的模樣。
她兩眼盯着灰白的孝衣,眼前丈夫伸手迎他的場景,和女兒惱怒不理她的樣子,來回交錯着。
這一生啊,她最愛的便是那人,最不放下的是兒女,至于此刻最愧疚的便是打了孩子那一巴掌。
“久久……”
“六郎……”
她輕輕喚着他們。
殷夜在內室,将事宜從頭記下,往外望了望,只對着司禮官道,“阿娘累好幾日了,潤兒也還小,合棺之後諸事皆由朕來吧。”
“陛下!”佘霜壬伴在她身側,“好幾個時辰的誦詞禱告,您撐的住嗎?”
“你扶好朕呀!”殷夜又望了眼外頭,想起淩晨母親給她熬的粥,中心騰起一點暖意,“朕會好好的,你說得對,爹爹不在了,朕要照顧阿娘和潤兒的。”
“王妃——”
“阿娘——”
外間靈堂內如同炸鍋響起,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怔住了。将将因胸口憋悶被侍女扶出殿外喘氣的睿城王妃,在重新踏入殿門的一瞬,頓住了腳步。
卻是轉眼之間,以頭撞向棺椁,鮮血四濺。
這回殷夜沒有濺到血,濺到血的是殷宸。
少年愣了愣,撲向母親。
“夫君,你來接我了!”母親在他懷裏笑了笑,轉眼又哀怨道,“久久,對不起……”
她沒有合上眼,最後的目光落在內殿門邊的少女身上。
靈堂安靜如斯,殷夜聽得清母親的話。但是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麽要和自己說對不起,她從來也沒有怪過她呀。
“都是你,都是你!”半晌後,殷宸起身撲向殷夜,“阿娘就打了你一巴掌,打完她就後悔了人,她都連夜給你做吃的道歉了,你還不吃,你一口也沒吃……”
“你要是吃一口,阿娘都不會這麽傷心!”
“阿娘打你怎麽了?”殷宸拼命地拉扯她,如同拉扯一個沒有魂魄的牽線布偶。
“殿下!”佘霜壬一把推開他,護過殷夜,“都是死人嗎,攔着殿下!”
“你有本事把我也殺了,我去找爹娘!”殷宸在侍衛手中掙紮着,“阿娘打你就沒錯,你趕走舅父,氣死父親,現在還害死了她……”
“你給我住口!”殷夜掙脫佘霜壬的禁锢,上前扯過殷宸衣襟,“給我閉嘴,謝清平是自己辭官,爹爹是病重而逝,阿、阿娘相思成疾,随了父親去的……聽到沒有!”
她的腦海中不斷回蕩着殷宸的話,他說的半點也沒錯,是她趕走舅父,氣死父親,害死母親,他們的面容在眼前來回飄蕩。
甚至還有前世模樣。
謝清平燒成一具焦炭躺在棺木中,母親衣不遮體吊在城樓,而她守着父親腐爛的屍身半月,如常用膳處理朝政,只為掩人耳目等待援軍……
“我哪裏說錯了,你就是不敢承認!是你害死了爹娘……都是你……”
“閉嘴!”殷夜用力扇了他一巴掌。兩世為帝的目光威壓下,殷宸終于愣神靜下。
她其實已經辨不清今夕何夕,也辨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害死爹娘。只是本能支撐着她,不能由着殷宸說下去。
否則,大寧便會有一個弑父害母的君主,君身不正,臣民即反,國亦恒亡。
身清,名正,才能安天下人心。這是那人教她為君開蒙的第一課。
多可笑,父親還未入土,母親鮮血未幹,她竟還能保着清醒施威衆人。
“恒王殿下受驚失神,言語瘋癫,送回宮中調養。”殷夜轉過身,鳳眸寒光掃過靈堂諸人,京畿半數高官都在。
她望了半晌,也不說話,只緩步走到地上那具還在留着鮮血的屍身旁,咬牙将她抱起,欲要放入睿成王的棺木中。
“開棺!”
“陛下,這于理不合,且需……”
“開棺!”
“這——”
殷夜擡腳踢向說話的人,“再要朕動手,就不是一口牙這麽簡單了。”
開棺,又合棺。
擡棺前,殷夜召來昭平長公主,傳令內三關三萬兵甲往皇城靠攏。
昭平離開、前往調兵的一刻,整個靈堂臣子齊刷刷跪下,只道,“陛下節哀!”
“今日瘋癫的是恒王,明日瘋話傳出,瘋癫的便是爾等。”
“臣不敢!”又是整齊劃一的聲響。
喪儀如常舉行,按時結束。
夜半時分,殷夜從夢中驚醒。
佘霜壬推門而入,撩簾看見蜷縮在榻上渾身是汗的人。
“你說,他為什麽把天下給我?”
“為了讓我做一個孤家寡人?”
“我做成了……到今天,我、就一個人了……”
殷夜捂着小腹,往佘霜壬身上縮去,“我好疼……”
佘霜壬從抱住她的一刻,便把着她的腕脈,再三測過,終于含淚盈笑,“陛下,你不會是一個人的,你有孕了……你有孩子了!”
然他的話才落下,懷中的人便已經暈了過去。
“陛下!”佘霜壬看着她手捂着的位置,不由眉心一跳,掀開被來。
果然,淡金亵褲上,已經落了斑斑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