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3】他錯過孩子的胎動,亦錯過……
景熙十二年秋,西海地界,群山最深處,青邙山裏,昏迷了大半年的謝清平終于醒來。
當日,他回到師門的一刻,便已經筋脈衰竭,毒入肺腑,沒了意識。
門中師尊惠悟法師,并着輕水、赤焰師徒三人,窮盡畢生所學,終于将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然卻只是較之死人,多了口氣。
他血液歸經,有了元氣,但一身毒素徹底蔓延,不得控制。誰也不知道他會什麽時候醒,亦不知是否還會醒。
卻不想,半年時間,他竟醒了過來。
“師父果然沒說錯,師兄執念至深,咽不下一口生氣。”說話的紅衣女子是他師妹赤焰,見他醒來也沒多少意外,只将常日備好的藥端來給他。
謝清平如夢初醒,掃過四周景象,又見面前之人,往昔記憶湧入,半晌便也清楚此刻情境。
“辛苦師妹了。”他接過藥,然熟悉的氣味入鼻,原本亮起的雙眼頓時黯淡了幾分,“我的毒……”
赤焰挑眉搖頭,“師兄,且換個思路想想,好歹金針刺穴你都活下來了。這毒,你且熬熬吧。”
“左右活一天,你賺一天。你雖入了紅塵,但到底清修過,且灑脫些。”
謝清平尚且蒼白的面上,露出一貫溫雅的笑,“你說的對。”話畢,仰頭将藥喝了。
九死一生,他本該高興的。卻也不知為何,自醒來一刻,他的一顆心便跳的厲害。随着意識的清醒,他的不安愈加厲害,連着呼吸都有些不暢。
赤焰絮絮說着當下時辰,亦告知師父同師姐皆去了北山為他采藥,估摸下個月才回。
“你能替師兄去趟郢都嗎?”謝清平還下不了榻,更別提車馬勞頓,他撐起精神,同赤焰說着事宜。
最後思她從未下過山,雖靈敏聰穎但終是是單純,便止住了,“罷了,你去尋些提神補氣的藥,我自己回去。”
他沒有忘記自己是因何離開的郢都皇城,但他但凡還有生的日子,他便還想再見她一面。尤其是這一刻,沒來由的,他焦躁、不安、又心慌,沒有半點新生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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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情緒彙成了一個念頭,回到她身邊,看她一眼。
“提神補氣?那我再給你紮一針不就好了”赤焰猛地提高嗓門,一把拉起他的手,看着先前沒入那枚金針的位置,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現在虛不受補,喝口參湯都能要你的命!”
“這心跳的……”赤焰正搭在他腕脈上,“我去,我替你去。放心,入了那萬業寺,我便說我是化緣還不行嗎?”
“小心些,只一條,別驚動她。”謝清平想着自己依舊生死未蔔的來日,再三囑咐道。
翌日,赤焰安排好他用藥事宜,拿着他的信物,在他喋喋不休的囑托中下了山,前往千裏之外的郢都皇城。
而郢都皇城裏,确是諸事頻發。
十月中旬裏,殷夜已經有了六個月的身孕,顯懷格外明顯。
從去歲十二月墜塔,到今歲四月和謝清平的生離,六月裏與雙親的死別,緊随其後與手足的離心,縱是她心性再強,也被磨得沒了生氣,整個人枯瘦的就剩一把骨頭。
每每司香目送她銮駕前往早朝,看着她的背影,冕服之下,背脊纖窄拓沓空蕩,根本不似有孕的模樣。然待她回來,正面望去,她隆起的腹部,已經難配玉革腰封,便又覺她吃力難捱。
好似腹中的孩子,蠶食着她的骨肉精血。他們一點點長大,她一寸寸消瘦下去。
對,是他們,不是他。
九月初,太醫院會診,确定是雙胎。
消息傳出,朝堂上相比初聞殷夜有孕的震驚,如今已淡定許多。确切得說,是不敢再多言。本來女帝有孕,國祚得以傳承,自是好事。然有孕消息傳開,其父何人卻不得而知。
百官順着時間算,按着受寵程度算,已辭官的謝清平,長盛不衰的佘側君,回了前朝重受重用的謝世子,半溫不火卻家族高升的衛禦侯……女帝不開口,沒人能真正确定。
佘霜壬曾勸了回,“既然已下了決心要生下來,且告訴了天下人,其父何人。他若得了消息,說不定便回來。”
他還記得,殷夜初聞有孕,原是不想要的。那樣的打擊下,她已然萬念俱灰。腹中尚且是一團沒有意識的血肉,她也沒有生出多少感情。只覺人世艱難,何必生來受罪。
便同佘霜壬讨堕胎的藥。
佘霜壬勸了一回無果,便不再開口。
然,她讨了三回藥,回回自己摔了碗。
“不是,你這樣,他一定會回來的。”佘霜壬換了肯定的口氣。
殷夜不說話。
“那不若從後宮裏,挑個你順心的,堵了前朝的嘴。何必讓他們日日煩您。”
殷夜擡眼看他。
“陛下不棄臣,臣自然無話。左右臣在您這後宮做到這個份上,高升的速度比暗子營快多了。臣便是哪日出了後宮,也不指望再肖想其他好姑娘了。”
殷夜撫着胎腹,笑出聲來,一擡頭卻是一行淚滾下來。她朝着他搖頭。
至此,佘霜壬方明白,她雖怨着那人,卻也不肯讓其他男子占了他為父的名聲。即便這樣能讓她堵上前朝的嘴,在朝堂上少受非議,将本就苦痛的日子過的輕松些。
可是,她就是不肯。
“朕是帝王,若論血統,孩子從我腹中出,任他生父是誰,都是一樣的尊貴。”
“其實何論貴賤,往上倒去,朕本寒門布衣女,多少人視朕如草芥。”
初時,她在朝上與朝臣争辯,卻也難止息他們源源不斷的上疏,尤其是世家。畢竟多有兒郎送入後宮,總想弄個明白。
後來,她與他們道,若長着一張嘴,再不能言其他,便就此閉嘴。
部分官員悟了,主動閉上嘴。
沒有悟的,或者悟的慢的,便徹底被閉上了嘴。
八月十五中秋節那日,繁華熱鬧的玄武長街上發出一陣陣驚叫。郢都皇城的城樓上,挂起十數具屍體,深陷傳言多時的女帝登樓而望,俯視城下衆生。
她沒有虛詞華藻,亦不前後迂回,只明明白白與臣民道,“此乃京畿官員,皆為朕殺之。食君之祿,單不能忠君之事者,朕棄之。而又不能忠君之事,還要擾亂君心、妄圖逼君者,朕殺之。”
“此間十二人,皆是榜樣。”
“今日中秋佳節,花好月圓,驚吾子民歡聚游樂,朕之過也。然,若還想往後日日夜夜,皆有中秋聚首,十五團圓,便将今日之景、十二人像牢記心中。”
“如此良辰佳節,朕相信爾等定終身不忘。”
至此,即便對女帝腹中之子還有天大的好奇與揣測,也沒人再敢堂而皇之的擺上明面來。
其實回頭想想,何苦來的,自古帝王政績聞達便算明君。私德之上,不過是看明君手段罷了。而明顯,這位不到二九年華的少年女帝,亦是鐵腕手段。
若她單單只有鐵腕便也罷了,偏她每每動手,都是給足了顏面和警告,如此死在她皇權下的人,竟叫人沒法再去憐惜。
故而,到如今,診出雙胎,群臣已開始拱手道賀。
這廂能喘口氣了,佘霜壬便命太醫院一起攔下了殷夜,讓她莫再操心政事,暫停早朝,左右已是孕後期,且安心養着。
“不是明年二月的産期嗎,待年後再停朝會吧。左右朕也還能動,不耽誤什麽。”這日裏,待佘霜壬和昭平再次勸她後,殷夜終于松了口。
“這些折子我送回內閣去。”昭平抱走案上卷宗,“放心,我盯着他們,重要的回頭給你再審。”
殷夜不再搶着,只笑着點了點頭。
昭平如願走了,佘霜壬卻沒開笑臉。
“怎麽了?”自有了胎動開始,殷夜便柔和了不少,面上亦重新有了笑意,只是終究淡的如霧似煙,仿若随時便會散去。
佘霜壬望着攏在雀裘中,撐不起一件薄衫的人,突然有些後悔當初不該勸她留下孩子。這樣單薄的身子骨,他實在惶恐,能不能撐到産期,撐到了産期又是否熬的過生産的折騰。
“是我自己要他們的,和誰都沒關系。”少女聰慧無雙,一眼看穿對面人心中所慮,“生我,養我的人,都走了。朕在無人之巅,冷的很。想要有人陪陪我。”
殷夜垂眸望着隆起的小腹,“要是他們知道,我是為此留下的他們,大抵會不開心的。”
“他們沒有父親,只有母親,卻也是個自私的母親。”
“可是,朕就是這樣想的,想有個與我血脈相連的人陪陪我。”
話到此處,她不由想起前世時光。
将他囚禁在伽恩塔的第三年,她已經妥協不敢奢求。她終于明白,不論他有多偏寵疼愛自己,同他一生所秉的風骨,一生忠于的山河社稷相比,自己到底排不到最前頭。
她沒有輸給任何人,不過是輸給了他的家國大義。
這樣的輸贏原沒什麽好比較,可是僅僅是因為沒有排在最前頭,便用一雙兒女作了代價……
她始終想不通,什麽緣故讓他狠得下心縱火燒塔,亦無法想起後半生的時光。前世後半生,至他死在塢郡祖宅的那一刻,可曾有過後悔,可曾再想起她!
她想不通前世緣由,也理不清今生事宜。
譬如,他為何要将天下給她?
曾經他給她的至尊至貴的東西,如今幾乎成了壓垮她脊梁的重負。父母皆亡,手足離心的那一刻,她何嘗沒起過輕生的念頭。
可是,回想黎民蒼生,她驚覺自己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所以,他曾她予天下,就是為了她這一刻能強活下去嗎?
自然不是的。
亦或者是幼時登高戲言,要如鳳鳥橫絕九天,他便以天下奉之。那他如何确定自己一介女流能威懾四海。
往前世看,他分明重禮而守禮。
而今生的他,仍舊保持着的前生模樣。
他将她放在了心裏,卻沒有置在心間。
不然,承天門一跪,他何至于連相印都交回。不過是,他恨她,折了他風骨。
殷夜安撫着又開始動起來的孩子,蹙眉喘出一口氣。
自己又何嘗不是當年模樣,到底還是因為自己的孤獨留下了他們。
“是朕趕走了他。可是,他為何不偷偷回來看看我,他就一點都不想我嗎?”在佘霜壬面前,她願意露出一點軟弱。
“你說的對,朕也信的,只要他回來看我一眼,看到我現在這樣,他一定舍不得再走。”殷夜的淚開始滾下來,半晌攢出一點稀薄的笑意,自嘲道,“所以,他從來沒有回來過。”
“他不是賭氣走的,他就是不要我了。”
“陛下!”佘霜壬攏在廣袖中的手指伸曲了數次,終于道,“臣、抱抱您吧。”
殷夜點點頭,笑着靠過來,靠入他懷裏。
同是天涯淪落人。
“側君,你想入仕嗎?”
“這樣守着朕,你不會有子嗣的。你家雖是小族,但父母總望你有個前程。暗子營到底不如明面為官的好。”
“六部之中,或者太醫院,你想去哪,同朕說便好。有朕在,阿姐那頭你不必擔心的。”
孕期裏,殷夜自是嗜睡些,兩眼已經慢慢合上。
“臣哪也不去。”佘霜壬輕輕拍着她,“臣就在這守着您。”
守着她,是他的公主給他的任務,是他唯一覺得和公主還有牽絆的地方。
昭平已經有了自己的女兒,縱她再公事在前,總也會分去心力。他在此間盡心,便是對她的盡心。
守着她,亦是那人離去前的囑托。那人以德報怨,讓他看見人世的慈悲與溫柔,他還有什麽可求的。
而他守的這人,他拉過薄毯給她蓋上,亦是值得的。
他想起兒時族中堂妹,與自己感情最好,細算來正和她一樣的年紀。堂妹已經嫁人生子,夫家一小戶爾,卻是夫妻和睦,公婆良善。
日子簡單快活。
這世間,過得簡單而快活的人有好多,卻怎麽也輪不上他懷裏這位。
若是那人還在,或許她能……
他的囑托?
佘霜壬思緒連篇,想到謝清平,驀然想到些什麽,不由蹙眉凝神起來。
那日漏夜相見,他那般囑托,分明是情深意切,不得已而遠走,實實在在是一副被趕走的模樣。
可是……
佘霜壬望了眼懷中的人,她口口聲聲是他要走,是他交了冊寶相印,逼的她下诏罷黜。
他那樣的人,縱是被下了天大的面子,退回冊寶尚且可能,連着相印都交出,這等不留餘地,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據江懷茂所言,冊寶相印都是殷宸送入宮來。謝清平要退回這些,若當真去意已決,讓心腹送回豈不更好,比如一手栽培的慕容麓,再比如嫡親的侄子謝晗,若是為了避嫌怕影響他們的仕途,他還可以召暗子拿來,奉在承天門口,更是直白決絕!
恒王殿下不過一個十一歲的孩子,如何要擇他呢?
這一遭,從情到理,都斷了邏輯。
懷裏的人,發出了兩聲細淺的悶哼聲,打斷他的思緒。佘霜壬垂眸望去,見她兩手都捂在胎腹上,知曉是胎動引起的不适。
卻也只能暗嘆一口氣,感受胎動原是幸福而充滿希冀的時刻。
可是于她,因身體的羸弱,卻成了一種負擔。
而那人遠走他方,天涯海角怕是根本想不到,他養大的姑娘,正為他孕育着兩個新的生命。
他錯過孩子的胎動,亦錯過妻子最難的歲月。
孩子動的厲害,不過一刻鐘,殷夜便受不住醒了過來。
“陛下,不若你卧榻歇會吧。”佘霜壬嘆了口氣,将她抱去內室。
“你老是皺眉做什麽?”殷夜擡手撫在他眉心,“你不是說,孩子好動,是因為他們康健嗎?”
“嗯,他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佘霜壬将她放下,在她後背墊好軟枕,讓她半躺着。
才六月,她已經沒法平躺在榻上。一躺下,孩子抵得她呼吸都困難。
往後的七個月,八個月……佘霜壬越想越心驚,若是尋常婦人這般,還能建議清減些膳食,防止孩子過大,起卧艱難。
而她根本都瘦成這樣了,孕吐更是斷斷續續沒有徹底結束過,還能減少些什麽?
“側君,下月朕想去趟萬業寺廟。”殷夜突然開口道。
“你聽朕說!”殷夜見他一口就要回絕,下一瞬就要去告訴昭平的模樣,只拉着他袖口道,“你們不都說眼下胎像很穩嗎,又說雙胎易早産,八月九月大時,再不許朕走動。朕便哪都不去,好好待在寝殿待産。”
“下月孩子七個月,亦是穩妥的時候,可對?”殷夜緩了緩,繼續道,“下月裏,十一月初三,是外祖母生辰。自然,朕送份禮便罷了。但是……”
“但是今年阿娘走了,我就當為阿娘盡的孝。”話至此處,殷夜目光落在胎腹上,“他們……”
她想說,他們帶他們父親盡孝。到底沒說出來,只笑道,“好亂的輩分,都是朕惹的!”
“其實,也不僅僅為這一個生辰,朕有些怕的。”殷夜拉佘霜壬袖口的手攥得緊了些,她經歷過前世分娩的無望與苦痛,也知自己日漸羸弱的身體,“我想見一見他們。”
他們,一個是謝清平的母親,一個是殷夜的胞弟。
當日殷宸被殷夜關在宮中兩月,吵鬧無度,殷夜實在經不起他折騰,又值慕容斓傳話來,說能撫慰殷宸,望她看在殷宸年幼,她亦年邁,許他們處在一起,彼此陪伴。值殷宸亦是願意,她便未曾阻攔,讓他去了萬業寺。
至此刻,她到底舍不下唯一的手足。父母皆亡,教導養育幼弟,原該是她的責任。她若真的不行了,泉下見父母,總也不能還帶着與手足的嫌隙。
“您不會有事的。”佘霜壬自然懂她的意思,只将她的手攏回被中,又想起方才之回想,或許能從殷宸身上知曉些什麽。
有時,死結解開,勝過醫藥。
遂也不曾回絕,“只一樁,我們銮駕前往,清道而行,這樣道途安靜平坦些,不累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