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4】逼死手足,對你有什麽好處……

殷夜計劃着前往萬業寺的那個午後,千萬裏之外的青邙山上,謝清平接了師妹赤焰從郢都皇城送回的第一封信。

那也是他将将能下榻的第一日,雪鹄帶信而來,他顫着手撚了幾回,都沒能拆開。待拆開後,卻又是反複看了數遍,方确定信的內容。

毓白吾兒:

念社稷之,朝局安定,輪轉如常。思家族之,明初入仕高升,肖爾風采。天子女帝掌朝局,用賢臣,實乃明君爾。

今朝一切新生,陛下有孕,國祚綿長。吾兒四方游歷,若郁結已散,盼爾歸來,與母共享天倫。若愁緒尚在,亦許你縱情山水。母親身體康健,勿挂于心。

未亡人謝氏慕容

是慕容斓親筆,他識的母親字跡。

社稷安,朝局定,家族榮光延續,國祚得以傳承。

果然是萬物新生。

還有她,腹中新的生命。

謝清平握着信,坐下身來,這樣好的局面,是他曾經日日期盼的。可是這一刻,他卻沒有半點喜悅。他又一次閱過那封信,目光凝在“陛下有孕”四個字上。

他沒有心思再去揣測,孩子是誰的。

他就是在想,若當初不曾回回喂她避子藥,哪怕是少喝一些,會不會他們也能有個孩子,會不會有了孩子,她能許他回去,慢慢重新接受他。

歲月漫長,他會好好愛她。

他安靜地坐在熏爐旁,将信投到爐中燒去。一點餘燼飄出,映在他無光的眼眸中,随之黯淡了下去。陽光渡在他身上,投下大片陰影。

他劇烈地咳起來,半晌咳出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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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掌心血跡,謝清平有些回神,目光重新轉到熏爐中的的灰燼上。他的生命,今日不知明朝事,哪有什麽歲月漫長。

如今這樣,也挺好。當是與前世路重疊。

她罷黜他,遠離他,從和他錯亂無終的情感裏走出來,重新得遇良人,生兒育女。

而較之于前世,今生她父母尚在,手足相伴,而他亦不曾傷過她。她可以比活的明媚而快意。

他,還有什麽可求的。

執筆回信,當是為人子最後的交代。

十月末的時候,一向安靜冷清的萬業寺中,開始熱鬧忙碌起來。

萬業寺原也是給達官顯貴添油進香的,素來有香火。說它安靜冷清,是因為後院方原五裏皆為前朝遺族慕容氏所居,香客并不會入內,所以縱是前頭人員往來,這一處亦清幽雅靜。

而如今,從前兩日起,外頭香客斷絕,後院卻是侍衛宮人出入不斷,如此前後景象換了個位。

這日,天空陰沉,慕容斓揉着發脹的太陽穴,倚在臨窗的榻上養神。只是滴漏時辰點滴過去,她合了小半日的眼,眉宇間卻愈發緊皺,難耐不安。

“外祖母!”殷宸走上來,在她身邊坐下,輕輕喚着。

“潤兒來了!”慕容斓緩緩睜開眼,見他挨在自己身側,原本慈愛的面上想要露出的責備到底收了起來,只嘆氣道,“不是同你說了,外祖母染了風寒,這兩日別過來。如今天寒,仔細別傳給你。”

“這有什麽。潤兒身體強健着呢,不礙事的。”殷宸從蘇嬷嬷手裏接了藥,奉給慕容斓,“外祖母,我如何覺得您病的有些重,傳醫官看看吧。我讓我的太醫過來。”

“恒王殿下,不勞太醫的。”一旁的慕容垚道,“老夫人是心躁了些,這兩日……”

他頓了頓,往外頭瞧去,“這兩日收拾向旭殿,聲響原也不大,只是老夫人安靜慣了。”

“休得胡言。”慕容斓飲完藥,輕喝了一聲,“陛下要來,收拾殿宇再尋常不過。”

她緩了緩,喘出一口氣道,“左右是人老了,不重用了。要是早兩年,我且親自盯着,看他們收拾妥當。”

“她來便來了,既是要給您做壽的,帶着親衛便罷,還擺開銮駕出行。白的擾民聲息,徒增麻煩。”殷宸不屑道。

“這話便是胡鬧了。你阿姐如今是有身子的人,月份也大了,出宮自然要加倍小心。”慕容斓拉過殷宸,“你可得應了外祖母,不能氣着陛下。她身子重,經不起的。”

殷宸原是知曉臣民對殷夜腹中子嗣的議論。在這萬業寺中,也曾兩次撞見慕容斓同蘇嬷嬷暗自抹淚,悄言說着,若是他父母知曉,她名聲至此,定是泉下不安。只嘆自己年邁無力襄助。

故而,此番又聞她身孕之事,殷宸只覺鄙夷。他被關在宮中的兩個月,亦聽宮人私下傳言,陛下後宮郎君無數,大抵連她自己都辨不清楚孩子生父是誰。

又言,丞相何故一去不回,亦或許早早知情,方設計脫身。

而流言最盛的時候,是他六月裏來萬業寺的途中,田間百姓壓聲說笑,就是站的高了,若是吾等民間小戶,哪怕是高門貴女,這等行徑,早早被捆石投河,絞架火燒,啧啧,門楣都被敗光了……

“外祖母同你說話,可是聽到了?”慕容斓嗔他一眼,“你爹娘都不在了,你便是殷氏唯一的兒郎,要懂得手足和睦,更要挑得起重擔。”

“潤兒記下了。”殷宸道,“左右也沒有什麽重擔,爹娘亡故,潤兒便在您跟前代他們盡孝。”

說着,他轉到慕容斓身後,給她按揉太陽穴。

“傻話,怎麽沒有重擔!”慕容斓帶了點笑意,“萬裏江山,便是你的擔子。你不想給你阿姐分擔些嗎?便是你惱她,且想想這山河社稷,一寧字,乃是你母親之名啊……”

“母親,阿娘……”念及謝清寧,殷宸按揉穴道的手不由重些,片刻道,“只是潤兒從未想過。”

“那便現在開始想,好好想一想!”慕容斓合上眼,笑意盈入狹長的鳳眸中。

日頭偏去,殷宸探過身子,“外祖母現在可舒坦些了?”

慕容斓睜開微紅的眼,點了點頭。

“外祖母如何哭了?”

“沒有的事。”慕容斓望着案上錦盒,又伸手捏了捏眉心,待手放下,眼眶更紅了。

“外祖母到底怎麽了?”

“是老奴的不是,忘将三公子的信收走了。”蘇嬷嬷走上前來,抱起錦盒,朝殷宸福了福,“前兩日三公子來信了……”

“舅父來信了?”殷宸開懷道,然見主仆二人這般模樣,又不免狐疑,“舅父——”

“是丞相來信?”一旁的慕容垚亦亦道,“怎麽說?可是要回來了?”

“三郎,不回來了。”慕容斓嘆了口氣,掃過慕容垚,終究還是凝神在殷宸身上,拉着他的手道,“潤兒沒了爹娘,外祖母也沒了兒子,這老的老,少的少,相依為命吧。”

殷宸大驚,搶來錦盒,翻開信件,半晌只喃喃道,“或許能治、治好,也不一定……”

“前兩日寺裏來的那個紅衣姑娘就是他的師妹,醫術最是厲害。我問了她的,她也說生死由命。”慕容斓面上範泛出一點苦澀,“便是沒她的話,三郎是什麽性子,若非他自己料定,如何會寫這樣的絕筆信徒惹我心傷……”

慕容斓拉着殷宸,嘶啞哭聲漸起,“可憐我兒,天涯淪落,有家難回啊!”

殷宸往她身上靠去,望着窗外往來歸置打掃的宮人,眉間怒意漸起,只緊緊抱着面前老婦佝偻的身體。

十一月十三,氣溫陡降,天陰欲雪。

佘霜壬給殷夜披好雀裘,戴好連衣風貌,忍不住又給她搭了會脈。

“這一晌午,你測了三回了。”殷夜哭笑不得,“還好嗎?”

佘霜壬點點頭,“陛下和孩子都無恙。”

一月過去,殷夜的肚子有大了一圈。許是她政務處理的少了,心亦靜了些,雖還消瘦無比,但總算面上有了些血色,孕吐也稍有減緩,能多進一點膳食。

這樣,若能順利到産期,佘霜壬計算着日子,還能将養一兩個月,到時便能更穩妥些。

兩個多時辰的路途,殷夜在車駕中睡了一會,醒來時眼眶紅濕。

“他們又鬧您了?”佘霜壬篦了碗安胎藥喂給她。

殷夜接了,卻也沒喝,只望着那碗安胎藥,片刻道,“下次能給朕準備半個蜜沙果嗎,這太苦了。”

宮中已經沒有蜜沙果,因為種果子的人不在了。要吃需等西境明歲供上來。

其實在這之前,殷夜也不曾提過;如同她望着蘇合香樹中一行突兀的楓樹苗,亦不曾去當蕩過秋千。

“我剛才夢見他了,頭一回。”殷夜笑的比哭還難看,“他說,以後會好好愛我。”

“陛下,您下诏,讓丞相回來了。”

殷夜望着佘霜壬,半晌搖頭,她垂着眼睑,“朕怕。”

“我怕,傳了召,他也不回來。”

“那時,我要怎麽辦?”

佘霜壬還想再說些什麽,車駕便停了。他抱着殷夜下車,卻沒再将她放在地上,只一路抱着往山門走去。

“做什麽,你放下朕!”外頭寒風拂面,殷夜便也收了愁緒,望着上頭迎候的諸人,只覺不妥。

“這路陡峭,臣抱着您,安全些。”

“你扶着朕便好。”

“會崴腳,胎腹擋着你視線。”

“朕……”

“您別說了,再說臣返身下山去。”

殷夜難得見到佘霜壬這幅冷肅模樣,不由好奇又好笑,便也閉了嘴,悶聲露出兩分笑來。

殷宸作為天子胞弟,自是站了最前頭,身後是謝晗、慕容麓等一幹賀壽的官員。他遠遠便望着抱在一起的兩人,随着身影越來越近,又見寬大雀裘都掩不住的肚子,心中滿是憤怒和鄙夷。

慕容斓因早早告了染病,自也未守在山門口,只立在了內堂門口,身畔伴着慕容垚。

“本殿當是沒有眼花,那孩子是看到什麽了,氣的雙肩發顫。”

“方才來時,臣問了侍者。”慕容垚道,“佘側君抱着陛下上來的,估計殿下覺得他阿姐實在有傷風化。”

“稚子純善也簡單,想不到太多。”慕容斓笑道,“本殿卻覺得,陛下需人抱上來,許是身子有恙。那樣情境下知曉有了孩子,撐到今日,不容易的。”

慕容垚颔首,最近幾日他的兒子慕容麓和謝世子謝明初一直在此間安排事宜。皆是至親,慕容斓拉着閑聊,原也套出不話。

“長公主确定陛下腹中之子是丞相的嗎,若不是他的,今日之計未必能成。”

“絕對是三郎的。”慕容斓眼神堅定,“你兒也說了二人情感,如此珍彌。若不是他的,而是女帝後宮新歡,她何苦死命不開口。如今這般,分明是怨着,又愛着。”

“那,她腹中也是您的孫子……”

“罷了吧!”慕容斓聞言,失笑道,“親兒子都偏着旁人,至死不回棄母不顧,我還指望隔了層肚皮的!”

“若他日,他有命回來,知曉是他自己的一封信,做了她妻子的催命符,便也廢了。”慕容斓眸光中現出兩分狠戾,“本殿兒子,既靠不上,便只能毀了。”

言語間,殷夜已經入山門而來。

慕容斓換了慈和笑意,踏出殿來,只悄言道,“不是萬全的法子,但是是唯一的法子。我們沒有兵甲,便只能借勢。”

“臣明白。”言語的二人目光齊落在殷宸身上,轉瞬亦迎上殷夜。

向旭殿中,君臣同樂。未幾,慕容斓言風寒未愈,提前離了場。

殷宸見殿上主座的兩人,又見離去老妪孤獨的身影,只舉杯悶聲飲下一杯酒。

酒酣宴散,殷夜入廂房問候慕容斓。佘霜壬原想私下尋個借口找殷宸,然殷宸一直随在慕容斓身側,根本沒有機會。

“陛下趕緊歇下!”慕容斓見人進來,自是親身迎她,“七個月吧,拖着這般重的身子,不該來的。”

“馬上七個半月了。”殷夜扶着座塌,就着佘霜壬的手坐下,“外祖母可要摸摸他?”

母子連心,她摸一摸,便當是千裏外的他摸了。

“可以嗎?”慕容斓一臉期待和慈愛。

“自然可以。”殷夜甚至往後靠了靠,讓出更多的空間。

“外祖母,您這邊坐。”殷宸上來扶過慕容斓,“您染了風寒,歇着便好,站着做什麽。”

“再說,有什麽好摸的。”殷宸小聲嘀咕道,“又不是舅父……”

他的話沒說完,也很小聲,但殷夜還是聽清了。

坐着彼此尴尬,左右來這一回,殷夜心願已了。她不過擔心慕容斓年事已高,亦怕自己生産難捱,便來看一眼。

如此看過,她也不想久留,只起身告辭。

“去送送你阿姐!”慕容斓推着殷宸,“你忘了,前兩日怎麽答應外祖母的?快去!”

山門口,有寒風飒飒,風雪欲來。

殷宸追上來,殷夜回頭。

“臣,恭送陛下。”殷宸勉勵讓自己平靜下來。

他出來時,廂房外還聽到慕容斓長長的嘆氣聲。

蘇嬷嬷勸她莫傷身子。

她道,“本是不想的,可看着陛下,看着她隆起的肚子,便不由想到我那淪落在外的孩子……”

“要是是他的,該多好!”

“潤兒!”殷夜聽他疏離之言,亦不想多言,只道,“你既然稱了臣,阿姐還是那句話,挑個職位歷練起來吧。爹娘不在了,我們姐弟便是最親的人。”

“最親的人?”殷宸道,“最親的人,許會打我,當是教導我。但不會像對犯人般關我!”

“阿姐關你,是不得已。阿姐同你道歉。”殷夜擡手握住他肩膀,“不氣了,好不好?遂阿姐回宮住些日子吧!”

萬一她撐不過分娩那關,人生最後一程,有手足相伴,也不至于太遺憾,見父母也可以有交代。

“道歉!我接受。”殷宸話音落下,然還未待殷夜展開笑容,他便猛地拂開她握肩的手,他望着殷夜身畔的側君,不由又想起那些謠言。

說她腹中孩子其父不詳,有辱門楣。

而她今日竟還要外祖母撫摸他們,慕容斓的話亦重新回蕩在他耳畔……

“那你向阿娘道歉嗎?你把她活活逼死了,她到死都沒有閉上眼睛,一直一直看着你!”

“還有爹爹,他是被你氣死的,氣到吐血,一閉眼便再未睜開過!”

“殿下——”佘霜壬攔下他話頭。

“你讓他說。”殷夜平靜道,“當日朕受的住,今日也沒什麽大不了。我倒是要看看,我殷氏的兒郎,是不是只會囿于過去,用此親人的死傷彼親人的心。”

“父親病重,吐血而亡,那是意外。若非要論責在我身上,我有,我認。但我不全認。”

“母親之死,推在我身,我半點也不認。我舊疾發作不得飲食,母親為此走入死路,困死自己,是她心性薄弱。若她心性強大,還尋死路,便是徒增你我姐弟嫌隙,更是責在她身。”

“我長你六歲,辨出此理,今日告之于你,你且給我慢慢悟清楚。活的理智有頭腦些!”

殷夜動了怒,到底有些撐不住,只緩了緩道,“我再告訴你,便是我明白此理,亦要無數次提醒自己。否則,我也會崩潰,倒下。我死了,大寧給你傳承,你現在有這個本事嗎?且不論這些,逼死手足,對你有什麽好處?”

“我們走!”殷夜再不想考他,只扶過佘霜壬的手,尤覺疲乏又失力,大半的身子都靠了過去。

殷宸咬着唇口,敢怒不敢言,胎眸望見前兩人身影,不由冷笑出聲。

“便算你說的都對,你做得就對嗎?你腹中孩子不明不白,你怎麽敢走到外祖母身邊的,還讓她去摸。你知道她有多傷心嗎?她的兒子快死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她還要強顏歡笑面對逼走他兒子的人……”

殷夜本來沒有理會他,然話到最後,她扶在佘霜壬臂上的手顫抖着,她也沒有回頭,只頓在原地,問佘霜壬,“他說什麽?”

“誰、誰快死?”

“誰……死了?”

“陛下,你……”佘霜壬原同她一般震驚,一時失了反應,待回神,殷夜已奔了回去,揪着殷宸衣襟吼道,“你說誰你死了?”

“你胡說,不許你咒他!”

“不許咒他!他就是生氣而已,我下诏、我下诏他就會回來了……”

前世殘缺的記憶湧入腦海。

最先出現的便是她罷黜他的第二年,她接到他死于祖宅的死訊。

所以,今生也是這樣嗎?

這樣的畫面第一個呈現,殷夜抗拒着不願想起。

“我沒有騙你!”見殷夜這般,殷宸原是有些害怕,卻尚在盛怒中,只推開她,“你不信,就等着!”

天際濃雲翻滾,寒風愈冷,佘霜壬将她圈在懷裏,按着她纖細手腕上的脈搏,想要安撫卻已不知從何說起。

殷宸去而又返,将信扔給殷夜。

寥寥數語,是為絕筆:

不孝子三郎,雲游中染病,恐時日無多,亦不想重回舊地。望恩母許我殒身于山川湖海,與吾終生所愛之疆土融于一體。

日後,世間再無謝氏三郎。然,爾耳畔之清風,頭頂之雲霞,目光所及之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世間再無謝氏三郎……

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殷夜眼前模模糊糊,她張合着唇口,卻吐不出一個字。

陰霾的天空開始落雪,她仰面倒在身側人懷裏,雙眼通紅卻沒有眼淚,一直蠕動的唇瓣亦發不出一點聲音。

第一片雪花落下的時候,她伸手接住。已經退盡血色的面上,煥出奇異的笑意。

落雪了,雨雪星辰皆是三郎。

“雪!”她閉眼前,終于吐一個字。

血——

青袍郎君驀然頓住了腳步,他打橫抱在懷裏的人,下半身的袍擺已經被血染紅了。

汩汩鮮血,流的極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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