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045】我、不、怕
銮駕回到宮中的時候,還是十一月十三當日的戌時正。
兩個時辰的大雪,地上已經積起厚厚的一層。縱使佘霜壬醫術無雙,勉強緩減她的見紅血流。但從裕景宮外門到寝殿一路,落在兩人身上的血漬,染在雪地裏,仍舊觸目驚心。
如佘霜壬所料,殷夜被刺激之下,心緒混亂,已然有了臨産的征兆,沒法再保胎。
太醫将這話傳達給昭平的時候,殷夜尚有意識。她躺在榻上,忍過腹中的抽痛,只拉着就近的佘霜壬的廣袖,朝他拼命搖頭。
她想說話,卻不能吐出一個字。
“太小了?”片刻,佘霜壬看着她的口型,握住她的手,小聲問道,“您怕他們太小了,是嗎?”
殷夜點頭。
前世裏也只有七個多月,她生下的那個孩子,小的像只剝了皮的小貓。她撕碎衣衫包裹她,竟半片袖子就能攏嚴實。
而這輩子,他們已經沒有父親了。唯剩她,讓她再養一養她們。她拉着他袖角,神情哀戚,餘光望見下身不斷流下的鮮血,無助又無望。
“不怕的。”佘霜壬坐在床榻,給她擦着汗哄道,“生下來,臣幫您養着他們。您有整個太醫院,再不濟我們可以招攬名醫,天下四海都是您的……”
天下與四海。
誰給她的天下與四海?
殷夜頻頻搖頭。
到了這一刻,她只想要她的夫君,想要她的孩子。
“舅父!”已經太久,她沒有喚過這個二字。只是這一刻再喊,只能靠口型來辨別。
她的雙眼又紅又熱,頭腦脹疼,目光緩緩渙散開去,薄汗涔涔的面上又開始現出傍晚時分奇異而虛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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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前世路,引着她走回去。
“陛下!”佘霜壬見她鮮血仍舊如柱流下,只紮針在她虎口,“陛下,您撐口氣,不能睡!”
“且待血止了。”
殷夜被強迫着醒來,睜開雙眸,扭頭望着半抱着她的昭平。
是不能睡。
她還有一點清醒的意識,只滿眼渴求地望着昭平,唇口一直蠕動着,一字一字傳給她。然後,然她推開去。
沒有聲音,昭平卻也懂了,只掩口含淚奔去帝王雙殿。
勤政殿九層朱櫃裏乃帝王信物,玺印和虎符,含光殿中有專門傳位的空白诏書。
殷夜見東西都來了,便蘸着血跡書寫。
“夜崩悅繼,長公主掌天下事。”寥寥數字,她尚有力氣寫下。
前世,一場大火,最無辜的便是她的堂姐。
她将诏書、玺印、虎符都推給她,然後朝着她笑。如同剛入主這九重宮闕一般,偶爾想偷懶,便讨好地露出三分狡黠的笑。
舅父訓導時,拉阿姐背鍋。
“辛苦阿姐。”她張合着唇口,維持着兒時那點嬌憨。
“我給你守着,你給我好好的。”昭平撫了一把她冰涼又黏膩的面龐,返身出殿。
走到門邊偏閣,昭平回望榻上的女子,壓聲将話傳給太醫院,“陛下最重要。若陛下有個三長兩短,爾等且黃泉再侍奉!”
至此,殿門沉沉合上。
長公也未再回裕景宮。
她收了诏書,只持虎符鎮守京畿。內三關兵甲再次往皇城靠攏,邊地無聲駐守,百姓如常作息。
然相比外間的平靜如常,宮門之內,女帝的寝殿中已是一片狼藉,血污滿地。
月沉日照,日落月升,已經是十四的夜晚。
明月又大又圓,月華映着雪光,白得滲人。
千裏之外的青邙山上,謝清平從睡夢中驚醒。
夢裏,他看見她腹部隆起,渾身是血躺在血泊中,尤似前世模樣。
他在一盞涼茶中定下心來,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那信雖是燒了,然每字每句皆烙在了他心頭,尤其是“陛下有孕”四字。
倒也不知幾個月了?
他握着茶盞,算起日子,自他離開至今七月有餘,總也不會他一走便懷上,滿打滿算也就五六個月,或者更小些,三四個月。
他無聊又無趣地算着,鬼使神差入了師父的丹房,按着丹藥種類排列一個個尋過去,大半時辰便找到了他要的各類藥草。捧着它們回到案邊,拿小稱量出各草藥分量。
她的體質溫厚,但是素有胃疾,又易驚夢,一點苦味便叫的厲害……
将靜心丸做成酸甜的零嘴,把安胎藥制成香甜的藥膳,要是孕吐厲害,就當膳食用下,這樣不傷胃還能養身子……
他研磨草藥,謄寫藥方,東邊泛出魚肚白的時候,一碗安胎的藥膳正好做完。
他用小匙舀了一點,自己嘗過,很是滿意。雖有一點苦味,卻轉瞬回甘,已經和甜點無異,她一定肯用的。然端着藥膳出來,他想了想,又返回了膳房。
前兩日他看見師妹釀的桂花蜜可開甕了,幫她啓封,裝在三寸琉璃罐中,裝了整整四罐。
他沒貪心,順走了三罐。
好幾個月呢,留小姑娘慢慢用。
“久久……”他端着藥膳和花蜜,踏入寝房。
房中除了他半夜起身,還未規整的床鋪,自然什麽也沒有。
晨曦第一抹陽光射入,直刺他眼眸。他不由合了合眼,手一抖,托盤便打翻在地。
馨甜的桂花蜜如同琥珀般緩緩流淌,同那碗微苦回甘的藥膳慢慢融合……
他怔了許久,回首望去,天低雲厚,群山環繞,這裏是青邙山,不是有她的郢都皇城。
謝清平轉過身,再看地上潑灑的膳食蜜汁,看着它們漸漸四散流去,只覺心悸的厲害,他扶着門框,眼前模糊而恍惚,只覺地上流淌的是鮮紅的血液……
的确,地上滿是鮮血。
有的已經占地凝固,有的從床榻滴落,還帶着人體的溫度。
“怎麽還出這麽多血?”司香握着殷夜的手,終于忍不住厲聲問過穩婆。
兩個時辰前,熬了兩天一夜的人,終于破水,進入最後的産程。
佘霜壬出去時,亦伏在她耳畔安慰,“再和您說一遍,信上只是說染病,說時日無多。并沒有說便一定殁了。萬一,萬一呢,他回來,你們卻不在了,你要他怎麽辦?”
這樣的話,兩天裏,每每殷夜目光渙散開去,或者許她小憩攢力卻見她睡得愈發昏沉時,佘霜壬便一次次施針,一遍遍訴說,吊起她一口氣。
直将她撐到到宮口開全的一刻,終于聚起她的生氣。
他一點點松開手,笑意卻溫暖的如同可以依靠的兄長,“便說臣有頂好的醫術,眼下您和孩子的脈象都很平穩,胎位亦是正的。努力些,便能生下他們了。”
殷夜記着他的話,也努力想要生下他們。可是這一刻的她,靠在司香懷中,如同一條被人扔在岸上即将枯死的魚。
劇烈的疼痛籠罩着她,力氣從她四肢百骸飛速流散。
喂入她口中的藥,喂進去多少,未幾她便吐出多少。教她含在舌下的參片,嗆入她喉間,激起她連番咳嗽。讓本就孱弱的身體更加雪上加霜。
“陛下,您撐着口氣!”
“陛下,您再使些力氣……”
“孩子已經冒頭了……”
“陛下,他在等你!”
殷夜努力分辨着每一個聲音。
“他在等你”,終究她只聽清了這一個聲音,她的眼淚簌簌從兩頰落下,伸手去抓面前的那襲青色衣衫。
袖角入手的一刻,她的意識與身子剝離開去,滿目滿臉都是混着眼淚的笑意。
她終于看見了前世,屬于他的一生,屬于她的他之一生。
她看見罷黜他的第二年,随他屍體一同送入京畿的那塊青玉上正反兩面的字,是他給孩子娶的名字。
塢郡祖宅一場大火,原是他自己放的。
他隐姓埋名,啞聲割面,去北戎給她尋治病的良藥。
十年後,他平了北戎蠻夷,得了藥,卻死在歸途。
他生命的最後十年,再未見過她。但他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為了她。
還有更多,在他死後,她自己的人生……
她在那個漫天飄雪的冬日裏,見到他屍身的那一刻,便已經原諒了他。
而在自己生命消亡的那一刻,她甚至求了來生。
今生,是前世的來生。
不該是這樣的。
“舅父——”殷夜發不出聲音,唯有唇口數次張合,喚着同一個稱呼。
“別丢下我!”良久,她發白的唇瓣艱難地蠕動,又形成一句話。
只是也沒有人看懂。
周遭的人只見她逐漸灰白的面色,失神的雙目,嘴角帶着笑,眼角卻還在淚流。
諸人皆喚她,穩婆掐着人中,太醫将針從指尖紮入。
良久,她渾身一顫,緩緩睜開了雙目。竟是比衆人意料的要快許多,眼中甚至聚起求生的神采。
“幫……我……”她攥着不曾松開過得青色袖角。
許是之前她神識錯亂,認錯了人。但她此刻是清醒的,面前人不是他,卻是護她守她值得她信任的人。
“幫、幫我……”她的目光移到尚且隆起的胎腹上。
上輩子,他們誤會橫生,死生陌路。終其一生,皆無伴無子。
這輩子……
殷夜挺起身,聽着話把力氣送下去,她看着穩婆将孩子接出。
她想,這輩子,我養着他們。
你還活着,便早些回來。
你若走了,黃泉路上等等我。
百年後我來尋你,給你講,他們的模樣;給你講,我養他們的模樣。
景熙十二年,十一月十五,女帝誕下雙生子,乃一對兄妹,龍鳳呈祥。
孩子體弱,養了兩月,方舒展了眉眼,兩頰鼓肉,現出些紅暈來。而殷夜傷了元氣,即便做了雙月子,也下不來榻。
直到轉年過了早春,冰雪消融,三月裏的時候,她才将将能坐起身,抱一抱孩子。
只是她的精神要比佘霜壬預料的好些,眼睛也有些許光亮,唯一遺憾的是,自生産那日開始,殷夜便不能再說話。
她在驟然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細想來,是在看到了那封信之後,她便不能發出聲響。
太醫多番相看,皆尋不到病因。
她便搖頭,示意不必再查。
她心裏清楚,不過是同前世般,心病罷了,說不定哪一日突然便又好了。而如今,她也沒心思去管這些。
兩個孩子,狀況很不好。
養到十個月大,已經多番驚厥、昏迷。昨日太醫院終于尋出病因,佘霜壬緩緩告訴了她。
孩子胎裏帶毒,是鸩毒。
殷夜聽後半晌才擺手,又比劃,“胎裏帶毒,是母體傳染?可我,沒有中過鸩毒。”
佘霜壬扶住她,亦望着她。
“他、中、了、毒?”殷夜艱難地搖頭,不願相信。
“陛下,您聽臣說。”佘霜壬扶穩她,“按理即便父親中毒,也極少可能會傳給孩子。除非丞相積毒日久,非數年不可。且中毒之時,累毒之重,超乎想象。然鸩酒一杯足矣毒死一個成年男子,丞相如何會一下累下這般多的毒素。卻又撐了多年?”
殷夜跌坐在榻上。
自她出生,除開眼前,他只離開過她三回。
第一回 是她六歲那年,他回郢都,走了整整一年。
第二回 是她十四歲時,他出征西羌,去了大半年。
第三回 是她十六歲,他去治理水患,走了兩個月。
這三回裏,能與毒酒沾邊的,便是她六歲那年,他赴的楚宮春日宴。
宴會上,慕容氏皇族超過半數死于毒殺。
可是,既是一杯足矣,他又為何要喝這般多?喝了這般多,卻又是如何活了下來的?
殷夜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只有一種可能,才能貫通邏輯。
毒是他下的,他以身試毒,誘他們飲下去。
如此奪了天下,奉給她。
要是以前,她定然還會迷茫,他如何要把這天下給她?
然經分娩那一遭,她已經知曉因果。
回憶往昔種種,多少事宜都在他股掌控制中。除開他本身的文韬武略,還有最根本的緣由,他重活了一遭。他比她更早記起前世。
殷夜起身,拖着略帶沉重的步子,去寝殿看望兩個孩子。
他們難得安睡一會,此刻沉靜的睡顏,尤似朝露星辰。
殷夜望了一會,擡起紅腫的雙眼,向佘霜壬比劃着,“我、不、怕。”
“你說的,朕是天子,有整個太醫院。”
“再不濟,朕富有四海,可以招攬天下名醫。”
佘霜壬別過臉,壓下淚意,伸手抱她。
她在他懷裏靠了會,輕輕推開他,面上有明媚又奪目的笑。
“他給我的天下,我會好好守着。”
“他給我的孩子,我亦好好養着。”
佘霜壬給她理了理衣襟,笑着點頭,緩聲道,“臣去和院判探讨方子,晚些過來陪您。”
殷夜颔首,忽又将他拉住。
“還有事,陛下?”佘霜任問她。
殷夜笑的愈發燦爛,打着手勢,“你知道他為何把天下給我嗎?”
“臣不知!”
九月金秋,楓色似火,卻也比不過殷夜面上的笑。
這回她沒再做手語,只指着自己面容。
半晌,佘霜壬道,“丞相希望你得了天下,能多些笑容?”
殷夜驕傲地點頭。
佘霜壬走後許久,殷夜慢慢收了笑意,坐到床榻邊,靜靜望着兩個孩子。
前世失子之後,她已經很少再笑,确切地說,已經沒有了常人的情緒。
無悲無喜,不憤不怒。
直到一年後,西境九部投城,降書遙遞。
夜宴上,她接使臣信物,收九部王印,至此西境一統,她方真心笑了回。
那日,他亦在場,看到了,記在心裏。
他讓她失去哭笑的能力,再不得常人的悲喜,如同行屍走肉活在世間。然權利和疆土,卻又讓她重拾笑意,重新擁有生而為人的意義。
是故,前世最後時光裏,他為她平了北戎。今生,從最開始,他便将天下捧了她。
他之求,不過是,她能笑一笑。
讓他,看她笑一笑。
殷夜便揚起嘴角,給孩子掖好錦被,一滴淚砸在被褥上。
她在淚光中,看見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