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047】她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
殷夜回轉過來,一手撐在桌上,用了很大的力氣才站起了身子。
從聽到聲音的那一刻,她便确定是他。再思這一路進來,茅檐屋舍,周遭布置,皆是返濮自然,毓秀天成。
當是他遠離紅塵的師門,原來這裏便是青邙山了。
她垂着眼睑,莫名笑了笑。
并沒有久別重逢後的相擁而泣,她的眸光落在他的皂靴上,靴子的主人也未再挪動,兩人便這般站立着。
誰都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其實,謝清平原本沒這麽站得住,他只呆滞了一刻。而在她起身的一瞬,他便踏出了步子,想要抱緊她。
今年二十又二的姑娘,他想了六年的姑娘,他以為家室圓滿、平安喜樂的姑娘,原也沒有半點幸福模樣。
她撐桌站起的一刻,他看到的是無盡的辛酸和疲憊。
然而她在迎上他目光的瞬間,往後退了一步。之後便垂了頭,仿若不敢看他,又仿佛不願看他。
她動作無聲,卻明顯不欲他上前。
“阿娘,晚晚渴!”殷夜身後,女童抓着她的裙擺,探出半個身子,仰着頭打破這寂靜。。
殷夜側身點了點頭,方回神發現方才自己将茶碗打碎了。
地上,男孩正蹲着身子揀碎片。
他将自己的帽子鋪在地上,把碎片撿回擱在裏頭,此時正将四角攏起,捧給殷夜看,“阿娘,您将別人的碗盞打破了,我都撿幹淨了,沒紮到手。”
殷夜接過那包碎片擱在桌上,看着他兩只小手,揉了揉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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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晚晚要喝水!”小女孩又喚了聲,嗓音裏甜糯又委屈。
殷夜遂又點了點頭。她轉身上前,正欲拎壺倒水,一碗茶已端在她面前。
茶碗是朱墨色,将持盞的手指襯得骨骼分明,甚至手背筋脈的抖動都格外明顯。
謝清平望了眼殷夜,見她沒接,便蹲下身把水送到小女孩身邊,“不燙了,喝吧。”他的聲音又低又柔。
那碗中不過三分滿的水,縱是出壺時滾燙,那麽一點沿碗璧淋下,便也變溫了。
十數年前,在九重宮闕裏,他給另一個小姑娘喂藥加餐,便就是這般寵溺而周到。
小女孩有些好奇地盯着面前人,又望了眼自己兄長,兄長同她一樣,也盯着這個奇怪的人。
這些年他們住在深宮,極少見過生人。更未見過生人能挨他們母親這般近,且還能拿着這入口的東西給他們。
主要他……
小女孩蹙着眉,一時也想不到太多,只拉了拉母親袖子,“阿娘!”
她渴得厲害,卻也不敢接生人手裏的東西。
記得去歲,兩人在後宮中碰到一個同母親長得十分相似的男人,那人帶着他們在湖心小築玩,後來又給他們送了萬業寺中的齋果。
果子水潤鮮亮,香氣撲鼻。兩人正欲用下,卻被趕來的母親匆匆攔下。
“太醫驗過沒,這麽硬你們吃了能消化嗎?”
“果子是我帶來的,不至于有毒。”那人有些生氣。
“不是這個意思。”母親擺擺手,把他們手中的果子放在一旁,有些無奈地對那人手語道,“他們身子弱,吃不了冷寒生硬的東西。”
“我稍後讓人切碎煮軟了與他們用。”頓了頓,母親又補了句。
後來,佘側君告訴他們,那個氣呼呼甩袖離開的是他們的舅父。那還是他們出生至彼時,他頭一回進宮。
那人走後,母親有些黯然,卻也沒說什麽。
只拉着他們道,“以後任誰給他們吃食,沒有她的允許都不能擅自入口。哪怕是一口水都不行。”
“哪裏便這般因噎廢食了。”佘側君在一旁笑話母親,“那果子确實沒毒。”
“兩回事!”母親比劃道,回頭又問,“記得沒!”
自然記得,母親說過的話,他們從不敢忘。
故而此刻,當真只是一口水,不得殷夜回應,縱是焦渴難耐,小女孩只是抿着唇瓣,忍着。
殷夜默聲颔首,和她打了個手勢,“喝吧。”
午間陽光正好,照進來,将人的影子映得分外清晰。謝清平便清晰地看見,她手語的樣子。兩個字的手勢極短,他卻被激得擡不起頭。
只怔怔望着地上方才落影的地方,眼前來來回回出現她比劃的手指。
他進來時,赤焰和他說,來人不會說話。見到她,他腦中空白了片刻,便也再記不起什麽。此刻算是回了魂。
她,不能說話。
前世,她也啞聲過三年。因為見到母親被殺,又被懸屍城樓,吓的失了語言。
所以今生,又是因為什麽?
而他,到底錯過了多少?
“謝謝您。”小女孩接過碗,打斷他思緒。
茶碗有些大,她兩只手都攏不住。謝清平擡眸看她,給她扶着碗,看着她慢慢飲下。
“還喝嗎?”他深吸了口氣,輕聲問。
“不要了,哥哥喝。”小女孩指了指對面的兄長。
謝清平望着她,再順她手指望過去,望了片刻,他起身再倒水。然握壺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拿不穩。
殷夜接來水壺倒水。
茶柄那麽窄,他的手握在上頭不曾松開,她若握上怎麽都會碰到。可是她拿過去的時候,卻是捧着灼燙的壺身,半點沒有碰到他。直等他松開,她方重新握了上去。
她将倒出的茶水吹了會,轉身遞給男孩,面上盛了些笑意,點點頭示意可以喝了。
謝清平看着面目肖似殷夜的男孩,又看一眼同他山眉星目沒有半分差異的女孩,再觀面前連話都說會說的人……
“久久!”他在她身後,艱難地喚她。
殷夜背對着他,沒有反應。
“久久!”謝清平往前一步,和她咫尺的距離,殷夜只需微微後靠,就能靠入他懷中,“久久,是我。”
殷夜沒有反應,唯有雙肩微抖。
“我是舅父。”
殷夜沒回頭。
“我……是毓白。”謝清平聲色哽咽。
殷夜始終不曾未回頭。
謝清平便也看不見她滿目盈眶的淚水,直過了片刻,方看見她頻頻颔首,似是默認了他的話。
“久久!”謝清平終于松下一口氣,握上她肩膀。
卻不料殷夜反射般瞬間掙脫了,她往前兩步,轉過身來。抹去雙眼殘淚,又怒又痛對着他搖頭。
殷夜咬着唇口,壓抑着哭聲,拼命擺手,示意他別再靠近。
“阿娘!”兩孩子見她離他們遠了些,都向她奔過去。
殷夜下意識牽住他們的手,将他們拉在自己身邊。
她胸口起伏不定,喘着氣,低垂着眉眼,目光落在兩個孩子身上。
未幾,眼前一黑,竟暈了過去。
謝清平箭步抱住她。
他抱着她,卻不知是要攬在懷裏,還是抱上卧榻。若非兩個孩子急的哭着喊“阿娘”,伸着無力的小手拼命捶打他,要他放開。
他都要忘了,給她搭一搭脈。
然而,作為惠悟法師最得意的弟子,這廂他竟連脈搏都按不對,好不容易按上了,他也什麽都辨不出。
“赤焰!”他沖着門外吼了聲。
青邙山最小的弟子,入師門二十年,從未被師兄這般疾言厲色地叫喚過,一襲紅衣在風中抖了抖,手忙腳亂奔進來。
“幹什——”
“快,快看看她!”
赤焰裝出的淩人盛氣,在謝清平轉瞬變得滿目哀色的眼神裏退下去。
她掃過兩個面色蒼白,弱聲急喘卻扔拽着謝清平胳膊妄圖拉開他的孩子,又望了眼他懷裏暈倒的人,一時摸不着頭腦。
待她搭上殷夜脈搏,測出脈象,更是瞪大了眼睛,“這、師兄幾個意思?”
“不就是情緒激動了些,昏厥罷了。您丢魂了,這等脈象都測不出來。師父知道能直接羽化了!”
時值輕水幫謝晗安頓好車馬行李,入內而來,她同謝晗原在丞相府有過數面之緣,這廂安置東西的時辰,兩人便也了解了大概。
聞赤焰之語,輕水已經習以為常。這種情況下,她這師弟,給那故娘把脈,能準确把出脈象才是不正常的。
“謝大人——”
“表舅父——”
孩子們看到謝晗進來,扭着頭扯着嗓子道,“這人……阿娘看見他就哭,都哭暈了……”
說話的是小女孩,簡直直切要害。
赤焰被尖利的喊叫震的耳朵疼,抓腕的手不由用力了些,“還有些心力疲乏。”
說着看了眼兩個孩子,将他們拎開些,挑眉道,“心力疲乏也正常,養這麽兩個孩子,沒崩潰就不錯了。能養這麽大,簡直不可思議!”
“我們很聽阿娘話的!”小男孩很是敏感,拉過妹妹,朝赤焰拱手致歉,側身低語,“晚晚輕些說話,別擾了姑姑。”
“我沒說你們不乖!”赤焰瞪大眼睛,先是覺得這拱手作揖的舉止熟悉得可怕,又覺這話說得實在過于老成,“我是說,你們身體不好,你們阿娘養你們不容易,覺得你們阿娘挺可憐的,你們的爹爹呢?”
赤焰話多得也可怕。還未等來回應,便覺手下一空,那節皓腕已經不見。
“勞諸位照顧孩子!”謝清平抱起殷夜,回了自己寝房。
這一覺,殷夜難得睡了好幾個時辰。
其實,她原本不過小半時辰便有了蘇醒的跡象,雖沒有睜眼,卻是伸着手喚兩個孩子。
“他們沒事,你歇一歇。”謝清平将她的手攏在掌心,輕聲哄着,卻沒有什麽效果。
她不再只是那個聽到他聲音就會安心睡去的那個小姑娘了。
她做了母親,做了一個比他想象艱辛百倍的母親。
她張着五指摸索,眉間越皺越緊。
謝清平沒有辦法,将兩個才被施針緩解急喘,将将睡下的孩子抱過來,卧在她身邊。然後将中間一個孩子的手放在她掌心。
未幾,她身出手臂,攏住兩個孩子,眉間才稍稍舒展開來,睡的沉了些。
戌時正,她醒過來,只猛地睜開了雙眼。待垂眸望見孩子,她伸出手指慢慢湊上他們鼻尖,又依次摸上他們脖間動脈,半晌方舒出一口氣。
謝清平端着膳食回來,正好在門邊看到這一幕。
他想,所以他缺席的五年,她每日醒來,做得第一件事,便是确定他們是否還活着?
殷夜從榻上起身,較之晌午見到謝清平,此刻她已經平靜了些。
她給孩子掖好被角,自己穿好鞋襪,下榻時又拿了件披風給自己裹好,方走來坐在案桌旁。
“是晚膳嗎?”她指了指托盤裏的三個白瓷盅,比劃道。
“一盅是藥膳,另外兩個是粥和點心。用嗎?”謝清平問。
殷夜點點頭,又指了指孩子們。
“這是你的。他們這兩日用藥膳,和湯點一樣,香甜的,你放心。”
殷夜沒再說話,低着頭開始用膳。
許是謝清平一直盯着她,她持着勺子頓了頓,擱在一旁,“你、有話要問我嗎?”
謝清平不知從何說起,便搖了搖頭,“你先吃吧。”
“我有。”殷夜指着自己。
“你、毒解了嗎?”
“還沒。”都到這個時候了,自然沒有再瞞着她的必要。
“那、你近日才好些了嗎?”殷夜細看了一番他的神色。
“這兩年都還好,這裏的山水很養人,能控制住毒素。”謝清平持起勺子,喂她。
殷夜讓過,“冷一冷,有點燙。”
她頓了頓,擡頭朝他笑了笑,“兩年?
殷夜比劃道,“七百多個日夜,你想過回郢都嗎?”
謝清平擡眸看她,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你、不能遠行,是不是?”
謝清平張了張口,竟不知說什麽?
“你生我的氣,當年承天門前……”殷夜低下頭,“是我不對,太過分。”
“可是,你走不動。你一封信都不傳回來嗎?”
她擺着手,“不是傳給我。我不配。可你傳給外祖母、謝晗、慕容麓了嗎?”
“沒有!”她搖頭。
萬業寺,丞相府,謝園,英國公府,甚至塢郡祖宅,她內外伏下無數暗子,就是為得他一點訊息,卻根本沒有。
所以這些年,她便一直以為他死了。
她曾和佘霜壬說,但凡他活着,他一定不會不回來的。
多可笑!
片刻,她嘆了口氣,“說這些,沒什麽意思。你……活着,活着總是最好的。”
“我也不是特意要你難過。但是,不說我自己就堵的難受。”
“我不想太難受,食不下噎。你知道,我有胃疾。”殷夜望了眼榻上的孩子,“我還要照顧他們,不想自己有恙。”
她從他手裏接過勺子,開始用膳。
她甚至用的比謝清平料想的多,除了點心還留了一點,其他都用完了。
淨手漱口後,她沖謝清平笑了笑,比劃了三個字。然後回床榻畔,守着兩個孩子。
謝清平也沒起身,就這樣坐了良久,只定定望着坐在塌邊輕拍孩子的人。
她說,“謝謝你。”禮貌而客氣。
謝清平并不在意她說什麽,她一個人帶着兩個孩子,熬了整整五年。
如今說什麽,做什麽,都沒有過分的。
可是偏偏,她半點哭鬧都沒有。也不抗拒他,也未不理他。
她所有的棱角都被磨平了,連笑都是溫柔平和的,沒有了半點驕傲與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