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048】一聲“謝大人”,他應了
自入西海地界,因為人煙稀少,殷夜帶着兩個孩子多是借宿或者就寝于車駕內。本是游山玩水,倒也不覺什麽。
只是孩子到底小,這廂走了二十多日,如今下榻在青邙山修道場內,又遇暖屋軟塌,茅舍外有池塘游魚,屋後有群山瀑布,最主要的是兩位姑姑給他們做得藥膳,又甜又糯,用下後原本身上密密麻麻的針孔都不怎麽疼了。
如此十餘日過去,吃到甜頭,兩孩子便實在忍不住,拉着殷夜想要多住兩日。
這日午後,兩個孩子正在暖閣泡藥浴,一人一個浴桶,殷夜在一旁給他們擦身。
“阿娘,就等晚晚小腿也不疼了,我們就走。這樣晚晚可以自己走,不要阿娘抱。”小公主游到母親身邊,抓過她的手,仰着頭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見殷夜半晌不回應,只得默默松開手,低下頭不敢再說話。
又一會,嗫嚅道,“那就走吧,其實……晚晚的小腿現在也不疼。”說着還不忘将小腿伸出水面晃了晃。
殷夜望着她的小短腿,又回首外頭已是深秋的天氣,按理他們是該走了。這一路回郢都,帶着他們兩個,車馬不能疾奔,得需一個月的時間。
再過一月便入冬了。
雖說,她帶孩子們出來看天地四海,但終究免不了俗。最後的時光,她還是想帶他們回去九重宮闕。
畢竟是在那裏有的他們,他們亦在那出生。
郢都皇城,是他們的家。
再不走,路途上便要挨凍了。
“阿娘!”另一個浴桶裏的小男孩亦帶着期待的口吻喚了她一聲。
相比胞妹,他極少撒嬌,五歲的孩子懂事的如同十五的少年。這般開口,是實在不想走。
殷夜回神,望着他小手捂着腹部,而方才小公主說的腿疼,是腿上針孔。他們自出生,便隔三差五被施針。尤其是從十個月以後,每四五日便會被針灸。
三四年裏,從手足到腹背,幾乎沒有完整的地方。有些針灸手法刁鑽,又有後遺症,譬如眼下,晚晚便常日小腿酸脹,朗兒則時不時腹部陰寒,但為了讓他們活命她只能咬牙讓他們受着。
Advertisement
上千個日夜下來,他們也習慣了纏身的病痛,和細碎的磋磨。除了用藥和施針時,會有些恐懼和掙紮,素日極少言及不适。如今得了這方外清修者的藥膳,身子輕松許多,自然留戀。
他們還不曾享過身體不疼的滋味。
殷夜撫過晚晚,又攬過朗兒,手語道,“你們喜歡,便再多住些日子。”
“就是回程路上難行,可不許哭。”
兩孩子相視一笑,頻頻點頭。
謝清平拿着添補的藥包,隔着門窗看着屋內的人。片刻,推門進去。
因為殷夜的答允,兩個孩子十分歡愉,隔着木桶潑水,還時不時躲開殷夜的擦身,惹得她嗔怒又忍不住笑出來。
見母親難得笑出聲,兩人便更開心了。
只是到底是孩子,難留心到細節。
殷夜笑着,卻別過臉蹙眉呼氣,一手扶在腰上。緩了緩,退開身在一旁的座塌歇下。
“哪裏不舒服嗎?”謝清平在外頭便瞧見了,疾步進來,正好在榻邊見她落座。
他掌上她後腰,殷夜讓了讓,搖頭,“有些累罷了。”
謝清平頓了頓,将手收回。
他感受到她的不自然,若是以前,她會自己拉着他的手撫她臉頰、背脊。
她看着他有些失落又尴尬的神色,到底也沒說什麽,只指了指孩子,示意他加些熱水,別凍着他們。
“那你坐着歇一歇,把湯喝了。”謝清平起身,原是習慣性地想撫一撫她額頭。然伸手,擡至一半,亦收了回來,只捏了捏自己衣袖,朝兩個孩子走去。
殷夜颔首,端過參湯用了口,擡眸望過他背影,望了須臾,垂首繼續飲着。
參湯裏放了三顆紅棗,核已經剔了。她撿過勺子,舀來慢慢嚼着。
謝清平回頭看她一眼,見她低着頭,樣子安靜又孤獨。
離開她的那一年,她十六歲,永遠昂首,眉眼桀骜。
別人是理直氣壯,她是理不直氣也壯。
那時,她驕傲。
他更驕傲。
“謝大人,您是什麽時候在我阿娘手下做官的啊?”小公主趴在桶沿,好奇地問。
來了這麽些天,青邙山上師門四人,雖不染紅塵,卻都懂紅塵。如同郢都皇城中的百官權貴,早年對雙生子生世還有猜測,然但凡看一看那兩人眉眼,尤其是小公主。生父是誰,不言而喻。
只是殷夜不開口,無論是方外清修客,還是凡塵中衆人,自然不敢點破。
然而,初時算是殷夜又怨又愛,不肯向天下人吐露實情。只是待她分娩又測出雙生子病情後,她實在無心再想這些。
今歲,倒是想了一回,孩子時日無多,她思量着待他們故去後,葬入皇陵時,将他的衣冠冢也設了。讓他們父子三人團聚,便算是向天下人作的交代。
到底是從龍的丞相,是帝王的親子,需要有交代的。
想這個的時候,殷夜甚至想起前世,他之遺願,入葬皇陵,她不曾為他實現。今生便當還他了。
來日黃泉相見,他不至于太惱她。
結果,不想一朝相見,他活着站在自己面前。
來這的頭一日,殷夜用過晚膳坐在床榻邊守着孩子,後來謝清平也走了上來,只無聲站在她身後。
燭光下,兩人的影子疊起來,正好投在孩子身上。
一家四口,以這樣的方式,親密無間。
小女孩先醒過來,揉了揉惺忪睡眼,軟軟糯糯喚了聲“阿娘”。
殷夜起身,腰間一陣刺拉拉的酸疼,堪堪要跌下去。謝清平從身後扶過,抱得又牢又緊,殷夜在他懷裏緩了片刻,被孩子的聲音拉回神。
“阿娘,您是不是認識這位叔叔?”開口的是朗兒,是個極聰慧的孩子。
母親許他和妹妹喝這人送的水,還許他直接喂水。眼下被抱着不僅不生氣還紅了眼睛,宮裏的佘側君都只是扶着母親,雖也有抱過,但絕沒有這麽緊。表舅父亦說,這人是好人,不用怕他。
“叔叔,你是不是在郢都做過官,得了我阿娘歡喜?”小公主沒有哥哥聰慧,卻也是一點就透。
殷夜出來前沒有交代他們隐藏身份,因為外人近不了他們身,他們也接觸不到旁的人。
“不知閣下如何稱呼?”小皇子從榻上起身,坐着了身子,拱手相問,十足一副君子模樣,同謝清平幼年所差無二,“開口言叔伯,總是不妥。朗兒不知如何稱呼您合适?”
“我……”謝清平幾欲脫口而出,卻到底頓住了。
他一天父親的義務都沒有盡到。
她的孕期,産期,還有撫養他們長大至今的漫漫時光。
她要怎樣養育,才能讓身中劇毒的他們,活到今日。
不僅活到今日,而且一個長成天真爛漫的公主,一個初現端方穎悟的少年天子的輪廓。
殷夜從他懷裏退開身,擡眼掃過他,只一瞬,眼睛更紅了。
“臣曾經确實在陛下朝中任職,得陛下喜愛。”謝清平看了殷夜一眼,又含笑看向兩個孩子,“因身體染恙,遞了辭呈,那時還沒有二位殿下。”
“左言又射之謝,乃臣鄙姓。”他當真作出一副臣下對君上的周正模樣。
“謝大人!”小公主星眸燦亮,“那您現在身體好些了嗎?”
一聲“謝大人”,他應了。
她轉頭冷笑,把眼淚擦掉。
“謝大人?”小公主喚得倒也順口,見人一時未應,便不依不饒又叫了遍。
殷夜持勺的手頓在碗沿,她覺得有些刺耳。
“很久以前了,正好是你們阿娘同你們這般大的時候。”謝清平倒無所謂,輕輕柔柔地回她問題。
“那謝大人,您什麽時候辭官走的呀?”
“六年前吧。”謝清平将孩子拂開些,自己伸了一只手在水中,另一只手拎着壺筒添熱水。
“謝大人,那您身體好了,還回郢都嗎?”小公主喋喋不休。
“咣當”一聲,也不是太響,但很清晰,三人朝因為望去,見她持着碗盞,一把瓷勺在盞中輕擺了兩下。
“阿娘,你小心些。瓷勺裂了,會傷到手的。”小公主開了話匣子,又覺熱湯溫度适中,兩回泡下來,周身都少疼了許多,不由整個人歡雀起來,“謝大人,方才問的,您還沒回答我呢?”
謝清平被方才的勺子撞壁聲震的有些心慌,他也不敢細看殷夜神色,但他确定是她扔了勺。
他拼命回想着和孩子們的話,是那一句刺激了她。
“謝大人!”小公主嘟囔道。
“回的。便是沒有好,臣也回去的。”謝清平回神,這小的,他也惹不起,只端過茶水遞給朗兒,“殿下自己能用嗎?”
“能的,謝謝大人。”
“謝大人,您喂我!”小公主伸出被水泡的皺巴巴的小手。
水喂到小公主嘴邊的一瞬,只聽一聲清脆聲響,杯盞一傾,便潑在了浴桶了。
三人又一次聞聲望去。
不許喚“謝大人”!殷夜擱下碗盞,豁然起身,“他不是什麽謝大人。”
她的手語打的極快,臂間披帛和腕間束口的流蘇随着手勢晃動翻飛,又許是水霧缭繞之故,看不太清晰,小公主仰着頭道,“阿娘,你說什麽?”
殷夜有些惱怒地別過臉,胸口一陣陣起伏。
“謝大人,您看清了嗎?”
謝清平看清了,但他不敢确定,也不知她所指的意思。
于是,他沖着她搖頭。
“哥哥——”
“阿娘好像說,不許我們喚謝大人。”男孩有些狐疑地望了眼謝清平,“說,他不是謝大人。”
“那他是誰?”小公主望着哥哥,又望了眼謝清平,見兩人都沉默着,便又嚷道,“阿娘,那他是誰?那、我們叫他什麽呀?”
殷夜用餘光瞪她,回過身正好接上謝清平眸光。
他還是一貫的溫柔笑意,只是同她對視了一瞬便低了眉目,頓了頓方道,“這裏水汽憋悶,你出去歇會吧。”
是在給她解圍。
他說的極自然,又道,“稍後我還要給他們施針,你別看了。”
“有事叫我!”殷夜推開門,頓了頓轉身也沒看謝清平,只指了指那個被她擱置的碗盞,比劃道,“紅棗,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