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49】今日起,我好好改,什麽也……

這泡澡的暖閣是在青邙山的西北角上,同修道場內的屋舍隔了一條三裏寬的長河。殷夜靠着藤椅坐下,用力按着酸疼的腰。

北邊天際濃雲翻滾,一場秋雨一場寒。

殷夜尋着方向望去,不由站起身來,在往北延伸的小道上慢慢走着。

她若所記不錯,再往北去兩百裏,便是衡鳴雪山了。衡鳴雪山是大寧和北戎的邊境,兩處皆借雪山為天然屏障。

她頓下腳步,極目眺望,自然也看不見雪山。

只是她依稀看見,從雪山身後,隆武軍緩緩而來,兩列軍隊橫向間隙分開,軍隊中間出現一架馬車。朔風掀開車簾,裏頭橫卧着一個衣衫褴褛、手足皆廢的人。

一縷花白的發從他耳畔滑下,被風吹得晃晃悠悠。

殷夜記得時辰,這個時候,他已經死了。

因為繞過衡鳴雪山,便是大寧疆土。

前世裏,他沒能回家,連故土都不曾踏上。

“阿娘——”一個聲音将她神思拉回。

她轉過身去,見朗兒奔跑過來。

他披着連帽披風,踩着鹿皮小靴,袖口箭襟被收的緊實,頭一回一裏路沒有中途停下,直奔而來。

氣息也不是很急促,只是一點微喘,小臉紅撲撲的。

“慢些啊!”殷夜蹲下身去,理正他的披風。

“謝大人說,今日朗兒可以奔跑一回,不礙事。”男孩展着笑顏,“果然,朗兒哪也沒有不舒服,也不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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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阿娘有事嗎?”殷夜比劃道。

“謝大人說,讓阿娘去把妹妹抱出來,給她穿衣裳。”

殷夜聞言,蹙了蹙眉,孩子已經又開口,“妹妹六歲不小了,男女有別。謝大人是君子,非禮勿視。”

殷夜看了眼兒子,別過頭努了努嘴。

“你,站遠些,走過來。”殷夜比劃道,“注意儀态!”

朗兒不明所以,但看着母親一副端肅模樣,便也不多問,只如言做之。

他兩手交握于胸,距身一拳,背直頭昂,闊步前行,丈地後轉身,又一步步走回母親身前三尺處,垂首躬身道,“向母親請安。”

來回轉手間,男孩的袍擺起伏不過半寸,披風前襟飄帶結扣更是紋絲不動,端方肅正的同他父親沒有半分區別。

再念方才那番“男女有別”之言,殷夜壓着笑意和鄙夷,扶過他。

“別端着,累。”她手語完,便俯身抱起孩子。

直起腰的一瞬,她不由往後退了步,腰間疼得厲害。

“阿娘,您是不是腰又疼了。”男孩望着殷夜緊皺的眉間,又望了陰沉的天空,“朗兒自己走,朗兒扶着阿娘。”

“阿、娘、沒、事!”殷夜對着他以口型道,“阿娘、抱抱你。”

話畢,她将孩子按在懷中,面頰蹭上他頭頂柔軟的烏發。

本就是,抱一次少一次。

最後的時光裏,他們能少些疼痛,過得開心些,她原該知足的。

可是,她怎麽能知足?

“對了,阿娘,那個謝大人到底是誰啊?您不讓我們喚他謝大人,我們喚什麽好?”懷裏的孩子探出腦袋,“他對我和妹妹非常好,沒稱呼實在無禮!”

已至暖閣外堂,殷夜将他放下,嗔怒地望了他一眼,比劃道,“你們愛叫什麽,叫什麽。”

推門而入,殷夜看見謝清平坐在浴桶旁,橫着一條手臂在桶沿,小公主露在水外的一顆腦袋将将靠入他臂彎。人已經睡着了,嘴角流着兩滴口水。

謝清平身姿挺拔,然浴桶寬敞卻低矮,這般攬着,自是吃力。

“睡了多久了?”殷夜掃過他有些僵硬的手臂,只揀來大巾帕,将孩子攬過。

“有一會了。但我試着水溫,不會着涼的。”謝清平小心抽開小公主身上原本和水蓋着的面巾,将人渡給殷夜。

沐浴睡着,是容易着涼。

他才獨自照顧孩子一會,要是出了這樣的漏子,她大概更疏遠他了。

這些日子,她雖不曾抗拒他,也沒有不理他,更不曾禁止兩個孩子和自己親近。但謝清平總覺得心慌,因為她也不曾主動要求他做什麽。

他幫她,她便歇一歇。

他在丹房,她便一個人陪着兩個孩子。

有一日,同師父晚間談論方子晚了些,回去寝房時,她已經熄燈了。

謝晗說,她一個人喂完兩個孩子,又抱着他們上榻玩了回,便如常歇下。沒什麽異樣,挺好的。

她一個人,挺好的。

殷夜抱起孩子,整個人頓了頓,片刻才摟着浴巾抱穩。

“怎麽了?”謝清平見她一下發白的臉,伸手扶住她,按上她脈搏,“你是不是也病了?”

殷夜抽開手搖了搖,扶向腰間,合了合眼,用口型道,“有、些、疼。”

“沒有其他不舒服嗎?”謝清平幫她托着孩子,分散力道,“你要哪不适,別瞞着我。”

殷夜點點頭,将孩子放在裏間床榻上,指着外頭,“你去陪着朗兒,別讓他一個人。”

“明初陪着他。”謝清平往外看了眼,并不肯走。

殷夜轉身看他,看了會,臉色有些冷下來。

只做着手勢道,“朗兒說,他很喜歡你。”

“我這便去。”謝清平起身,“我、你別生氣,我只是怕你還有別的地方不舒服……”

殷夜彎着腰給小公主穿衣服,背着身點了點頭。

想了想,又轉過身來,向他擠出一點笑,“我沒事,去吧。”

謝清平才走出一步,便頓了下了腳步,他的袖角被殷夜拉住了。

“手臂、酸嗎?”殷夜還是方才那樣的笑。

話落在耳中,謝清平是高興的。可是她的神情,她的笑靥,謝清平望過,無端騰起一股怒氣。

殷夜覺出他的怒氣,又想起方才他給兩個孩子沐浴時自己扔了碗盞,不由又笑的多了些。

只是這笑,刻意,又讨好。

謝清平兩眼酸澀,深望她。

殷夜埋着頭,沒再說話,松開他袖角,回身繼續給孩子穿衣服。

屋中只剩了她和女兒兩個。

榻上被薄被蓋着的小人,難得的面色紅潤,呼吸平緩,睡得香甜而酣沉。一個時辰間,殷夜竟見她咯咯笑了兩回。

從來沒有過。

以往只有他們閉着眼,翻來覆去的痛苦呻、吟。

她靠在榻畔,隔着屏風望堂對弈的父子倆。

朗兒沒學過棋,實在是沒有太多的時間。多的是偶爾身子好受時,看她和佘霜壬對弈。

如今便是謝清平在教他……

殷夜望了許久,手下被衾幾欲被她攥破。

在她到這的第七日,有一回謝清平很晚都沒回寝房。許是血緣的關系,兩孩子不過三兩日便黏上了他。他又一貫作息有時,每日晚膳後,都會陪着兩個孩子玩鬧一會,将他們哄睡了才離開。

那日,他用完膳後,直接去了惠悟法師房中。雖說了可能不過來了,但孩子們卻還是巴巴等着。她沒法,便去尋他。

她無意聽人壁角,然那燭火靜燃的堂屋內,師徒四人各自坐着,惠悟法師鶴發童顏,輕水素衣出塵,謝清平青衫沉寂,唯有小弟子赤焰,如烈焰閃爍。

三人靜默中,她的話似秋日雨打芭蕉,又脆又響。

“我們主修皆是莊生逍遙道,雖說也懂佛理,但到底沒修那菩薩的慈悲心。”

“萬物随緣最好,不日丹藥大成,是與師兄的緣分。”

赤焰挑眉道,“若要煉化給孩子,重新拆爐配方不說,萬一出了岔子,便是功虧一篑!又不是原先那些使過無數次的尋常毒藥,早已有了現成的解藥。”

“這個,風險太大,我不試!”

“白的浪費時間,師兄何必強求!”

“是啊!”這回是輕水的聲音,她走到謝清平身邊,言語溫和道,“解毒之事,你再考慮考慮吧。除開這樁,讓孩子們好受些的法子,門中有的是,我們自會相幫。”

“那年随你去紅塵一遭,有些話原不該說的。但今日師姐且多說一句,你對那女帝情愛皆付盡,恩怨也兩清。若論這兩個孩子,你未曾養育,卻也沒有虧欠。”

“你回回喂她避子湯,焉知她任性少喝了多少。”

“說到底,因果罷了!”

晚秋深夜,屋中沒有聲音,外間更是一片死寂。

須臾,屋中人散。

殷夜便也返身離開。

那個黑夜裏,她在陌生的屋舍間,走得極快,路上還摔了一腳。她爬起來,也沒停留,只跑回屋裏望着兩個孩子。

是啊,若她聽話頓頓都将避子湯飲下,是不是就不會帶她們到這個世上,讓他們白白受這麽多苦。

她吹滅燭火,摟着兩個孩子在無盡的黑夜中,無聲哭泣。

後來,果然,他們有許多讓孩子好受的方法。

香甜的藥膳,不疼的針灸,還有今日溫暖的藥浴……

殷夜想,她是該感激她們的。

翌日,回去路上,一行五人沉舟渡河。謝晗在外頭給他們撐船,四人分兩處坐着,殷夜帶着兩個孩子坐在一側,謝清平坐在對面。

有幾次,殷夜與謝清平眸光接上,轉瞬又退開。

她捏着晚晚的小手,不知是因為腰間疼痛,還因想說的話沒有勇氣說出口,人便有些頹然。擠出的笑也顯得無力而蒼白。

“你、是不是有話要說?”謝清平見她氣色不好,遞了盞茶水給她,“不若我們去船頭站站,讓明初陪着他們?”

殷夜咬着唇口,原本捏在孩子手上的五指滑下來,只微微挺了挺身,緩減腰間的疼痛,感覺有些站不起來,便搖了搖頭。

只緩緩打着手語道,“找個時間,告訴孩子們……”

“阿娘,您快看,那頭好多南飛雁,在天盡頭。”這是小公主頭一回見到大雁南飛,“還有那個,那個蘆葦從裏的驚起的大鳥——”

孩子打斷她的話,興奮間一推,殷夜腰間一陣刺疼,只呼出一口氣,随他們看去。

孩子們難得精神飽滿,時不時問殷夜岸上花草幾何,周遭動物名字。好多殷夜也不曾見過,便只能沉默搖頭。

于是,沒多久,兩個孩子便都坐到了謝清平身邊。

初時,謝清平不敢讓他們靠着自己坐,只道,“我也不太認識。”

“就把你知道的告訴他們。”殷夜笑了笑。

船艙空間狹小,雖路途不遠,但這樣小半時辰委身坐着,她腰間疼的受不住,實在難以和他們談笑,只想歇一歇。

謝清平初時觀她神色,确實真心讓孩子來這邊坐,沒有異樣,便稍稍安心同他們講着外頭景物。但他講得并不好,孩子聽得沒什麽意思。未幾便也失了興致,不再黏着他,只坐在一處兩人玩着。

謝清平雖不舍,卻也才真松下一口氣。

一個母親獨自養大的孩子,轉眼便被哄到自己手裏。

為人母,都會失落的。

他能看看她,看看他們,便很好了。

殷夜有些虛弱地擡眸,柔和的面容上有真實的笑意,比劃道,“方才,我想說,尋個時間,告訴他們,你是……”

然話未說完,船猛地晃起,一時間諸人皆吓了一跳。

“久久!”謝清平見她跌下,只一把接過。

“阿娘——”

“阿娘——”

不過是瞬間的功夫,謝清平還未扶住殷夜,船便又一次晃蕩,兩個在艙口玩鬧的孩子一下滑出艙外。

殷夜聞聲望去,張着口卻發不出聲音,那一刻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竟一下便甩開了謝清平的桎梏,追着孩子奔向艙外。

“久久!”

謝清平眼見手中一截披帛滑離,瞬間躍出艙口,将殷夜來回推入艙內,

“妹妹……謝大人,晚晚落水了!”相比殷夜失了神志,被她緊摟在懷裏的男孩,除了急切,尚自清醒。

“叔父,我去!”謝晗一把拽住謝清平,縱身躍入河中。

深秋起大風,方才引得河水翻騰。從風起到風息,不過轉眼間。

謝晗帶着孩子從水面躍出的時候,亦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

謝清平接過孩子,就地控水,施針刺指,點按穴道。他學有所成多年,從未像今日這般動手流暢過。未幾,孩子一聲嗆咳,“哇”地一聲哭出來。

他方喘出一口氣,只脫了外袍,将她裹在懷中。

“久久,晚晚回來了,沒事了。”謝清平将孩子抱給她看。

殷夜卻沒什麽反應。

“久久!”謝清平又喚了遍,然除了她将朗兒抱得更緊些,她垂着頭,一點反應也沒有。

“久久——”謝清平騰出一只手,扶起她面龐,只見她眼神呆滞,接上他眸光,卻是死死盯着他。

“久久,你抱一抱孩子,她沒有傷到,最多會染一些風寒,不礙事的。”

謝清平将晚晚抱給殷夜,又示意小公主喚她。

“阿娘,抱抱!”小公主在秋日的河水裏泡了一遭,此刻還打着寒顫。

“阿娘!”朗兒也喚她。

殷夜卻始終沒有回應,只退身離他撫面的掌心。

她望着謝清平,眼中又恨又懼,最後卻是重新低了頭。

謝清平似是反應過來,只抱起孩子,挨着她坐下,撥下一只摟在朗兒背上的手,攏在掌心握住,“我、你離我最近,我自然先扶了你。”

“我怎麽可能不救他們!”

殷夜終于有了點反應,掙開被他攏住的手,沖他搖頭,比劃道,“便是他們離你遠,也請你先救他們。”

“我不要你救,只求你救救他們!”

晚晚落水前,她原是兩次想說,找個時間告訴孩子們,他的身份。

她想,那晚他的沉默,當是默認了師門的說法。

他們說得也沒什麽錯。

可是,她人母,到頭來終不能坦然接受孩子離她而去。

即便這兩日中還有一刻倔強和氣性,不想親口說出他是他們父親。然,眼見孩子鮮活而康健的模樣,她覺得低一低頭也沒什麽。

尤其是此時此刻裏,她腰間本就生疼,這一番折騰下來,此刻回神,便徹徹底底擊潰了她的理智和僅剩的一點傲氣。

她松開朗兒,沖他溫柔而慈愛地笑,示意他自己做好。然後忍着腰間的疼痛,将自己挪得離謝清平稍遠些。

認認真真道,“我有話和你說。”

做完這個手語,她甚至從他懷中接過了小公主,咬牙将她抱在兄長身邊,回身的時候她後背已經生出一層密密的冷汗。

她深吸了口氣,坐下身時,面上攢了些笑意。

“久久,你是不是哪裏不舒服?”謝清平拉過她手腕。

“沒有!”殷夜抽開,比劃道……

然,她一個字都沒做處理,眼前便開始發黑,整個人往前傾去。

“久久……”眼見她連着唇瓣都發白,兩眼就要合上去,謝清平扶住她急喚了一聲。

“疼……”殷夜張合着唇口,疲憊地睜開雙眼,抽出被他把脈的手,拉着他往自己腰間按去,她實在撐不住了。

“怎麽個疼法?”謝清平将她橫卧在座塌上,換了個姿勢抱她,好讓自己在腰間施力更順手些。

他搭了脈,脈象是正常的,辨不出病因,“以往有過嗎?”

殷夜紅着眼點點頭,攥着他衣襟靠去。腰間針紮一樣疼,她說不了話,也沒有擡手比劃的力氣。

只咬唇,艱難地喘息着。

“阿娘,一到陰雨天都會腰疼。”朗兒跑過來幫忙按着,出來時,側君說了好幾遍的,車馬一路,要阿娘記得的少抱我們,不得久坐久站。”

“阿娘還總是抱我們!”

小公主跟在身後,抖着聲色道,“最近越來越冷了,阿娘腰疼肯定又發作了。”

他大概知道她為何會腰疼了,只換了手法,一點點按揉舒緩,甚至還施了兩枚金針刺入她穴道輔助。

片刻,殷夜果然眉間舒展了些,攥着衣襟的手緩緩松開來,只是整個人到底失力疲乏,在他懷中恹恹喘息。

“是生他們時落下的,還是月子裏落下的?”他低頭問她,喉嚨都是啞的,

聲音又輕又澀,氣息萦繞在她面頰耳畔。

殷夜搖搖頭,良久擡手比劃道,“是第一年裏,常日深夜抱着他們,落下的。”

“他們哭得厲害,除了抱他們,我什麽都做不了!”

“他們那麽疼,我本來已經放棄了,見到你……”

殷夜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你也中了這樣的毒,可是還是活了這麽多年。你求求你的師父,你的師姐妹,救救他們吧。”

“我不要他們只是好一點,我想他們活着……”

“你這麽多年不回來,是不是還怨着我讓你在承天門前跪了那麽久,可我、我那時想起了前世,可是我只想起塔裏那一段,後面沒有想起來……我……”

失語的五年裏,殷夜并不覺得有什麽。直到這一刻,她無比痛恨自己說不了話。

好多話,根本就比劃不出來。

要是她還能說話,他就能在聲色裏聽出她的後悔,她的急切,她的不舍!

于是到最後,她放棄了手語,她躺在他懷裏,用口型道,“我真的沒辦法了,你救救他們吧!”

“救救他們……”

她徹底失去力氣,合眼的時候,扭頭貼上他胸膛,兩手緊緊抱住了他腰腹。

仿佛又回到前世裏。

他是她唯一的一點明光和依靠。

殷夜清醒的時候,已經是當日的晚上,在修道場的茅舍中。

輕水在偏閣給她煎藥,見她醒來,便篦出一碗藥端來給她。

她起不來身,輕水扶着她。

“晚晚和謝世子都着了涼,不過無礙,我看着。”輕水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給殷夜,“師弟讓我交給你,他需要十日時間,孩子們生辰前,他會回來。”

殷夜望着輕水,雖心中疑惑,卻也沒多問,展開信,不過兩字,“等我。”

“我該同你道個歉。”輕水挑眉,“罷了,他要我們不必多言,等他回來慢慢與你說。”

初時三日,是輕水陪着殷夜。

又三日,換了赤焰。

最後三日,人都不見了。

好在殷夜可以下榻,謝晗也好了。

這一日,是十一月十四,月上中天,再過一個時辰便是十一月十五,是雙生子的生辰。

殷夜已經将他們哄睡,一個人坐在門邊的石階上。

謝晗過來給她将皂靴穿好,披上雀裘。

殷夜擡眼望他,比劃道,“表兄二十又五了,過了今歲,便二十又六。若有合适的人家,便成親吧。”

“我,會很高興的。”

“你別學謝清平,那麽大年紀不婚不娶。他,有時候真的很讨厭。不守時,專失信。”

“還沒到十五呢!你在背後,就這般連名帶姓編排自己夫君的?”

月華朗朗,青衫郎君踏霧歸來。

謝晗起身,識趣地拱手告辭。

“是再賞會月,還是回屋裏?”謝清平在殷夜半尺處半跪下身來,低聲問道。

殷夜別過臉,返身回屋,進了門便将門合上。

“久久,我有話與你說。有很多。”謝清平扣住門,一只大掌攏住她雙手,未等她回應,便推人入內。

他往床榻走去,看了眼榻上兩個熟睡的孩子,從袖中掏出一個錦盒放在他們身邊,擡眸招手,“過來,坐着裏。我們一家人靠近些。”

殷夜不理他,腳步卻很實誠,在他對面坐下。

一張床榻,兩個孩子睡着。一雙人,榻畔對面而坐。

“這個算是孩子的生辰禮。”謝清平将錦盒打開,裏面是兩丸丹藥,“是解藥。”

殷夜擡頭看他。

“你那日聽到了是不是?”謝清平拉過她的手,“師姐和師妹長年清修,不理紅塵,唯獨對我尚有三分情意。不怪她們。”

謝清平嘆了口氣,“怪我,總也改不了有事一人擔的性子。鸩毒解藥的配方不純熟,我是想等煉化了再告訴你,省的失敗徒增你失望。不想這些年,你心力交瘁,已經驚懼成這樣。”

“我從來也沒怪過你。這兩個孩子,即便不是我的,但是只要是你的,我都會救他們。”

“今日起,我好好改,什麽也不再瞞你。”

“所以,下面的話,你好好聽着,也別着急。”謝清平握她的手更緊些。

“孩子們中毒沒我深,一朵花入藥,解他們二人的毒,是夠的。所以我的毒便沒法解了……”

“說了別急!”謝清平看着她一下湧出的眼淚,細細給她擦幹了。

燭火靜燃,他的話緩緩而來,帶着撫慰人心的溫柔。

“師門醫術絕頂,自有保我命的方法。我的毒被聚集在了左手一處。”說着,他掀開袖子給殷夜看,指着那處指甲大小的紫色圓點,“只是從今往後,我都受不得兵戈刀劍的利器傷,否則毒走筋脈,便只有一兩年的壽數。”

“出将入相——”

“陛下,以後臣只能在朝拜相,再不能為您征戰沙場,您不要失望。”

殷夜摸着那個紫色圓點,哭着笑,半晌道指着兩個孩子,比劃道,“哥哥名喚謝晏,妹妹叫謝照。”

“他們……姓謝?”謝清平含淚問道。

“你讓天下都遂我姓了殷,分你兩個姓謝,又何妨!”打這個手勢的時候,殷夜終于又有了兩分當年的風發意氣。

“上日下安為晏,意安定,清明。日領召遂為照,主明光,溫暖。”

“是不是這個意思?”殷夜問。

謝清平別過臉擦去眼淚,回首笑道,“你如何擇的這兩個字?”

“前世,你假死于塢郡祖宅,随屍體一同送往郢都的青玉上,刻着這兩個字。我曾在伽恩塔裏求你為孩子娶名,你未應……”

“我應的。”謝清平道,“是我應的太晚,以為你總還會來的,不想你再來之日……那日一別,我錯過你的一生。”

論起那場火,謝清平終是黯淡了神色。

殷夜伸手,撫平他眉間皺褶。

“你沒有錯過我的一生。”殷夜搖頭,“前世,我的一生,原就只活了三個字。”

她拉過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寫:謝,清,平。

寫完,她擡頭指了指榻上的孩子,緩緩比劃道,“生他們的時候,我想起了前世全部。”

“你死後,我活了十六年。”

“你想聽嗎,後來那些沒有你、我一個人孤獨走過的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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