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50】前世/未亡人孤獨走在雪夜……
前世,大寧歷,景熙二十五年冬。
南歸路上,衡鳴雪山北後方,隆武軍緩緩現出身形。
雖是大雪紛飛,然上到統帥将軍,下到兵甲侍衛,無一不心生喜悅。
北戎滅了,四海一統。
聖人花到手,女帝福祚綿長。
唯一遺憾的是,那個憑一己之力,孤身潛入敵營滅掉北戎三王,奪來丹藥的人,到底沒能撐下去。
望不見山河昌盛,踏不上回家的路。
一個時辰前,醫官回禀,那人油盡燈枯,已經故去。領頭的數位将軍數次回望後邊那輛随軍的馬車。
長嘆息以掩涕兮!
已至大寧境內,軍隊列陣停下,大将軍下馬至車前,親掀簾帳,持着對一個戰士的無上敬仰,拱手道,“謝祭酒,英雄遺體,是火化送回皇城,還是将埋與雪山上?”
“這英雄是祭酒的暗子,不知他家鄉何處,可有留下話語?”
隆武軍死後安息地,有兩處。
一為埋骨衡鳴雪山,禀“生之灑血于社稷,死後以骨溫寒雪”之崇高信念,永伴山河。
二為葉落歸根,眠于故裏。
即将不惑的謝祭酒,如今世家謝氏唯一的傳人,摟着那具已經逐漸冷去發硬的軀體,搖了搖頭。
“他是我謝氏的人,自是入我謝氏祖陵。我要将遺體完整帶回去,有人會想要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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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即便是隆冬雪天,即便是急行軍,從北戎邊境到郢都皇城,屍體還是開始腐爛,滲出屍水。
景熙二十六年一月,郢都城外,天子銮駕出城十裏迎棺。
歸來的英雄,挽君主性命以春秋,統山河四海于一體,女帝這般接待,亦是合理的。
百官與臣民,乃至整個天下,都是這麽認為。
除了扶棺而來的謝祭酒,謝晗。
今朝三十又五,重疾纏綿多年的女帝,挺着筆直的背脊,退開儀仗,獨自走在風雪裏。
雪花落在她本就白了大半的發髻上,待她走到棺前,已經滿頭皆白。
“開棺!”她的話經風即散。
但周遭諸人還是聽到了。
這些年,她一貫如此,話音很輕,卻足矣讓人聽清。便也從不說第二回 。
棺蓋打開,才露出一道縫,酸腐味便散發出來。待整個掀開,裏頭屍體已經大半腐爛,淅淅瀝瀝躺着屍水。
二十六年前,她還是東宮失了語言不得開口言說的皇太女。
十月裏,皇父駕崩,為防世家逼宮。她瞞下死訊,秘不發喪。将父親屍體安置與寝殿內,命太醫如常會診配方,自己如常侍疾守夜,如常用膳理政,等待援兵。
那年,她九歲,守着父親屍體十餘日,第三日開始便聞到屍臭味,第七日看見屍僵遍身,皮肉化水;第九日,屍水從床榻流下,融進周遭掩蓋的冰層裏。
與此刻,沒有多大區別。
是故,她安靜地立在棺木前,神色安然,仿佛只是重新感受了一遭當年的氣息。
她扶着棺木,甚至還将手伸了進去,撫了撫他鬓角額頭,拂下幾縷花白的發絲。
若說今昔兩廂有何不同。
大抵當年,即便父母皆亡,族人散盡,她尚且還有支柱。
她還有舅父,有他在,她便覺得自己還有家。
而今朝起,她沒有家了。
她恨他,貶他,逐他,卻依舊希望有一天他能回來。
不回來也不要緊,只要他活着,她的心都是定的。
“合棺吧。”女帝依舊平靜道。
她望着一旁與自己年歲相仿的青年,有些虛弱地合了合眼,隔着茫茫大雪,她輕聲道,“謝謝你,帶他回來。”
謝晗上去扶她,“陛下,于理還需驗明——”
驗明正身。
她緊挨着棺木,扶棺入城。
十年前,他的死訊從塢郡傳來。
殷夜亦是在此地迎候,在此地開棺,命令驗明正身。
仵作站了一排,從足寬,身長,肩寬,頭圍,事無巨細,一一測量,皆與他一般無二。甚至還有她送他的青玉為證。
證明屍體身份。
可是,她就是不信。
如今想來,除了她不信以他那樣的性子會縱火***,更多的是感應。
她能感應到,他還活着。
在這個世間不為她所知的角落裏,他一定還活着。
只要他活着,便是好的。
年歲越久,殷夜愈加偏執。
她想,即便他不配被她所愛,也當被她所厭,所怨。當活着,被她痛恨。
他是她的,愛恨都屬于她的。
而如今,亦是感應。
帶動她心跳的另一半頻率,驟然停止了。
接過書信的一刻,她覺得很是符合他的作為。死于忠君報國,獻身于家國天下,是他謝氏百年傳承的風骨。
開棺那一瞬,更無需仵作驗證,縱是他割面毀容,手足不全,屍身潰爛。但大到他的輪廓,細到掌心紋路,都清晰刻在她心上。
便如此刻,她捏着指尖那一縷發絲,亦都能感受他獨一無二的氣息。
這朝,他真的死了。
死在被她放逐後的第十年。
女帝扶棺入都城,已讓群臣唏噓。
這恩太重了。
然,殷夜不是這樣想的。
她只是以一個妻子的身份,為獻身沙場的夫君扶棺。
這,再尋常不過。
然,後頭路徑,更是讓臣民瞠目結舌。也同樣讓殷夜覺得,是自己想太多。
棺木一路未停,入都城,進宮闕,路前廷帝王雙殿,至女帝後宮,終于在瓊麟臺殿門前停下。
瓊麟臺。
風雪漸息的冬日裏,百官後背愈冷,已然個個回神。
大寧開國至今,歷兩代帝王。
有謝氏三郎謝清平,兩朝為相。自明光元年至景熙五年,整八年,丞相居瓊麟臺,日益教輔女帝。後搬離回丞相府,至此瓊麟臺關閉,往後至今二十餘年,再無人能踏入。
棺椁在瓊麟臺前停了一晝夜,到底未能入正殿。
翌日清早,雪霁天情。
殷夜尚且還是昨日冕服,只身立在殿門口,未再上前,只命謝晗領領棺椁回丞相府。
冬日初陽投下陰影,十二赤珠冕旒隔斷她視線,棺木遠去,她亦不願再看。
她垂首望着掌心那縷發絲。
原來,這一生,關于他的東西,不是她強要來的,便是她是偷來的。
他至死,都是為了山河社稷。
至死,都将這天下排在她前頭。
這間屋子裏,二十前年的聲音和場景慢慢變得模糊,逐漸清晰的是昨日謝晗為他轉達的話語。
“叔父臨終願望有三。”
謝晗跪在她面前,誠禀道。
“其一,叔父希望,陛下看在北戎和聖人花的份上,複謝氏往昔榮光。”
為家族求的。
于公于私,她沒有什麽好反駁。
“其二,許他埋骨謝氏陵園,葉落歸根。”
為自己求的。
願望之卑微,她如何不許。
“其三,叔父……”謝晗閉口不再言。
“說。”
“其三,叔父讓臣照顧陛下!”
照顧?
殷夜俯身,與他視線齊平,“告訴朕,讓你如何照顧?”
到第三,才輪到她。
她原該知足的。
殿中有一刻寂靜,已經不惑的祭酒鼓起一生的勇氣,迎上對面人的目光。
以前,他不敢看她,是因為喜歡她,心中愛慕羞怯,不敢多望一眼。只敢于無人處,遠觀背影,偷記心間。
後來,他不敢看她,除卻先前因素,更因為君臣之間,不可直面視君。
于是,從年幼司徒府一面驚鴻,這須臾又漫長的數十年裏,于她面前,他永遠低眉垂目。
她是天上月,山頭雪,是他只可遠觀不可觸碰的神祇。
這輩子,他曾有機會,同她結成連理。
至今,他還記得她應諾的诏書。
那是他母親,拼了亡故父親的情面,迂回從他叔父手中截來的。
他曾無顏過,恐懼過,然在情海的欲望中,他還是淪陷了。
只是丞相府一場送行宴,打破了他的美夢。
以至于往後十餘年,他看她滅世家百族,屠前朝餘孽,終于在她冷酷鐵血的帝王手段下,收起了那一點兒女心思。
這世上,但凡有他叔父一日,她寧可孤老一生,也不會看旁人一眼。
至今朝,世上再無謝清平。
一念之間,是不是他還有機會。
世家被平,唯謝氏獨立,唯他爵位未革,官職在身。
他如何不明白,是因叔父的關系。
所以,是不是可以,再借一回叔父的東風,圓平生夙夢。
北戎歸途中,謝清平原話是這樣的:
将我屍身焚化,當是八年前那樣,我本死于那一年,如今不必再擾她心神。
北戎和藥,只說是你的功勞。
憑這些,陛下會召你回去。
你、是謝氏僅留的血脈。謝氏百年榮光,便辛苦你了。
亦借這些,你幫叔父求一求她。
只說是我昔年遺願,求她看在她父母面,許我骨灰入皇陵,許我離她近一些……
在決定帶屍身回來的那一刻,謝晗便作出了選擇。
他不要謝清平給他的一生功勳。
他抱着他的屍體,道,“叔父,對不起,我還是想要久久。”
是故,在長久的沉默後,他直視殷夜雙目,“叔父說,讓你立為我皇夫,讓我好好照顧你。”
停在殿門前的棺木上,雪水化開了,一點一滴往下落。
殷夜回首望去,緩緩起身。
半晌,終于道,“帶你叔父回家吧。”
這裏,不是他的家。
謝清平下葬那日,天空又開始飄雪。
鵝毛大雪,從寅時便開始落下。
女帝未再出現,只派內侍監送了诏書來。
複丞相位,複一品鎮國公爵位,複入太廟受天下之供養,複謝氏鼎盛之榮光。
丞相府中,仵作正為謝清平整面修容,斂衣束冠。
裕景宮中,殷夜對鏡貼花黃,抿唇上朱色,描眉繪青黛。
簪的是七珠紫金冠,是位極人臣的象征。
帶的是連着紅紗錦蓋的鳳冠,是女子大婚的标志。
封棺蓋釘,他一生至此,與世長絕。
丹藥捧上,她飲下,從此安康長壽。
棺椁出府門,入城西翠玉山。
紅紗如血,飄在九重宮闕的城樓上。
黃土一點點蓋上,從晌午到傍晚,禮儀之繁瑣,到底也有結束的時候。
結束的時候,便是黃土掩了他棺木,形成一座墳墓。
白雪一層層飄落,從晌午到傍晚,卻始終不曾停下。
再大的雪,能将她華發染得更白,能将她雙肩覆蓋,但擋不住她一身如火的嫁衣,在天地間翻飛。
下雪的夜裏,沒有星星和月亮。
謝晗從城樓看見殷夜,如血如火的紅色,刺的他肝膽俱裂。
“朕的嫁衣好看嗎?”她嚴妝華服,一步步向他走來。
“嫁衣只穿一次,以後朕都不會再穿了。”她平靜道。
“久……陛下!”
“不是你想的那樣。”殷夜回首夜色中的浩浩山河,“他至死都不願和朕在一起,朕亦不會再去擾他。朕只是如他所願,嫁給這山河萬裏。”
“朕,會好好活着,做個好皇帝,不負他多年栽培。”
她望了眼面前人,笑道,“亦會如他所願,立你為皇夫。”
新立的墳頭,已是白雪皚皚。未亡人孤獨走在雪夜裏。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這一生,我與你,是這樣的結局啊!
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