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051】前生/我不要平安喜樂,我……

景熙二十六年春,謝清平下葬後的第二個月,女帝在含光殿上早朝,宣布了兩件事。

其一,大寧廢丞相位,永不立丞相,設三司分掌相權。其二,改年號為清平,既景熙二十六年至此終,同年即為清平元年。

百官無異議。

如今對于殿上這位女帝,群臣百官畏多于敬。本就是君心難測,如今更是絲毫不得揣測。

譬如按着對謝相死後哀榮,丞相一職多半當給與謝明初。按往昔功績和資歷,謝明初亦是擔得起的。結果卻直接廢棄了丞相一職,便是三司位,謝明初亦未占得其一。

而又改年號,用的卻是先丞相之名諱。

慢慢地,部分近臣有些悟了。

女帝之心,裝的只有一個謝清平罷了。

謝氏如何,謝明初如何,與她并沒有多少關系。

他人能看清,當事人如何還會不明白。

謝晗心中,明明白白。

而這樣的明白,于一個未曾做過惡的人,是一種極大的負擔。

三個月後,清平元年的夏天,謝晗生了場大病。

床榻纏綿兩月,殷夜親來探望。

此時,他雖承了其父的正二品侯爵,然身上官職還是多年前的從四品國子監祭酒。這麽多年來,半點沒有升遷。而謝清平死後,一生榮耀,滿身殊榮,說是世襲罔替。然因無子嗣,故爵位就此斷絕。

“如何便病了?”殷夜坐在床榻畔,看着消瘦了許多的人。

Advertisement

“臣無礙,不過是有些勞乏罷了。”謝晗躺在榻上,被殷夜按住沒有起身行禮,說着話不由連咳嗽了兩聲。

“喝口水。”殷夜伸出手臂,将他入臂彎喂水,“慢些!”

謝晗有些幹裂的唇畔抵在杯口,水到了口邊卻不敢咽下。

這一生,她還不曾靠他這般近過。

他倚在她懷邊,能聞到龍涎香又冰又甜的氣息,比從前對面而立時嗅到的要濃一些。

“北境苦寒,你戍守這些年,辛苦了。”殷夜将杯盞推了推,示意他飲下,“身子難免染疾,好好養着。”

謝晗見她眉宇平和,眼角盈攢着一些難得的笑意,一顆忐忑的心稍稍定下些,只就着她的手将水飲下。

“還用些嗎?”殷夜問。

“不用了。”謝晗微微搖頭,沖她笑了笑。

殷夜接了他眸光,與他同笑。

這一年,殷夜三十六歲,謝晗三十八歲。都是中年之人,便是有感情,也沒有了年少的快意和心動的激情,最多剩一點歲月漫長的溫情。

謝晗卻覺得,這很夠了。

到最後,終究是他伴着她,攜手終老。

“舅父怎麽托付你的?”殷夜扶着他躺下,給他掖了掖被角,驟然提起謝清平。

提起謝清平臨終所托。

卧在床榻上的人,掩在薄毯中的四肢都僵硬起來,一瞬不瞬地望着面前人。

“讓你好好照顧朕來着?”殷夜也不等他回話,只轉身從侍者捧着的銅盆裏絞幹了帕子,給他擦面,“是這樣嗎?”

殷夜問,手中細細地擦着,動作又輕又柔。

“那一年他也病了,傳話給內侍監,告假早朝。”

“你叔父什麽樣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他做事向來有數,自己生了什麽病,病的有多重,大致需要告幾日假,是養一養還是需要醫官瞧瞧,他在清楚不過。又怕我擔心,定會傳達清楚。”

“可是那回啊,他就知告了一日假,第二日又告一次,第三日再一次……一連告了半個月……”殷夜給謝晗擦完面龐,轉身換了塊巾帕,又執着他的手,慢慢擦着。

“你說他為何這樣?”

謝晗僵硬着身體,抿着口,望過殷夜,又匆忙避開她眼神。

“他同我撒嬌呢,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殷夜挑眉笑了笑,“這種裝病耍賴的渾事,向來都是我對他幹的。”

“他那麽個端方清正的人,哪裏做得出來。”

“那廂做出來了……”殷夜頓了頓,笑道,“是他實在沒辦法,扛不住了。那會我已經一年多年沒有私下同他說一句話了。”

“他慌了!”

“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沒來看他。”

“我的兩個孩子都因他而死,我沒法原諒他。便也不曾想過,那也是他的孩子。”

“你叔父……不是儈子手。便是劊子手,也是虎毒不食子……”

殷夜嘆了口氣,抽過謝晗另一只手擦起來。

“後來,他又告了一月假,這回是一次請的。重回朝堂時,銷了兩天假,所差無幾。這才是他的樣子,策無遺漏,連自己的身子好壞都算的這般精準。”

“聽說,前後四十餘天,他都病着,起初是一點風寒,後來便有些重了,咳了好幾回血……卻也不許人伺候他……”

話至此處,殷夜頓了頓,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你不知道,小時候朕便是這個樣子,生病了受傷了,心裏不痛快了,他來了便能好大半,他要是被什麽絆住來得晚耽誤了時辰,朕便也不許任何人靠近我,代他陪伴我。”

“從始至終,朕只要一個他而已。”

殷夜給謝晗擦好雙手,重新放回毯子中,坐在塌邊靜靜看他。

陽光慢慢偏轉向西,将兩人影子聚攏又拉開。

“合眼養養神。朕在這裏陪你。”殷夜靠在船頭,對着他溫柔淺笑。

“陛下……”許是久病之故,謝晗的嗓音有些發緊,話說得艱難,“臣、是謝明初,不是……”

“朕知道你是誰。朕還不至于尋個替身,好沒意思的事。”殷夜截斷他的話,“可是他不是讓你照顧朕嗎?你看看你現在,本末倒置,分明是朕在照顧你!”

“他是讓你照顧朕嗎?”殷夜問,“是嗎?”

初秋的午後,尚且還有暑意,寝房中置着冰鑒,原是調好的散冰速度。可是這一刻,謝晗卻覺得冰霧彌散的極快,層層疊疊将他包裹,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僵硬起來。

而床榻畔,淺淡的陽光籠罩着他夢裏的女子,明明離他這麽近,卻又是那般遠。

“是嗎?”她執拗地問。

謝明初蠕動了幾回唇瓣,到底沒有發出聲響,最後伸手握上她的手,沉默着點了點頭。

“那便好好養着吧,養好了,朕立你為皇夫。”殷夜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們都不要辜負他。”

我們都不要辜負他。

殷夜說得真誠而自然,謝晗聽得心魂惶惶。

九月裏,謝晗的病有所好轉,本已經銷假預備回朝,連着禮部都提出,是否将立皇夫的日子提上。

殷夜沒有反對,只說擇良辰合适便可。

卻不想,不過半月,謝晗又病了,這次連榻也下不了。

太醫輪番診治,皆道,他身子上康健,只是憂思太甚,待纾解心緒便也好了。

諸人只當他是懷念先丞相之故,便也輪番勸慰他。他靠在榻上,含笑謝過。眉宇中的溫和清雅,确實有幾分當年謝丞相的風姿。

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憂思”二字中,于他而言,憂勝過了思。

他這回病,原是聽到了殷夜請佛招魂一事,被驚懼的。

兩個多月前的,七月十五中元節上,八百高僧奉皇命入九重宮闕,為先丞相超度誦經。

時人百官對此舉,不過感慨一聲皇恩隆重罷了,旁的也說不了什麽。

然而,根本就不是什麽超度。

殷夜于他說,自謝清平入土,她常日不安,夜中多番夢見于他,見他連孤魂野鬼都不如,魂魄不全,面容不清,只一點哀戚眸光望着她,白煙一縷在天地間飄蕩。

她說,朕一生殺伐,不信亦不懼神佛,但為他,朕願信。

領頭的高僧問,“解鈴還須系鈴人。不知先人郁結何處?又有何地不能釋懷?”

殷夜便想了許久,他一生親和溫雅,縱是生來貴胄,平生所處皆在雲端高處,但卻随意自然,從不與他人結仇。總是寬厚待人,慈悲藏心。

若說哪裏能讓他不郁,結出仇怨。大抵便是那座塔了。

而當年從塢郡送來的青玉上,刻有兩組字:殷晏,殷照。當是他取孩子取的名字。

如此,他是認下那兩個孩子的,亦是認了塔中那一段荒唐的時光。而他至死,卻又堅持讓自己立他人為皇夫,說到底他對自己的愛,終究是疼惜超過了情愛。

所以終其一生,他疼她如女兒,尊她為君主,卻始終都沒有将她當妻子看待過。

但凡真愛一個人,或許能看着她轉身離開,但如何能自己開口,讓她另結新歡?

如此糾結,當是不得釋懷。

“伽恩塔。”殷夜回道。

那裏,當是他不得釋懷之地。

遂,八百高僧入浮屠,轉經輪,誦經文,敲木魚,結陣千佛燈。

引亡魂者歸鄉來。

殷夜問,“朕需做什麽?”

等。

梵音之下,衆僧答。

等清風起,繞君七匝,便是亡魂歸來。

歷時五月,十二月冬至,無風日,佛燈千盞齊滅,複重燃。

高僧道,“一縷執念,已歸此地。”

殷夜聞言,疾奔而去,至塔前,卻頓下了腳步。

近鄉情怯。

直到翌年,她在多番心緒輪轉下,方踏入伽恩塔。

此刻已是清平二年的六月,她因聖人花的功效,精神好了許多,眉眼重新煥出神采,除了一頭華發再不能倒流成青絲。

千佛燈前,她将将立定,便有緩風拂面,整整七重,方風息火苗定。

“他們說,你回來了。”

“你回來了嗎?”

她默數過不多不少的七重清風,卻依舊忍不住問。

自無人回她,她望向千佛燈的中心,心中歡喜而悲切。

歡喜,從生離到死別,至今十二年,他終于回家了。

悲切,是這樣的重逢。

但她不貪心,只要他不再似浮萍飄蕩,不再有家難歸,她便能好受些。

每每想起他去了北戎的那些年,想起他至死都沒有踏上故土,在無人的夜裏,殷夜總覺得是蒼天罰她,囿于仇恨而錯失愛人。

她甚至想,是不是後來的年歲裏,他寒了心,所以他能給孩子取名字,能繼續為大寧灑熱血,能為大寧的君主續生命,卻仍舊不要她。

把她推出去。

他們,生時未能同寝。他若在後來願意愛她,要她,死後為何不求同椁?

她為君半生,至今仍是含光殿中一言九鼎的女帝,她尚能清醒地執政理政,但走出含光殿,退下冕服,摘下冕冠,她的全部心緒都困死在那個問題上。

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清平三年的中秋,西南諸部投誠,向她進獻郎君良人。

宴上,她飲酒幹杯,不應不拒。

昭陽殿散宴後,她留了謝晗一人,問,“舅父遺願有三,第三個是什麽?”

夜半風涼,明月昭昭。

謝明初回道,“讓陛下立臣為皇夫,讓臣好好照顧您。”

翌日,女帝诏書下達,收西南諸部心意,納郎君千色入宮闱。至此沉寂了三十年的大寧後宮,就此打開。

是夜,她靠在伽恩塔長安殿的小榻上,搖着鎏金小折扇,一個人絮絮低語。

最後道,“我瞧着,一個個都比你好。這世間,不是非你不可。”

後宮立,中宮尤空,百官開始進言。

雖說早在數年前,東宮皇太女已立,乃已故昭平長公主之獨女。

而如今,即便中宮立下,子嗣之上也沒有什麽希望。女帝即将不惑,斷不可能再生子。

但天下熙熙攘攘,不過名利二字。

有中宮,總是勝過無。

謝晗前朝官職十餘年逗留在四品位上,那些想順着他這股東風上去的人,便将希望投在了他後宮的身份上。

便是不出子嗣,皇夫位仍是獨一份的超一品。

清平六年,殷夜四十一歲。

早已不是那個,需要靠着試探、恩威、計謀,小心翼翼同朝臣百官周旋的少年帝王。如今的她,但凡一個眼神,近臣會領悟,外臣會膽寒。

她不願意立皇夫,誰也強迫不了她。

但她,有過這樣的心思,卻沒有這樣的動作。

原因有二:一來是他遺願,二來謝明初病重,時日無多。

那時,她想若再不立他為皇夫,他便也要死了。死後去見他叔父,謝清平估計能更恨她。

待她百年,她要怎麽去見他。

這樣想着,同年十月,女帝立皇夫,迎謝明初入中宮。

中宮殿,名曰“椒頌””,遂稱椒頌殿。

然,謝明初未能入得椒頌殿,殷夜讓他住了瓊麟臺。

新婚夜,殷夜去了伽恩塔,塔外站了一夜。

三朝過後,謝明初病情更重。

其實這些年,他一直病着,太醫診治無果,只言憂思驚懼,傷了肺腑。

這廂再診脈,竟說已是大限将至。

謝明初退了太醫侍者,對着殷夜道,“臣有幾句話,想與陛下說。”

這回,殷夜未坐在他榻畔,只不遠不近地站着,“好好歇着吧,別說了。”

“陛下——”謝明初提着氣,喚住她,“臣來日無多,今朝不知明日事,且讓臣說了吧。”

“再者,陛下當是願意聽的。”

殷夜頓下腳步,返身看他。

她的目光冷而銳,将久病的他籠的竟一時開不了口。

“又不說了?”殷夜笑,“就不說吧,表兄。”

她喚他表兄,帶着對命運的屈服和對這個世道人心的和解。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原也沒什麽錯。

到此為止吧。

她嘆氣,離去。

“叔父臨終,讓我把他屍身焚化,帶着骨灰回來求您。”

“求您看在您父母面,許他骨灰入皇陵,許他離你近一些。”

“他,想要與您合葬的。”

“臣,一念之差……”

秋日晚風,肅殺蕭瑟。

吹紅殷夜眼角,吹的她衣袂翻飛。

“朕讓你閉嘴,讓你別說。”殷夜返身奔上榻前,揪住謝晗衣襟,“你就要死了,你把話給我帶到墳墓離去,別讓我聽到!”

“你為什麽要說出來,為了讓自己好受些嗎?為了死後能有臉去見他嗎?”

“我,問了你六年……六年啊,兩千多個日夜,你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說……”

從謝清平屍身回來的那一刻,始終平靜如初的人,在這一刻方釋放了她真實的情緒。

“我根本也不信你話,因為他信你,我才讓自己去信你!”

“他厚恩與你,曾經親手把我讓給你,我亦待你不薄。”

“你是怎麽忍心的?”

殷夜哭喊着,“他數年間只身一人,死在異國他鄉,死前身邊就你一個人,一個親人啊,你是怎麽忍心的?”

“怎麽忍心讓他死不瞑目的?”

“你的心呢?”殷夜撕心裂肺地斥責。

到最後,終也失了力氣,松手頹然地跌在地上。

只喃喃道,“你還是有心的,這六年方吓成這般模樣。”

她擡眼看他,榻上人面色紅一陣白一陣,已經喘不過氣起來。

“你活該。”

殷夜起身,居高臨下看他,半晌卻是滿目淚水。

卻也不知,為誰而哭。

“故人次第凋零,唯剩了你我二人,終究你不配與我同行。”

“你不說出來,我就能騙自己一生,他遺願已足。”

“或者你早點說出來,在你入住中宮前,告訴我,我都不會這般恨你。”

“來生……”謝明初流出血淚,癡癡望着殷夜,伸着手在虛空中摸索。

“來生不要再見了。”殷夜搖頭。

謝明初卻在笑,“來生,我求不再愛上你,求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就犯了這一次錯。叔父,會原諒我的。”

清平七年春,皇夫謝晗薨。

按其遺願,未入皇陵,只以正二品安文侯之身份,厚葬于城西翠玉山。

其墓與謝丞相之墓相去甚遠,甚至不在謝氏陵園內。

有官員上了折子,提議是否将其墓遷入謝陵,終究也是謝氏的子孫。

一封折子,上達天聽,卻不得回應。

至此,便也無人再敢提及此間事。

……

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陷在回憶裏的女子,被夫君拉回神。

他望着她,已是無聲勝有聲。

最後,唯有眼淚從他發紅的眼眶中落下。

“我改了年號,你開心嗎?”殷夜拂去他眼淚,打着手語問。

謝清平握住她的手,于唇畔細吻,含笑颔首。

晨曦從窗戶射入,照在殷夜有些蒼白卻無限驕傲地面旁上,她往謝清平身前湊近些,雙手捧起他的臉,讓他與自己眸光相接。

她打着手語,一筆一劃,認真而莊重。

“朕,要史書工筆,他年論史,但凡論起朕之天下,必有你清平二字。”

遠離紅塵的山間,猶似仙鄉神境。

然而山水如畫,也抵不過此間伊人眉目。

謝清平抑制着層層翻湧的心酸與感動,帶着兩世的情意,問她,“所以,你知曉一切,如何還不願與我同椁同葬?”

“久久,我愛你的。”

“從前世起,便不是你一個人獨自奔赴。”

“我們,是相愛的。”

殷夜望着她,原本驕傲的面容,更加驕傲。

前生後來,她做了一件值得兩世驕傲的事。

清平八年正月初一的大朝會上,女帝下诏,由皇太女監國,掌天下事。

至此,四十二歲的女帝,在執政三十三年後,終于退下冕服冕冠,退居二線。

“若非群臣相留,你直接繼位,姨母做太上皇挂個虛名便好。罷了,且緩一緩老臣的心。”承天門前,一生素衣,洗淨鉛華的婦人,同這世上僅剩的血親告別,“姨母老了,剩的時日,想一個人走一走。”

她走的路線很明朗,一路北去。

她走過郢都丞相府,走過塢郡祖宅,走過隆北睿成王府,甚至走到北境,翻過衡鳴雪山,走到了曾經的北戎之地。

所行之地,皆是她的疆土,皆有他曾經足跡。

而這一走,便是數年。

數年裏,她除了去他待過的地方,感受他的氣息。她還在尋一個人。

惠悟法師。

她在知曉确定謝清平遺願後,曾請高僧,為他二人結個來生。

不想,卻被告知,謝清平早已無來生。

“他一心為社稷,功在千秋,如何不得來生?”殷夜問。

高僧看着千佛燈的中心,雙手合十道,“确切說,此人無輪回。”

轉身又觀帝王面相,只誠然道,“陛下命格硬,殺戮重,血染四方,昔年執劍掃天下,賠盡來生。然卻是重獲來生。”

“想必,是這位施主給您換的。”

“陛下之來生,一路順遂,平安喜樂。”

“但沒有他,是嗎?”

“我不要平安喜樂,我要他。”

伽恩塔中高僧遺憾搖頭,“貧僧無能,陛下可尋一人,乃惠悟法師,其人修此道,或許有解決之法。”

殷夜遂下诏,卻始終不得其消息。

高僧再指點,此間事,講究“誠”“緣”二字。

她颔首,了悟。

當是她帝王至尊,坐廟堂空等為不誠,故無緣得見方外高人。

索性,她已有接班後裔,是天不絕她。

然這數年裏,她心誠,卻始終無緣。

清平十六年,她已是年至半百的婦人。

雖因當年丹藥之故,容顏絕色,尤似年少,卻到底滿頭華發,昭示着年華老去。

感應大限将至,遂反都城。

到底,她的孩子,她的夫君,她的皇城國度皆在此。

當,葉落歸根。

回來是,是九月初秋,翠玉山上楓葉如火。

謝清平葬入此間十六年,這是她頭一回來他墓前。

也沒什麽好說的,她已經累極,只靠在石碑前,抱着睡了一日。

月光下,晨曦裏。

白發覆滿她背脊,紅楓落在白發裏。

紅顏,白發,很快便是枯骨。

她本沒有什麽害怕,這一生她立在雲巅,俯瞰衆生,什麽都有了。

活的,亦是很夠。

只一樁,實在遺憾,來生來世,她再也沒有舅父了。

睜開雙眼時,有一鶴發童顏之人,立在她面前。

“貧僧,虛號惠悟,見過吾主。”

殷夜笑,“告訴朕,如何為他塑來生?”

惠悟搖首,望着石碑姓名,“此人與我佛有緣,卻已不入輪回。貧僧來此,度他入佛家做一株池中蓮,不入紅塵。”

殷夜起身,立在碑前,“大師可再思一遭,是否當真如此!”

“他自可為蓮,為竹,為芳草雲煙,為世間任何一物。只求您将我渡成同他一般,蓮為并蹄蓮,竹為同心竹,芳草雲煙世世纏繞,永不分別。”

“吾主已有安穩來生,貧僧無能。”

殷夜大笑,垂首撫碑,“如此,他為佛前蓮。朕與你保證,這世間再無佛。”

“朕會推倒佛像,屠盡頌佛人。”

“朕,是人間帝皇,能為他尊神佛,亦能為他滅神佛。”

朝陽落下,晚霞映天。

惠悟低首,“四海六合世間事,總有代價。吾主為他塑輪回,亦需代價。”

“吾主至此,可還能拿什麽珍彌之物,換他一個來生?”

“方外人,山河不染。”

殷夜想了許久,除卻江山,她還有什麽。

還有什麽?

月落日升,她追上離去的法師,又哭又笑,“有,朕、我有。我有這個世上最寶貴的東西。”

她拉住惠悟袈裟,指着那座墓碑道,“我的夫君,這輩子想和我合葬。我們生時過得特別苦,便是同寝也是異夢。死後能和他合葬,是我最寶貴的東西了。”

“現在,我不要了,這輩子我不要和他合葬,換他一個來生。可以嗎?”

“還有,他為我求的平安喜樂,我也不要了。我有一個來生便夠了,其他的都用送他入輪回,換他再世為人。”

惠悟雙手合十,躬身拜首。

如此,來世路,道途路艱,望吾主莫悔。

永不後悔。

殷夜拜首。

是夜,殷夜回到九重宮闕,再入伽恩塔,卻未再入長安殿。只隔門望着裏頭千盞不滅的佛燈。

“陛下,您既已知丞相遺願,如此可要與之合葬?”皇太女問。

“不必!”她想都沒想,回得幹脆。

她被攙扶着,緩緩離去,塵世在她眼中越來越遠,她終于走到生命的盡頭。

翠玉山上,謝陵內,白發女帝緊緊摟着那座墓碑,含笑閉上了雙眼。

夫君,若不得來生,黃泉路上等等我,我們一起灰飛煙滅。

若,還有來生,請你一定記得我,找到我,好好愛我。

天光已經大亮,十數年間事,在指間敘來,殷夜終是疲乏,靠入了謝清平懷中。

前生白發繞墓碑,今生佳人入懷間。

夫君,往後餘生,請好好愛護我。

她喃喃低語,竟是重新發聲。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