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054】晚晚和哥哥一道來,接爹爹……

三日後,殷夜一行人啓辰回郢都。正值惠悟法師出關,殷夜原不曾正經拜見過他,然聽他法號,竟與前世為她換來生的大師一般無二。

天下六合間,無事不有。她活了兩世,自也信輪回和機緣。

臨別前躬身一拜,帶着兩輩子的感激。

“此間山水宜人,吾主原可終老此地,得一圓滿。”惠悟法師攙起女帝,如常道。

“此間有我良人,然紅塵有我子民。”殷夜望向謝清平,亦回望惠悟法師,“郎君一人可随我入紅塵,子民千萬卻難以脫凡塵。且待我将紅塵治成桃源,彼時江山如畫,是凡俗亦是方外。”

惠悟法師颔首,“貧僧觀星象,帝星明耀,然中間晦暗。吾主此去山高水長,前路并不平坦,浮生尚有劫數。”

“人世間,從來劫緣相伴。劫之一字,唯渡而已。朕是天子,便該渡千重劫。”殷夜還禮,眸光卻凝在謝清平身上。

“師父,您既然看見了命中劫,不知可有破解之法。”謝清平問。

惠悟搖首,只道,“你二人,情重情濃皆與了對方,然各自親情處不厚,且多顧着些。”

“多謝師父。”謝清平與殷夜再拜首。

出了茅舍,輕水和赤焰一路相送。

輕水仍不放心對謝清平叮囑道,“師父說陛下命中有劫,你們夫妻一體,便也是你的劫。千萬小心了。你那毒……總之,萬不可受兵戈利器之傷。”

兩人聞言,自是鄭重颔首。

赤焰從來不喜離別這等傷懷氛圍,只沖着殷夜道,“陛下好生調養身子,若是哪日又有喜,師兄那毒如今不入筋脈,再不會遺給孩子,且安心便是。”

“阿焰不若随朕入紅塵,做了朕的醫女,朕或許考慮再生一個。”殷夜如今愈發不知羞澀,白日朗朗話接得極為自然。

到底是謝清平臉皮薄,朝同門拱了拱手,臉色紅熱地拉着妻子上了車駕。

此番回程,雖未擺開儀仗。但到底一行五人,又有不少行李。待出了西海地界,上了官道,殷夜便索性亮了身份,由各地官員一路護送。

五人分了兩輛車駕,初時殷夜帶着兩個孩子同乘,謝晗和謝清平或策馬或另坐馬車。後來也不知為何,兩孩子黏上了謝晗,只同他一道。

殷夜自不在意,孩子不随着她,她便招謝清平來身邊,左右都是她的手心與手背。然謝清平卻滿腹心事,尤其是過了內三關,眼看就要抵達郢都皇城。

兩孩子對他規矩懂禮,一口一個“謝大人”,轉身對謝晗則親熱随意,自在地用膳同行。

“你到底同孩子說了沒?”馬車內,謝清平垂眸望着橫卧在他膝上的人,給她揉太陽穴地手驀然用了力。

“輕點!”殷夜蹙眉,“要弑君嗎?”

“年前在青邙山便于他二人說了你的身份,講清了他們的身世。可是孩子不大不小的,六歲來一直聽我所言,他們的爹爹死了。這……你突然冒出來,難免他們不相信。”

“特別是朗兒,他心性早熟。許是信了,且還為他們阿娘抱不平,如此艱難困苦的六年啊,一人拉扯他們長大……”

殷夜眨着漂亮又清透的鳳眼,不免同情地望着謝清平,頓了頓方起身單手支腮,一手擡起他下颚,“夫君不必這般懊惱,不若妾身再給你生一個,你一手帶在身邊,定與你同心同德。”

謝清平拍開她的手,将人往上抱了抱,抽過軟枕給她靠着,方掀簾看着後頭另一駕馬車。正巧朗兒亦掀了車簾,往這處看來。

父子二人四目相視。

小皇子颔首見晚生禮,謝大人持臣子禮,一大一小十足的君子模樣。

車簾落下,謝清平回身時,面色便又添了兩分蕭瑟。

半晌拉着殷夜地手道,“不怪孩子與我生分,總也不曾照顧過他們,總得給他們些時間。”

“有他們很夠了,且不論你如今這般身子……便是你好好的,也不能讓你再生的,太遭罪了。”

殷夜聽着他的話,有些心虛地垂下眼睑。片刻,伸着五指在他掌心輕饒。

謝清平笑了笑,反手将她素手攏在掌中。

車駕至承天門,謝清平叫停車駕,下了車。

“做什麽?”殷夜攔着簾子,望着車下的人。

四月春光明媚,朱牆綠柳茵茵,花開遍地,暖風熏人醉。

青袍銀衫的名門公子縱然年華逝去,卻風姿依舊,毓秀朗朗。只立在漫天流雲下,眉目溫和道,“臣在何處犯錯,且從何處認錯。”

“那個……”清風拂過起女帝鬓角青絲,從她眼前略過。

她的心閃過一絲淩亂,須臾只咬唇含笑道,“那你、你好好反省。”

馬車入承天門,殷夜端坐車座,深吸了口氣。

反正,她确實不容易。

後頭的車駕內,兩個孩子望着站在承天門口的人,兄妹倆四目相對。

小公主晃着兄長的手,可憐巴巴道,“阿娘可真兇。”

“嗯,謝、謝大人真可憐。”小皇子認同地回應。

暌違一年,女帝重臨含光殿。

朝會之上,除了對下個月後東齊使團來訪做出布置,其餘便是對兩位殿下絕處逢生的賀喜。七年來,百官終于再見女帝真實笑靥。

皇裔無恙,女帝啞疾得愈,如此雙喜臨門,當是天佑大寧。

然,諸臣心中,多的是認為,該三喜臨門。

這數日承天門口,進進出出,但凡長着兩只眼睛的,都能看到蒼穹宮門下,站者何人。

若說這位昔日的謝丞相,此刻歸來,是與女帝外出歸來,恰巧撞在同一時日上,長着腦子的人是不信的。

謝清平如今沒有官職在身,但看一眼身上衣袍的規制,腰間玉革的花色,左右環佩數量和長度,便知是一品鎮國公的配置。

當日離開,可不僅是貶官,爵都被革去未留。

如今這幅打扮,若說沒有女帝的允許,大抵是不要命了。

然女帝複其爵,又命其立于此,不聞不問,不提不言,群臣一時亦難辨心思。

只是一想到面相肖似這青年郎君的兩位殿下,再觀一眼人身上衣衫,便也基本确定,不日該複職了。

更有從戍守承天門口的禁軍中,傳出了一點花色消息。

謝三郎白日自是自省般地立于此間,然待夜幕落下,便也沒了人影。,

內閣學士慕容麓頭一個近身與多年未見的同僚問候,“閣下今日又換衣衫了?”

“啧啧!”慕容麓拍了拍他肩膀,扯了把他的袖子,“閣下去哪裏換的這日日不重複的錦衣玉袍,丞相府可是還關着門!”

謝清平撥開他的手,從容道,“不是休沐日,好好當值!”

“哪日不必站此處了,卑職請您小酌。”慕容忍着笑,欲要扳回一局。

“今日晚間便可。”謝清平難得好勝一回。

“您敢,卑職可不敢。”慕容麓連連擺手,“卑職便是三頭六臂,也不敢同陛下搶人。”

融融日光下,矜貴雅正的人,一時語塞。

這一語塞,那廂便占了上風,“還是等您不必站此受罰時,卑職再為您好好接風。”

慕容學士施施然拱手,端的亦是君子之禮。

至此之後,往來上下朝的官員,見了謝清平便開始不遠不近,不親不梳地拱手見禮。原些些他們無動作、避着他,他反而覺得還好。

清清肅肅站着,即便是被罰認錯的模樣,但總是無人擾他。如今倒好,一有人同他見禮,他因還未複官職,秉着禮儀,他或颔首,或拱手,總得一一還禮。

數日後,他也有些撐不住,這何時是個頭。

入夜,床榻之上,他攬着懷中嬌喘籲籲尚在發顫的人,道,“明日能不站了嗎?”

“我沒讓你站啊!”小姑娘恢複了一點意識,擡起濕漉漉的眼睛,将額上的薄汗蹭在他胸膛,“朗兒和晚晚還不改口嗎?”

“這性子這般倔,也不知像誰……”

“罷了夫君,妾身都說了給你再生一個!”說着,她便翻身壓在他身上,低頭吻他喉結,咬他胸膛。

殷夜的話,謝清平嗤之以鼻,這般倔的性子總不會随他吧。

小公主因面向像他多餘她,她都能尋着機會便借題發揮。若性子還遂他,她簡直要吃人!

回憶兩孩子的态度,他總覺哪裏不對,然被身上人勾的混混沌沌,一時根本聚不起神思。只能随着她雲海起伏!

四月末的一日,謝清平一如既往在承天門下。

日暮時分,兩個團子疾奔過來。

小公主兩條小短腿甩得飛快,一把便摟住他衣袍下擺,仰着一雙水洗葡萄般的大眼睛,咕嚕嚕望着他。

謝清平哪裏經得住她這樣的親昵仰望,只蹲下身去揉了揉她腦袋,“殿下,您怎麽了?”

“晚晚抱抱您啊!”小公主啪嗒在他面上親了一口,“您喜歡嗎?”

謝清平失去思考的能力,僵立在原地。

“阿娘說,今日是個好日子,讓晚晚和哥哥一道來,接爹爹回家。”

“爹爹,這些都是給您的。”落在後面的謝晏不緊不慢地走來,将懷裏抱着的一大堆畫軸送到謝清平面前。

謝清平如墜雲霧裏,根本反應不過來。

“這些都是阿娘畫的。”小公主同哥哥一起将畫軸一一卷開。

承天門口曠地上,十數副畫鋪成開來。

謝清平的目光從畫像移到落款日期上,從景熙十二年到景熙十八年都有。每一副畫上都有他,有些是他的獨像,有些是和她兩個人,還有一些是他同孩子的……

“爹爹,阿娘畫得真好,您同畫上一模一樣。”小公主指着畫道,“以前阿娘每次總說,若是有一天我們見到畫上的人,不用懷疑,一定是我們爹爹。”

“因為她一筆也不會畫錯。”

謝清平看着畫,別過頭壓下淚意。

“青邙山上第一次見到爹爹,我們便問了阿娘的。”謝晏接上話,“阿娘當時還不能說話,但一個勁點頭。後來又搖頭。”

“朗兒便知道,您是爹爹。因為她點頭時在哭,搖頭時不哭了,只是生氣。”話至此處,小皇子也有些生氣地板了板臉,“阿娘到底是太難過了,您不知道,她一個人又多辛苦,所以那會我們便也不想理你。”

“後來我們想叫您了……”

朗兒垂着腦袋,有些無語道,“阿娘竟又不許了,也不知是個什麽意思。明明是她自個講的您,說您和她一樣不容易……”

是夜,兩個孩子被送回各自寝殿,宮人侍者亦識趣地退下,裕景宮便只剩了兩人。

難得的,兩人都不說話。

殷夜在案桌旁看接待東齊使團的方案,許是坐得有些久,她挺了挺背脊,以拳捶打着腰間。謝清平從淨室出來,正好看見這一幕。

上去将卷宗合了,沉聲道,“沐浴就寝吧,別熬着了。”

“我還以為你就此不與我說話了。”殷夜攤開卷宗,冷哼了一聲,“你自己要站承天門的,如今卻怪我。”

“我何時惱你這個了?”謝清平哭笑不得。

“那你一晚上不說話,孩子走了便獨自去沐浴!你便是這個意思,惱我不許孩子喚你。我那是一時惱意,順口說的,後來他們大概是懼我,又怕強行拂我意,惹我傷心,便也不喚你了!”

“我都讓他們今日喚你了,你還不滿足!”

殷夜越說越氣惱,扔了朱筆,騰地起身,往內室走去。

“天地良心,我……”謝清平想拉住她,卻只拽住了一衣角。對方一用力,他手中便空空如也。

“我不言語,是不知如何言語。”謝清平在殷夜身邊坐下,“那些畫……”

他頓了頓,“還有今日這個時辰裏,孩子的第一聲爹爹,太珍貴了!”

“我都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你擇了這麽個日子讓他們開口,是我受之不起的禮物。”謝清平說着,湊身親了親她鬓角。

“你本來就是他們爹爹,有何受之不起。”殷夜別過臉,不讓他碰。

“陛下消氣嗎,明個臣還需去承天門嗎?”謝清平也不追着,只轉了個話頭。

“還不嫌丢人!”殷夜白了他一眼,“再過七日,齊國使團便抵京了,朕丢不起這人。”

說着,她擡手指了指一側案上,“拿了東西,明日上任!”

謝清平随之望去,那裏放着的是皇夫的冊寶金印,還有相印。

“哪日又不想幹了,再着人送來!”殷夜挪得離他遠些。

“還講不講道理,分明是……”謝清平話說了一半,也賴得同她争辯,左右無理她也占三分,只颔首道,“臣定不負陛下盛意。”

“還有一事同你商量。”他靠近些,“這兩日,挑個時間,去趟萬業寺吧。我們同去!”

萬業寺中,住着他年過花甲的生母,和她正值年少的手足。

“可還記得,歸來時,師父曾說,我們各自親情單薄,且須修一修。”謝清平道。

“便是無有此話,我們也該去的。”殷夜轉過身來。

這一世,她當真希望,萬事都能圓滿些。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