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056】他沒有氣性,但你氣性太大……
回程的馬車中,夫妻兩人難得陷入沉默。尤其是殷夜,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礙着兩個孩子在跟前,她忍着沒法作。
然小公主到底還是孩童心性,如今病剛好,許她放開手足玩鬧。山寺中一日,殷宸又是百般哄着。眼下正絮絮說着舅父如何如何好。
“阿娘,能讓舅父住在宮裏嗎,住在玄武長街也行啊。”小公主眨着水靈靈的杏眼,“這樣晚晚尋舅父就能方便多了。”
殷夜蹙眉瞥過頭,不欲搭話。
“行不行嗎?”小公主見殷夜不理自己,便扯着她衣袖撒嬌,“定是行的,舅父說了待他上任,便常來看我。”
“阿娘,刑部在哪裏?是做什麽的?”
“不知道!”殷夜扶額,聞言臉色又難看了兩分,只兀自揉着太陽穴。
“晚晚,刑部是掌管刑法……”
“阿兄不必說。”小公主挑眉道,“晚晚問了舅父,他原也不曉得。但他說,待他上任,便帶我去玩,眼見為實,屆時晚晚就知道了。”
“算了,我不問了,且留着些神秘。”
“就一日,你怎麽像黏上了他似的?灌你什麽黃湯了?”殷夜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女兒。
謝清平瞧着她神色,一把抱起小公主,放在自己膝上,一手理了理她衣襟,笑道,“阿娘問你話呢,好好說。”
殷夜看着他那只理她衣襟的手,分明是圈着孩子,将自己同女兒隔開來,不由擡眸瞪了他一眼。
謝清平認命般笑了笑,繼續帶着孩子往邊上挪了挪。
“晚晚就覺得舅父可親啊,外祖母也很好。”小公主本見殷夜神色,心下顫顫了幾分,然此刻窩在父親懷中,一雙溫暖又有力的大手扶着她,自是感覺分外安全。話說來也流暢許多。
“舅父還給我們玩小煙花。阿兄,是不是?”
“絢爛又美麗,宮裏從來沒有過,晚晚頭一回見,那個煙花……”
小公主總算是接上了兄長的各種暗示,慌忙捂住嘴,扭頭悶進父親胸膛,掩耳盜鈴般躲避母親眼神。
“阿娘!”朗兒靠近些,“我們不是有意瞞您的,舅父說了,您怕煙火。他那些原是以前制作的,收藏着。晚膳那會在他院中玩,妹妹無意間發現了,一時好奇問了舅父。舅父便帶我們偷偷放了,格外囑咐了我們,不讓您知曉。”
“舅父還用送了些我們。”說着,他從袖中掏出兩個拳頭大小的盒子,又拉了拉晚晚,從她左右兩個袖中個掏出一個,捧到殷夜面前。
“舅父叮囑的,只讓我們偷偷玩,別讓你瞧見。說您見了會心悸!”
“阿娘,您若不喜歡,我們便不玩了。”
“嗯,我們不玩了。”小公主包着兩汪淚,随着哥哥說道。
已達承天門,馬車停下,小公主縮了縮,淚珠子瞬間斷開,噼裏啪啦落下來,卻又咬着唇口不吭聲。
“不若讓他們——”謝清平手背上占着女兒的眼淚,一點水漬一點熱意,卻實在讓他扛不住。
“要你做好人!”殷夜望着那幾方花火,須臾甩袖下了車駕。
天已擦黑,只有新月挂在天際。她仰頭望那月牙,按說如今愛人在側,兒女雙全,亦當圓滿。然這日一遭萬業寺之行,實在讓她生出莫名的焦慮。
“阿娘!”小公主被謝清平抱下車,挪着蓮步過來拉她的袍擺,“給阿娘!”
月光下,孩子瓷玉般的面龐上,淌着純淨的笑。
他們再愛熱鬧圖新鮮,然她不喜的事,他們總也不會過分要求。
殷夜看着孩子掌心托着的煙花,揉了揉她腦袋,“讓姑姑和嬷嬷們伴着,多些侍衛看顧,一起玩。”
如今想來,她原也不是真的畏懼煙花煙火。當年害怕,完全是因為前生事不得釋懷罷了。眼下,孩子這般懂事,她又豈會拂了他們的興致。
兩孩子乍聞殷夜之語,頓時眉開眼笑,時值暮色降臨,只向父母跪安,尋了曠地去玩。
“等等!”殷夜出聲喚住。
孩子回頭看她。
“明日起,晚晚随哥哥一道,随太傅學習。”
“晚晚餘毒才清半年,待歇滿周年吧。”謝清平不忍道。
“你少厚此薄彼。”殷夜瞪他,“朗兒在青邙山上,你就開始授他六藝了。太閑,總不是好事。”
今日殷夜夾槍帶棍,氣都撒在了謝清平身上。
謝清平嘆了口氣,自也沒什麽好說的,只略帶同情地看了眼女兒。
小公主甚是懂事,捏着煙花盒恭恭敬敬的領命。
“反正和阿兄作伴,也挺好。”話音裏柔柔糯糯,卻沒有什麽怨言。
殷夜聽聞,眉眼柔和了些,甚至帶了幾分驕傲,然掃過謝清平仍是餘怒未消。
裕景宮寝殿中,外袍脫下,發飾摘落,滿燈火熄了一半,滿殿侍者便識趣地躬身退去。
殷夜自己卸着耳環,摘了一只,另一只摘下時纏了兩根發絲,她眉間皺了皺,手下也未停,直接拽着摘了下來,扔在妝臺上。
謝清平在一側案幾熬煮養生湯,甫一擡頭便看見這一幕,遂篦了一碗端來,“不至于氣成這幅模樣。”
他将湯遞給殷夜,撿起臺上的耳環,将發絲解開,來回攏了兩道,在妝匣中尋了根發帶捆住,然後放到了匣屜中。
殷夜看他收着自己青絲,嘴角揚了揚,然湯到口邊,卻還是忍不住嘆了口氣,将碗盞擱在了案上。
“你說他是不是被勾了魂了?”
“他原是沒有半點為官心思的,且不說六七年前我便同他說了,讓他尋個差事歷練。便是去歲我最難的時候,絕望中帶着兩個孩子出去游歷,阿姐讓他學着理政,他都不願意。如今想都不想便接下了這官職,簡直色令智昏!”
今日,到此時,殷夜方将怒氣發了出來。然更多的還是失望。
“或許他得了心愛的女子,願意揀分差事做了。”謝清平拉着殷夜在座塌靠下,伸手給她按揉腰背。“凡是你換個角度看,未必不是好事。”
“這話你說的你自己信嗎?”殷夜聲響擡高了幾分,“我且問你,易地而處,你換做是他,今日這差事你便一口就應了嗎?你是不是會考慮一下能否接得了?是否合适?”
“昭平接領暗子營,是憑着六歲便從軍的經歷,如此亦用了兩年時間打磨;殷堂擔任戶部尚書,雖升的快,但是以政績上去的,即便如此,在任同樣的從五品侍郎前,亦熬了三年文書一職。”
“從五品京官,官品算高的了,殷宸想都不想便一口應了。他若不是看不清自己幾斤幾兩,便是為了個女子憑空讨好我。半點氣性都沒有!”
“今日抛他這職務,我就是試他的!”
“他怎麽會是這幅樣子?”殷夜越說越氣,“但凡他拒了,與我說,阿姐,我資歷少,無有經驗,且揀個低末的做起,我都安心些。或者同我說一個,他興致之內的,結果呢,他這是什麽行徑!”
“再不濟,他幹脆拒了我,就做一個閑散宗室。我總也養的起他!”
“如今這幅樣子……”
殷夜氣的冒火,只豁然起身,抽過折扇搖着。
“你這話同我說說便罷了,且先不要當他面說。”謝清平按下殷夜,緩聲道,“你們姐弟關系才将将緩和了些。這些年,你們爹娘先後離去,他從隆北遷至此處,總是不易。大抵是常日居于寺廟中,我阿娘到底也老了,不曾教過他什麽,确實耽誤了他……”
“我不是這個意思,原與外祖母也沒關系,她沒有教養他的義務。何況,他在佛門中,也不是什麽壞事。”殷夜餘怒未消,“外祖母接他走的時候,他都十一了,我給了他侍衛、太醫、和師者的。即便他什麽都沒學,佛門之中,總也能修出一點淡泊之心吧?”
“我如今看他,簡直一無是處。”
“這話便更重了。”謝清平制止道,“至少他還敬你,亦懂禮,與朗兒、晚晚也親厚。”
“你別提他同孩子玩樂的事。”話至此處,殷夜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見過哪家長輩,給孩子玩火石之物的。陪着玩也罷了,還将東西送給孩子。他就不怕孩子不告訴你我,偷着玩,遇上危險。那是火,不是旁的東西!”
“而且還口不擇言,要帶晚晚去刑部玩。他說的什麽混賬話,自己都認了,壓根不知刑部是何處,幹何事!”
“我告訴你,他如此由着孩子,無非想哄着孩子讨好我。說道底,一沒有氣性,二沒有頭腦。”
“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不知該多失望!”
“好了,事已至此你再氣惱,傷的也是自個的身子。”謝清平端過養生湯喂她,“這事我處理,你別操心了。”
“你怎麽處理,那麽大個人,打一頓不成?”殷夜接了湯,胸口氣的不斷起伏着。
“刑部的職務且讓他擔着,別再動了。我親自下去教他。閑來亦帶着孩子同他多處處。你于邊上看看便罷,不要直面與他接觸。”
“你放心便是,我像當年教你一般,手把手地教他。成嗎?”
謝清平頓了頓,溫聲道,“師父說你我命中尚有劫數,要我們于親情處多修修。”
“久久!”他撫着她披散的長發,“雖說你我皆不懼劫難,然總不願道途艱難,總望着前路平坦。我們修了兩世,才在這世道上拼出這并肩攜手、心意互通的好日子,亦有了一雙兒女。如此安寧的歲月,有你有孩子的時日,我半點也不想打破。”
“神佛之輪,雖多的是虛妄。但我如今全信,亦敬畏。”
“将殷宸交給我吧。他沒有氣性,但你氣性太大了,我都怕。”
謝清平俯身,兩人額間相抵。
殷夜努了努嘴,退開些,只将手中那碗湯仰頭一口飲盡了。
“怎麽這麽重的味,你手藝還不如側君呢!”殷夜蹙眉扔開碗盞,瞥過的眉眼裏卻噙着戲谑。
“我——”謝清平聞言,不由有些惱意,“你再說一遍!”
“說什麽?”殷夜挑眉,“你不如側君?”
“你……”
“你且好好教導!”殷夜望着甩袖轉入淨室的人,提了提聲響,“可憐我兩個孩子,得一舅父,十中之一都比不上他們阿娘的舅父。”
已至淨室門口的人,頓下了腳步,原本面上的惱意散了個幹淨。
“怎麽不走了?”身後人貼上來。
兩條細軟的臂膀圈着他脖子,十指挑釁似的在他眼前打轉。須臾,一手摸索着從他喉結往上移去,湊到唇畔,方悄聲道,“你自己煮的養生湯,嘗嘗味道如何?”
那橫卧在他口邊的玉指上,尚且殘留着方才不甚潑出的湯汁,此刻正被一點點送入他口中。湯汁味道如何,謝清平品不出來,但那素指纖纖,磨在他齒間舌尖,只一瞬間便激得他周身滾燙。
“夫君熬的湯藥是甜的,沒人比得過!”偏身後人還在絮絮低語。
“今日車馬勞頓,不累嗎?”謝清平扣住她素手,低首細細吻去。
“累啊,只是勞夫君教導家弟,無以回報……”
話音落下,另一只手已經開始抽他衣襟系帶。今日這衣衫有些繁瑣,她扯了半天,也沒解開,人便有些惱怒,只看着他肩頭道,“以後不許穿它!”
終于,微涼的指尖,帶着寒氣的雪膚,沁入他胸間。
“不鬧了!”謝清平哭笑不得,“明日使團便到了,今日早歇下吧……”
“你……”胸間一陣刺痛,謝清平蹙眉轉身,“還有沒有點輕重!”
“比你下手輕多了。”殷夜收了手,交握着摟住了自己,“有點冷!”
如何不冷,五月夜風到底帶寒意,透過半掩的窗戶,拂在衣衫落盡的姑娘身上,她的後背毛孔張開,滲出細小的顆粒。
她冷,謝清平卻更熱了。
這樣一轉身,便是他穿着衣衫,也撐不住咫尺間一身春色玉影。
偏他衣襟被拉開了,兩廂撞上,便是冰火兩重天。
“瞧瞧,一對比,你便更小了。”殷夜低頭咯咯發笑。
“閉嘴!”謝清平無語望天,一把将人抱起,入了湯泉。
“老實些!”他将人靠在石壁上,給她按着背後/穴道,祛除風寒,“明日要是頭痛腦熱了,這個月我便搬去瓊麟臺。”
“朕以為,丞相一身傲骨,是要搬回丞相府呢。”殷夜放柔身子,反手扶了扶腰側,又開始笑。
她站的有些累,遂換了再正常不過的躬身俯趴,只為了減輕腰部的受力。卻未想動得突然,将身後人特意拉開的一點距離填的滿滿當當。
殷夜感受着那灼熱又硬挺的觸感,趴在岸壁到底忍不住笑出聲來,片刻往後拉了一把那頓住僵硬的手,往前帶了一步。
瞬間,兩人親密無間。
身後人悶哼了一聲,呼吸漸重,殷夜便又開始笑。
“都這樣了,你忍着做什麽?”
“朕才暗自感慨,丞相真真好本事,能一心一意給朕解乏,半點邪念沒有!”
謝清平掙開她的手,也不知從哪裏撿回一絲絲理智,竟還退開了一點身,啞着嗓子問,“方才給你點穴,出汗沒?”
殷夜呆了呆,簡直頂禮膜拜這正人君子,瞥過頭道,“沒、沒出汗。大抵寒氣還體內,要不你再按按。”
話畢,她還掩口咳了聲。
聞得身後人長長的吸氣聲,殷夜直起身子,垂首咬着自己唇瓣,忍着不笑出聲。
泉水微微平複又重新點點漾開,謝清平往前走了一步,重新伸手給她按着。
“毓白,我站不動了……”殷夜的聲音又軟又委屈,話音還未落盡,手便往後尋去,“容我靠一靠!”
湯泉中,她的五指摸索着,如同跌入汪洋中迷失方向的小小扁舟,讓人心生憐惜。
“有沒有出汗快些的法子,久久的腰受不住!”終于握住他的手,抽到了前面,含入口中一根根啃咬。
“有!”身後人到底還是丢盔棄甲。
良久,泉水中熱湯霧氣纏綿,煙波浩蕩。
趴在岸壁的姑娘喘着氣回首道,“明日…明日使團便來啦,我們早點歇息啊!”
“你……閉嘴!”湯水沖天,雲燎霧繞,端方君子變了模樣,咬着身前姑娘的耳垂低吼。
水靜霧散,神思回籠的人,披衣而起,如抱孩童般将妻子抱上床榻。
出浴前,他确定過她發汗發的透徹,腰腹不曾磕破,更沒有失了分寸弄傷她,如今更是将她半卧在墊着軟枕的矮幾上,細細将她一頭青絲擦幹。
徹底幹透的時候,大半時辰過去,小姑娘已經睡着了。
撚息燭火,被子拉上,這世間便當真只有他們兩個人。
“毓白!”小姑娘不知何時醒了,窩在他懷裏喃喃開口,“你會覺得遺憾嗎?”
“遺憾什麽?”他低頭問她。
“我,其實很想再要個孩子。兩輩子,孩子胎動時,你都錯過了。”有淚落入他胸膛,“只是,真遺憾,我不能生養了。”
“不遺憾。”他清醒而堅定地回她。
若非要說遺憾,也該是在她那樣艱難的歲月裏,他皆不曾好好照顧過她。
但往後餘生,他會照顧好她的。
他這樣想,亦這樣說。
拍着,慰着,哄她入睡。
殿中,一片安寧。
只是外頭,不知何時,開始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