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059】天上薄雲累疊成濃,擋去人……
山中寺廟裏流螢萬千,然撲閃的點點光亮,照不亮少年眉宇間的黯淡,反惹他心煩。
殷宸坐在萬業寺後院涼亭中,從晌午歸來至今,已經有五六個時辰。
一只螢火蟲也不知怎麽的,竟落在他手邊茶盞中,觀其模樣當是受傷使飛行失了準頭,如此跌下。他正欲飲茶,水中又落下這麽只蟲子,心中愈加煩躁,只将水潑了出去。
卻不想,手中失力,連盞帶水都脫了手。
“老夫人,小心。”
碎裂的杯盞不偏不倚滾到來人腳畔,連着那人裙擺都濺到不少水漬。原是蘇嬷嬷扶着慕容斓正從長廊上走來。
“外祖母!”殷宸起身,垂着頭,往外迎了兩步,“沒驚到你吧?”
“驚到了!”慕容斓嗔怒道。
“對不起,外祖母。”殷宸勉強擠出一點笑,瞥過地上碎片,“是潤兒魯莽了,一會我便收拾了。”
“外祖母說的哪是這個!”慕容斓繞過碎片轉至殷宸身側,扶上他的手,嘆氣道,“這一大早悶聲不響地跑回來,膳也不用,可是驚到我這老婆子了。”
“允了你半日靜心,可願說說了?等等,你這臉——”慕容斓拉着他仔細瞧去,“別躲!”
微微紅腫的面上,隐約殘留着指印。
“你這?是你阿姐——”
慕容斓原是問過了殷宸的貼身侍衛,雖不知具體事宜,只知曉是姐弟二人起了争執,然不想竟已經鬧得這般厲害。
“不是她。”殷宸頓了頓,下意識道,“是她,反正都一樣。”
慕容斓辨過他神色,拉着他的手拍了拍,“外祖母知道了,是你姐夫動的手。太不像話了,外祖母給你賠罪。”
“同外祖母有什麽關系。”殷宸聲色哽咽起來,“潤兒只是覺得失望。連外祖母您都能接受的事,阿姐同姐夫如何便這般反對?”
“眼下,姜虞也不敢見我。”
今日從宮城出來,他原是去了驿館,遞了信物。卻不想姜虞接了那個荷包,只傳話出來。
“與君無緣,但求來生。今生,相思相念,不必再相見。”
如此,如同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五月初夏裏,激得他遍體發涼。原本他一路過來,怒意與躁氣稍稍散了些,憶起殷夜的一些話,隐約覺得在意,方想問上一問。如此也好打消了自己的疑慮,證明她的清白。
然,這樣的兩句話傳入耳中,他便再也無心思考。
人家已要和自己斬斷塵緣,還能圖謀什麽?
“外祖母,自爹娘去世後,潤兒便只有你。如今好不容易有個人愛潤兒,潤兒亦喜歡她,潤兒不是單純的喜歡,看見她,我莫名覺得安心。那日,她救我于瀕死之際,我就想一直抓住她,再不放手。”
“外祖母明白!”慕容斓從蘇嬷嬷手中接了将将命侍者送來的撥殼雞蛋,在他臉上細細揉着,“你啊,是爹娘離去後,一個人太孤單了。哎,本來好好的一家人。你阿爹便罷了,本就重病在身。你阿娘……”
話至此處,慕容安緩了緩,勉勵壓下淚意,然雙目中仍舊盈了些水漬,“你阿娘雖說不是我親生的,但我是最知道她的,看着柔弱,其實心裏堅強着呢,竟不想那般鑽了死胡同……”
“她若還在,你或許不至于這般愛慕那姜虞公主。”
“亦或者,能調和調和你們姐弟倆。”
“阿娘若在,我的婚事根本不用她來作主!”
談及謝清寧,殷宸瞬間怒不可遏,握拳的一手,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響。
慕容斓瞧他神色,只拍了拍他那只手,慈和道,“不生氣了,怪外祖母,不該提起你阿娘。”
殷宸別過臉,卻是怒意更盛。
“潤兒,眼下不是同你阿姐置氣的時候。你呀,還得回去,該上任上任,該請安請安……”
“外祖母?”殷宸轉過身,不可思議道,“您什麽意思?”
“你聽外祖母說,你阿姐一時不同意是很正常的事。此間又确實關系到兩國聯姻,她有所顧慮再正常不過。但你若就此一氣不管不顧,你想想你阿姐的性子——”
“你與那公主,可是真的半點希望都沒了!”
“這個道理我懂。”殷宸垂着眼睑,複有擡首道,“可是外祖母,公主她不理我,她将信物都收回了。她……”
“這你要理解她啊,誰不怕你阿姐。她總得自保,是不是?”
“到底也是個可憐人!”慕容斓似是有些累了,起身道,“潤兒啊,或者你索性放下吧,如此讓你阿姐安心,也讓人家姑娘安心,你還小,身份又尊貴,來日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
“不,我就要她!”殷宸亦起身,眼中陡然升起幾分勢在必得的信念,“如外祖母所言,我有頂尊貴的身份,還不能争取到一個心愛的姑娘嗎?”
“天下人都怕阿姐,偏我不怕他!”
慕容斓聞言,慈眉善目裏流淌出淡淡的笑意,只溫和道,“少年有志氣是好的,切不可意氣用事。”
“在山裏歇兩日,緩一緩,便回去吧。同父同母的親手足,牙齒舌頭還成日磕到打架呢!”
“潤兒明白了,外祖母早些回去歇息吧。”
夜色闌珊,薄霧冥冥遮擋新月,天地間朦胧一片。
慕容斓扶着蘇嬷嬷的手往廂房走去。如紗淺淡的月色攏在她已經蒼老的面上,看不清她真實的神色。
“公主好不容易才設得局,引得陛下和恒王殿下争吵,三公子還動了手。此刻如何便又要安撫他?”蘇嬷嬷不解地問。
“打破骨頭連着筋呢!嫡親的手足,哪那麽容易徹底反目的。”慕容斓笑道,“我們還不到激進的時候,尚且還需退退。”
“不過也快了!”慕容斓頓下身來回首望着方才來時的路,“方才,他說什麽來着?”
她眯着狹長的鳳眼,笑容愈盛,“他說,他有頂尊貴的身份,還不能争取到一個心愛的姑娘嗎?”
“待他接二連三的發現,确實不能得到的時候,我們便再告訴他,他的身份只是尊貴,卻不是至尊。”
“公主英明。”蘇嬷嬷亦深笑道。
“傳信給姜虞,輪到她上場了。”
天上薄雲累疊成濃,擋去人間全部月光。
裕景宮寝殿中,便是如此。
昨日他還将她抱在膝上,臨窗賞月。今夜,長夜漫漫,他卻已不省人事。
已是子時末,殷夜捧着一盞藥膳,坐在禦榻對面的案幾旁,看着佘霜壬第三回 給謝清平聚毒施針。
“再吃一口!”昭平接過藥膳,擋在她面前,持勺喂她。不讓她看禦榻上的人一口口吐出的濃黑的鮮血,以及從指尖逼出的浸着鮮血的毒。
殷夜搖頭,将昭平推開些,只定定望着尚且虛喘發汗的人,“阿姐,我胸口堵得慌,再咽下去方才用的都要吐出來。”
她尚且知曉要保重自己,也沒有急瘋了頭,只是視線裏不能一刻沒有他。
從青邙山歸來時,因他身體與常人無恙,所以即便她擔憂着他中毒一事,卻也始終不曾深切的感受到,若他毒發、若他一睡不醒,她當如何。
曾經,誤會重重,她對他失望,只覺兩世搭在他身上,實在不值。于是,便想着沒有他,來日路也可以獨自走下去。
可是到了此刻,即便她還能獨行,又怎麽舍得讓他一個人獨行。
他原是把餘生,把命,把生的希望全部給了她。
他們,幾乎活成了一個人。
惠悟法師說,青邙山上的七星海棠下一次開花尚在十數年後。
十數年,太久了。
殷夜望着榻上胸口起伏不定的人,今日在殷宸護袖上如此無意的一碰,不過一點皮肉外傷,便将毒素引得這般快。未來十數年裏,該要怎樣防備?
有沒有什麽辦法,能一勞永逸解他的毒?
她扶着昭平的手,疲憊地坐下,尤覺山河萬裏亦不如那人與她的溫柔一笑。
“陛下!”佘霜壬返身來到殷夜身邊,“您安心吧,丞相無礙了!”
“真的嗎?”殷夜豁然起身,奔到床畔,回首道,“那他何時能醒?”
佘霜壬緩聲道,“陛下莫急,臣為丞相排清散入皮肉的毒血,為能夠化的徹底,下手重了些,原是以竹片切開了他臂膀并着掌心的皮肉。如此丞相失血較多,人亦疲乏,精神氣都弱,估摸着七八日才能醒來。”
未容殷夜開口,佘霜壬只繼續安慰道,“您且安心,眼下丞相的毒控制住了,無礙的。醒來後,靜心養一養便好了。”
“有臣在呢,丞相醒來前,臣日日守在這可好?”
“他醒後,你也得守着!”殷夜扭頭撫摸謝清平被繃帶纏繞的左手,喃喃道。
“學會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昭平嗔怒道。
“你也姓殷。”殷夜霸道又直白,“反正都是我家的。”
聞她尚有此言,佘霜壬同昭平對視了一眼,稍稍定下心來。只一個守着後宮,一個鎮在前朝,一如之前的許多年。
謝清平清醒在第五日的清晨,陽光從六菱雕花木的窗戶中零星灑下,點點投在他身旁人白皙的面龐上。
他望着攥着他衣襟縮成一團的人,又見簾帳層層拉開,便知這人不曾睡過完整的覺。
因為每回沒有朝會的就寝前夜,她都是将簾子裏裏外外放下塞好,唯恐晨曦微光擾了她。
他沒有動,也沒撫拍她,想讓她多睡會。卻不料合眼的一瞬,她一聲“毓白”在他耳畔響起。
“毓白!”殷夜睜開雙眼,眼中盡是疲憊和惶恐。
“嗯,我在。”謝清平虛白的面上露出盈入眼眸的淺淡笑意,只伸手攬過她,将她往懷裏靠近些。
“你、你醒了?”殷夜掙脫他的臂彎,一臉驚喜地坐起身來,轉身道,“側……”
“別喊,我沒事了。”謝清平攔下她,心頭驀然湧起一股酸澀之意。
那一聲“毓白”,原是她在夢中喚他,她并不知道此刻他醒了。
是故,他昏睡的這些晝夜裏,她喚了多少遍呢?
“那、起來靠一靠?”殷夜見他颔首,遂上前扶他,“側君說,你至少七八日才回醒,如何才五日便醒了?不會有什麽問題吧?”
毒素走了半身,他被放了不少血,人自是虛的,亦使不上力。殷夜跪坐在他身畔,因着連日憂思揪心,人也有些恍惚。将将握上他雙肩,給他扶正,便一頭跌在他胸口。
“小心!”謝清平提着口氣,伸手撐住她,“累了,是不是?”
殷夜也未起身,便這般貼在他胸口,半晌緩過勁來,方道,“我有好好用膳,也迫着自己休息。”
“我,就是害怕。”
“嗯,所以我努力着早些醒來。”謝清平垂首吻了吻她額頭,“我也怕啊,怕你一個人會害怕。”
“吻這裏。”殷夜擡起頭,指着額角的一點細碎皺紋。
謝清平聽話,低頭再吻。
纏綿而溫柔。
謝清平能下榻是在又三日之後,按着佘霜壬的意思,當再卧榻十天半月天會更好些。但他等不了,卧在榻上,殷夜什麽也不許他做,亦不許他思憂政務。
旁的他自是放心,殷夜獨自處理朝政多年,沒有他也是如魚得水。唯有一樁,他放心不下。
便是那日打了殷宸一巴掌。雖不是朝政,卻也是要緊的事。
那日盛怒中,他到底失控了。這樣一把掌下去,礙着母親的面子,殷宸大抵能不記恨他。但是到底是為着殷夜才動的手。
他動手,和殷夜動手,有何區別!
只怕這廂,殷宸對殷夜敵意更大,心中逆反的更加嚴重。
午後,已經有了些暑意。因他尚未病愈,殿中亦未置冰鑒。殷夜搖着着鎏金小折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
“他就是找打,你還要同他道歉!”殷夜将扇子搖得更快些,“他把你傷成這樣,我沒罰他,都便宜他了。”
“我這遭毒發,算在他身上,是不公平的。”謝清平從殷夜手中抽過折扇,搖開給她打着,又指了指案上累起的卷宗,“暗子回禀,不是說眼下他安分了許多嗎?”
“那日他負氣出宮,雖去驿館尋了那姜虞,姜虞也沒回應他。如今一連數日皆在萬業寺中,不曾鬧騰,說不定亦是在反省。”
謝清平拉過殷夜,讓她坐在自己膝上,哄道,“你如今有我,有孩子,論起至親,是要比他多一些。且不說冤家宜解,你們尚且是嫡親手足……”
“好了好了!”殷夜截斷他的話,“反正道歉是不可能的。他若自個回來,我便給他個臺階下,其他休倫。”
謝清平知她脾氣,便也不再多言。
兩人又讨論了些其他政務,其中自然繞不過東齊聯姻這遭。
“她若識相,誠心拒開殷宸。我自分得清孰是孰非,自不會同她為難。”殷夜想了想,又道,“對了,你說這姜虞是否真的轉了性子。阿姐前後查了三回,此番東齊來朝,除了明面上的護衛隊,當真沒有其他兵甲。”
殷夜側身望向謝清平,“我記得,前世我之所以敢在含光殿當朝斬殺來使,亦出其不備于驿館亂箭射殺她,原是她随帶兵甲在都城內外漏了馬甲,才讓我動了殺心。”
“前世她勾結的是魯國公府裴氏的兩萬兵甲,如今裴氏已滅。世家手中除了自家護院的府兵,原有的兵甲,早年間便盡數編入了隆武軍……”謝清平這般說着,亦扶起殷夜,尋來舊日卷宗,夫妻兩查了小半日,确定沒有遺漏的世家大族,擁有能夠攻城的兵甲。
一時間,不由兩廂互望,彼此皆笑了笑。
“是我想多了?這姜虞當真只想傍個富貴宗親,東齊亦是有心交好?”殷夜将一旁的藥盞端給謝清平。
“前世今生,你我都在變。或許衆生皆有變化。”謝清平接過藥,話這般說着,到底也沒真的放心,只道,“城防禁軍尚有五千,皆是精衛。這都城內外百裏如今看來都是可以安心的。再多一重保險,我們将內三觀的警備提一提便是。”
殷夜瞬間明白他的意思,持筆下诏,發去兵部傳旨。
如今京畿之地排查清楚,若姜虞當真有內應,該是在三關以外的地方士族,如此警戒三關,便算絕了她的援助。
殿外夕陽已落,夫妻兩沐着晚霞并肩走在甬道上。
“毓白,今日我們去伽恩塔住吧。”
“毓白……”殷夜頓足望他,“你想什麽呢,是不是不想去在長安殿?”
“我都不介意,你還耿耿于懷嗎?”
“怎麽會?”謝清平牽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就是有些累了,心下有些恍惚。”
“那不去了,去那裏坐馬車還有小半時辰的,還不如省下來,我們歇一歇……”
殷夜絮絮說着,謝清平聽得卻是不甚認真。
方才有一刻提到裴氏,他不知怎麽便想起母親。
“你到底怎麽了?”殷夜心思如發,辨出他不是疲累的晃神,而是有了心事。
謝清平知曉瞞不過,便也如常說了。
“四姨母嫁給了裴莊英,你同裴莊若又差點成婚,外祖母同他們是要親近些。”殷夜挑眉道,“外祖母是不是很喜歡裴莊若?你和她可是指腹為婚!”
謝清平也不知自己心裏在想些什麽,只是被“指腹為婚”四字砸來,一時便收了心思,投降般止了話頭。
小姑娘愛吃醋,縱然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但還是能随時踢翻壇子。
至裕景宮外門,江懷茂打着拂塵匆匆趕來,道,“陛下,刑部侍郎的折子,派人快馬送來的。”
“刑部侍郎?”殷夜聽得雲裏霧裏,“刑部侍郎是哪個?還快馬送來?”
謝清平接來閱過,遂遞給她笑道,“刑部侍郎,乃陛下胞弟,恒王殿下。”
“且看他這般深切言語,明日我下去刑部,好生教他。”
“想來是真的思過了。”謝清平從殷夜手中拿會折子,遞給江懷茂,拉着人回殿去,“不許犟了,說好他自己回來,便給梯、子下的。”
殷夜努了努嘴,到底面上有了兩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