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063】慕容,先楚天家的姓氏
殷宸心中藏着事,人便有些不自在。
尤其是晌午見到晚晚那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厮纏着問他還有沒有煙花,要陪她一起放。小公主吐話似珍珠撞玉,又脆又甜。
道,“舅父,那日您送給我和哥哥的煙花被阿娘發現了,但是阿娘沒生氣。”
“她沒生氣?”殷宸一些訝異。
“嗯,阿娘不僅沒生氣,還讓我們當晚就臨湖放了,晚晚的是萬天星,哥哥的是飛龍在天,很好看。”小公主扯着殷宸的袍擺,仰着頭道,“舅父,您還有嗎,晚上我們一起再放啊!”
“舅父……”見人不應她,小公主嘟着嘴,有些失望。
殷宸低頭笑了笑,望着那張粉妝玉砌的面容。她長得肖似其父,但其父端方矜貴。這幅撒嬌又爛漫的模樣,更像她母親。
他記得,在殷夜剛繼位的那幾年,每隔兩年,爹娘都會帶他來郢都看她。
爹娘總說,他們不在阿姐身邊,阿姐雖是阿姐,但也不過一個八九歲的女童,一個人在那麽遠的地方會想家,會難過。
然而,他記得很清楚,四歲那回第二次見他長姐,亦是頭一回對他的這位胞姐留下印象。
十歲的女孩,便如此刻他膝下的少女,亦是仰頭昂首,扯着她舅父廣袖,“這幾日我都不學了,舅父也不許理政。我要陪爹娘,要和潤兒玩。”
“舅父昨日就許了,今日舅父陪你們。”
“不止今日,這幾日都要陪,久久在哪,舅父就在哪。”
“你不答應,我會生氣的,一生氣就吃不下飯,就會胃疼……”
“嗯,那你別吃了。”謝清平轉身揀起卷宗繼續看着。
殷夜沖他瞪了一眼,跑着殿外,拉着弟弟的手,“走,阿姐帶你玩去。”
彼時,殷宸以為最多一日,長姐便會回去。卻不想臨近傍晚,謝清平便來北苑尋了他們。往後幾日,阿姐也不理他,只同自己玩樂。然,謝清平卻一直住在北苑,直到他們回隆北,直到阿姐搬回宮中,他便又随之搬去後宮。
他的阿姐,并未有如爹娘所說那般,獨在異鄉,會傷心難過。不僅沒有絲毫這樣的神色,甚至過得驕傲而肆意,被人長久托捧着。
她從來便那般高高在上。
時至今日,即便她歷過幾多風霜,但大都心想事成,擁天下抱良人,兒女雙全。
而他,不過想得一所愛,亦不會傷她性命。
這樣想着,殷宸蹲下身來撫摸外甥女的面龐,微笑道,“晚晚,如果你爹娘帶你換個地方生活,你願意嗎?”
“當然願意!”小公主點點頭,“只有和爹娘在一起,和哥哥,晚晚去哪裏都行。”
“那舅父,會我們一起嗎?”
“可能不會,但舅父會去看你們。”殷宸揉着小公主腦袋,“這樣好不好!”
“也行,那舅父到時要記得帶煙花給晚晚。”小公主眉眼含笑,“哎呀,扯遠啦,今晚能給晚晚放嗎……”
“能!”殷宸抱起小公主,在她眉眼裏辨出一分胞姐的神色。
當今天子是她母親,但大寧天下姓殷,亦有他的份。如姜虞所言,只要不傷阿姐性命,就無謂同室操戈,他尚且是男子,君臨天下原也比她更符合世道倫理。
謝清平是午膳後來的,到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晚晚因與殷宸玩鬧了大半日,眼下睡了過去,還不曾醒來。
八月的山中,晚間已經有了寒意。小公主睡在慕容斓的屋中,正睡得酣沉,謝清平坐在床榻畔,給女兒掖了掖被角,忍不住摸了摸她瓷白如玉的面容,尤其是雙頰,染了兩抹紅暈。
小公主每回賴在裕景宮歇晌,殷夜總是親了又親。
她同他說,以前孩子的臉只有蒼白,從來沒見過血色。唯一有血色的那幾個月,是她放棄醫治,求佘霜壬給他們用了秘術,折了壽數換來的。
他知道她根本一刻也離不開兩個孩子,中秋将女兒留下,完全是因為他。
母親喜愛晚晚,抱着她不肯放手,孩子亦願意留下。她便也能狠狠心分開兩日,其實是讓女兒代他盡孝。
他離母六年,為人子,心中終是愧疚。夫妻二人從未提過,但并不表示她就想不到。她想到了,便替他做了。
無聲,無息。
如此,他離開她,總得将女兒送回她身邊。
天厚待于他,他尚有盡孝的時日。總沒有分離了她們母女,來彌補自己孝道的。
又因昨日夢魇之故,縱然今日來時,殷夜還取笑道,虧得她女帝之身,不然憑他這般作為,從婆母手中搶着孩子給她,她若是尋常妻室,得被婆母訓導死。絮絮調侃,讓他有接孩子的功夫,不若陪着她。但他思來想去,總覺心中不安,便還是決定接回去的好。
卻不想,等候孩子的功夫,聞得晚晚同殷宸玩的歡騰。
“潤兒願意出來了?”謝清平從榻畔下來,斟了盞奉給一旁座塌上的慕容斓。
“小丫頭去尋的他,尋他放煙花,磨了一個晌午,竟把人給帶出來了。”慕容斓接過茶盞,拂了拂茶蓋,也未飲,只道,“你看要不要讓她住兩日,說不定能緩和緩和姐弟倆的關系。這一個是帝王至尊難低頭,一個血氣方剛正是倔的時候,老僵着總也不是辦法。”
這話說得自然在理,謝清平卻也沒有立時回應,只轉頭望了望榻上的女兒,道,“且等孩子醒來,問一問再說吧。她沒離開過她阿娘,時間久了也容易鬧脾氣。”
“也好!”慕容斓低眉飲了口茶。
“昨日頭一回住這,可鬧騰?”謝清平道,“阿娘讓她住在西廂房便罷,有的是嬷嬷和宮人。您睡得淺,何必勞神!”
“晚晚睡覺老實,合了眼便像小貓般縮着不動了,阿娘看着歡喜,哪有勞神的……”
母子二人閑聊着,蘇嬷嬷進來道,“恒王殿下來了,問小公主醒了沒,給她的煙花預備好,如今入夜,可以放了。”
“他人呢,怎麽不進來?”謝清平說着,正欲起身喚他,被慕容斓攔了一把。
“你還看不出來嗎?”慕容斓嗔怒道。
謝清平自然已經明了,左右是他在這,殷宸将他與殷夜看作一人,便也不願看見她。
“小丫頭醒了!”慕容斓面對床榻坐着,擡眼便看見榻上女童伸手揉着惺忪睡眼,遂對蘇嬷嬷道,“且讓殿下等等,小公主正更衣,一會用了膳再去,讓他也過來一同用些。”
殷宸自也不曾過來用膳,最後還是小公主吃飽了,跑去推開他房門,喚了出來。
萬業寺後、庭院落的上方,燃起璀璨又絢爛的煙火。
謝清平坐在廂房臨窗的位置,并未看清二人神色,但在花火最盛的時候,他看見女兒扯着殷宸袖擺,未幾,殷宸将她報了起來,兩人又重新擡首望着漫天盛世煙火。
入夜,他将女兒哄睡後,來了殷宸房內,也未多言,只握了握他肩膀,道,“八月十五,勞你送晚晚回宮。你若願意可回去一起過節。”
“她讓我回去的?”殷宸問。
“沒有!”謝清平笑道,“但我來時,她說她如今不怕煙花了,中秋佳節若放煙花會更熱鬧些。”
殷宸愣了愣,到底沒再說什麽,只點了點頭。
謝清平亦不再言語,握他肩膀的手力道更深了些,帶着欣慰與期待。
一夜無眠,晨起謝清平走後,殷宸推開了慕容斓的門。
“潤兒!”慕容斓正好梳洗完畢,持着串佛珠坐在榻上,“有事?”
“嗯!”他點頭。
“沒!”他又否認。
他已經轉身離開廂房。
然腦海中卻驀然想起昨夜,姜虞的話,“你阿姐自然疼你啊,是因為如今她覺得沒有我了。所以當是不該有我。”
耳畔,慕容斓慈和的聲音亦緩緩傳來,“有事,你便說。你同外祖母相依為命這麽些年,還有何需要吞吞吐吐的。”
殷宸頓足,回首,到底還是到了慕容斓身畔,伏在她膝下,緩緩訴說。
謝清平回宮前,先回了趟丞相府。
後、庭水榭中,他獨自一個人坐着。他連日不安,昨夜又驚夢,心便難定下。按理,這般心境,當同殷夜說一說,他們不僅僅是夫妻,是君臣,更有着兩世的牽絆,當是無話不能言。
卻也不知為何,他始終不曾開口,仿佛要要逃避些什麽。
這樣一想,又覺荒謬。時至今日,還有什麽是他需要逃避的,亦或者無法面對。
“叔父!”正思慮間,謝晗得了他傳喚,已到了跟前。
今歲二十又六的青年,長身玉立,已是正四品的兵部侍郎,又在多年前從他手中皆過了統領世家的權利,是郢都無數女子的春閨夢裏人,卻依舊孑然一身。謝清平原是想為他作主擇一門親事,然被他拒絕了。他不願,他亦不會勉強。
誠如殷夜所言,或許謝晗對她還有情意。卻也是他一個人的事,任何人無權幹涉,唯有他自己走出來的那日,才算真正放下時候。
不然,對做他妻子的姑娘,實在太不公平。
謝清平望了他片刻,招手讓他坐下。
“叔父,你可是又當說客……”謝晗臉色有些紅,接過謝清平推來的茶盞。
“叔父沒那麽閑。”謝清平剜他一眼,直接道,“明日我便啓辰去塢郡了,你傳十六騎回陛下身邊護駕。”
“其中八騎在祖母身邊,也調回嗎?”謝晗問。
“我都忘了,他們在你祖母身邊。”謝清平笑了笑,“那便讓他們繼續伏着吧,另外八騎回宮便好。”
言及伏在萬業寺外圍的八騎,謝清平眼中露出兩分惱意,“這八人年歲漸長,功夫卻不長反退。先前姜虞偷潛伏寺內,他們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收到!”
“還是遠處半山的長公主的暗子發現了端倪,太不像話了。”
“待我這廂騰出功夫,你傳他們來見我。多年不用他們,合該回爐重塑。”
“叔父,您冤枉他們了。”謝晗道,“他們原在五年前,讓祖母打發去了安樂王府,那府中不是還有部分先楚宗親嘛,祖母挂念他們,便讓八騎過去了。”
“這麽多年,八騎不在萬業寺?”謝清平驚道,腦海中驀然閃過些什麽,卻又理不清晰,“不對,這八騎是暗伏,不是明護,您祖母如何發現的?”
“嗯,您走後第二年,他們便過去了。”
“是慕容伯父發現的,十六騎當年不就是他同祖父一起選拔,後親自訓練培養的頂尖伏擊者嗎?”
“八騎的阿大還說,姜還是老的辣,在魯班門前班門弄斧,慚愧的狠……”
“叔父!”
謝晗見謝清平有些愣神,半晌不接話,不由開口喚他。
謝清平緩緩回神,腦海中來回浮現着“慕容垚”三字,慢慢地,三個字剩了兩個字。
——慕容。
慕容,先楚天家的姓氏。
謝清平後背生出寒意,攏在廣袖中的手握成了拳,面上露出一點寡淡的笑,只讓謝晗近身湊耳,于他耳畔交代了一番。
謝晗聞言,良久方又驚又疑,欲要開口。
“別問,別說,照做。”
已經多年眉眼溫潤得如碧江春水的人,這一刻重新恢複了銳利冷鋒,開口都透着寒氣和威壓。
“是。”謝晗起身離去。
秋日午間,陽光原是淺淡而溫柔,卻依舊刺痛謝清平雙目。
“等等。”他喚住即将出府門的人,“跟我走。”
玄虛長街上,兩匹快馬疾遲而過。
他帶着謝晗入了謝園,踏入謝氏祠堂,跪在滿目牌位前。
“記住,傳你道者,謝戎柏。”
“生你者,謝清安。”
“護你者,謝清平。”
“你,姓謝。”
“再記住,如今天下,姓殷。你半生仰慕的女子,是個英明的君主。”
謝晗磕長頭,方起身道,“謝明初,永不忘此間教導。”
日頭偏轉,謝清平走在九重宮闕的甬道上,盡頭處,帝王銮駕迎面而來。
“停下,朕自己走。”殷夜提着裙擺奔過來。
今歲二十又三的女帝,于他面前,始終是一個嬌憨桀骜的小姑娘。
小姑娘挑眉鄙視道,“想女兒就直說,尋着花樣去看。自己看夠了,又不舍得你阿娘寂寞,吃虧最大的還是我!”
“哼,我也想女兒!”
他也不說話,只牽着她的手,往裕景宮走去。
“晚晚習慣嗎?”
“哭鬧沒?”
“有沒有說想我?”
“她居然能待住,可見女大不中留!”
“——你怎麽不說話?”殷夜頓下腳,蹙眉道,“你這幾日不太對勁,是不是又瞞了我什麽事?”
天高雲厚,梧桐葉似蝶飄落。
“沒有。”謝清平拂開她鬓角發絲,“大抵明日便要遠行,舍不得你。”
只是一閃而過的猜測,荒唐又荒謬的猜測,他要怎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