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數樹海棠紅欲盡,

争忍,

玉閨深掩過年華。”

伴随着女樂練唱聲,林昀熹重回教坊內院,行至無人處,頓感背上粘膩,雙足發軟。

以目下的身份,本不該輕舉妄動,更不該口出狂言,可她一時意氣,怼了王府的人……

胸臆間躁動蓬亂,分不清是擔憂還是懼怕,或者兼而有之。

細聽綿麗悠揚的韻律,她心緒稍稍平和了些,暗覺曲調似曾相識,可思海浮現的則是另一番辭藻。

連父母的面目都想不起,竟然還能記得曲詞?

“您!您……闖出去了?吓死奴婢了!”

假山後快步走出一少女,圓臉大眼睛,正是大清早沒了影兒的侍婢笙茹。

親眷離散,老嬷嬷被大戶人家買走,但笙茹以“主子病重”為由,苦苦哀求,獲通融留下,處處提點,悉心照料。

因此,林昀熹不拘小節,沒計較笙茹擅自走動。

趁左右無人,她把銀兩交至對方手裏,柔聲道:“我去向已定,你拿這個贖身,找戶好人家嫁了吧!”

笙茹微微愕然,卻未作猶豫:“小的決不離您左右!”

“你何苦随我受腌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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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爺和夫人皆在千裏之外,崔夫人有心無力,您處境艱難,奴婢更不能撇下您!”笙茹揉紅了眼,“只是……您進了王府,可別再肆意妄為,切記,示弱!”

“我曉得。”

林昀熹顧念其誠,沒再強求,思緒轉向另一樁事。

——晉王府“聘”她……擔任樂師?

嗯,衆人一致堅稱,她極擅長彈筝,技藝之高超,教城中善才嘆服。

她翻來覆去轉動包紮得如小粽子的十指,明眸露出一絲狐惑。

···

午後,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在晉王府衛隊“護送”下穿街過巷。

林昀熹端坐車內,臉敷鉛粉,腮抹胭脂,柳眉描黛,額貼花钿,濃妝遮蓋本來面目。

傾聽鬧市喝道聲、嬉笑聲、叫賣聲,于她而言,太過吵鬧。

當馬車駛入城西的寬敞大道,前方浩浩蕩蕩的人馬占據長街,進進出出,不住将一擔擔、一杠杠的黑漆髹金大箱往王府大門裏送。

細問知是禦賜隊伍,林昀熹暗嘆,晉王一家果真恩寵無限。

在禦賜恩賞面前,她這所謂“樂師”自當讓道。

繞行到西邊的巷子,孟管事正欲帶主仆二人進入樂工居住的西苑,一名婢女匆忙奔出,向其遞上一張紙條。

孟管事略微遲疑片晌,借口有要事處理,将林昀熹交由婢女帶路。

引領的方向,卻為王府側門。

林昀熹有些慌:該不會一來就要見大人物吧?

晉王府臺閣層疊,園景考究,僻靜處大片竹叢清幽雅致,一景一物亦精心建造,妙趣橫生。

待萬千竹韻混合的女子細語逐漸清晰,婢女輕咳兩聲,加快腳步,引林昀熹二人走進一座小院落,自己則站在門外候着。

院內或坐或站了八名丫鬟,眉眼情态凝聚戾氣。

為首者面容娟秀,鳳眸恨意綿綿,丹唇似笑非笑:“林千金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呀!”

此女身穿銀邊素絲單襦配水紅裙,額頰均飾以花钿,裝扮異于貴家千金,又非侍婢服飾,身份難辨。

林昀熹不由得犯了愁。

見她不答話,那女子嗓音添了三分冷冽:“怎麽?貴人多忘事,不記得我?”

林昀熹心道:我還真把你給忘了。

可這話不能說出口,她只好回以柔順怯弱淺笑。

另一侍婢笑着插言:“巧媛姐姐,林千金因變故吓得大病,卧床不起近兩月呢!睡太久,大概腦子不清醒?”

巧媛?林昀熹聞言一怔,是她!

此前嬷嬷提及,晉王世子的貼身婢女名巧媛,出自世子母家謝氏家族,不僅操持大小事務,更是朝夕相伴的解語花,非尋常丫鬟可比。

巧媛悠悠前行數步,眼光來回掃視:“是瘦了些!我見猶憐……不曉得世子爺見了,憐或不憐?”

再觀林昀熹一襲繁複紅裳,臉塗厚粉,面靥、斜紅、唇脂半點不落,巧媛火氣更甚:“打扮成這豔麗模樣,想趁今夜盛宴……魅惑世子爺?”

“姑娘想多了,我絕無此念。”

林昀熹暗暗叫屈。

她哪裏知曉王府會宴會!這古裏古怪的妝容,乃教坊侍婢所畫,她還想抹掉呢!

巧媛微掀嘴角:“既然如此,洗淨了再安頓!”

眼見一張張嘴臉咄咄逼人,林昀熹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壓下不悅,颔首:“好,我清理掉就是。”

她轉身尋水,不料巧媛冷笑:“林千金身嬌肉貴,做不來這等粗活,姐妹們幫個忙好了!”

話未說完,院門被人掩上,四名丫鬟猝然圍攏,快且穩抓向她的雙臂,如事先練好了一般。

林昀熹下意識想抵抗,念及腦海裏的反覆叮咛,她咬牙忍住沒發作,悶聲道:“何必勞師動衆?”

“這才對得住您的‘千金之尊’哪!”

巧媛一揮手,四人将林昀熹押至一口寬約三尺的大陶缸前。

缸內蓄滿了水,養着幾卷蓮葉。其時深春花未發,水面倒影碧天流雲。

林昀熹隐隐約約聽見院牆後有男子的低沉交談聲,沒來得及揣測來者何人,粉臉已被摁進水中。

試圖擡頭,未料那幾個丫鬟拼使勁摁住她後腦勺。

這算哪門子洗臉?明擺着想淹死她嘛……

還好她反應敏捷,入水前吸了一口氣。

少頃,笙茹亦瞧出巧媛等人卸妝是假、肆虐為真,憤然道:“你們……你們這是殺人!”

“啪”,巧媛幹脆利落賞了她一個耳光:“笙茹妹子,別怪我打狗不看主人面!瞧真切了!這不是靖國公府!輪不到你多嘴!”

林昀熹怒意湧起,但她深知主仆二人如羊入狼群,稍有不慎,将以莫須有的理由受更多折磨。

耳聽笙茹忍氣吞聲,她反倒心安。

望着缸內幾尾亂竄的游魚,她心懷歉意——魚兒呀魚兒,并非我閑着無事把自己畫成鬼,故意探頭吓唬你們,實在情迫無奈……

過了好一陣,巧媛見林昀熹紋絲未動,怕鬧出人命,連使眼色,示意四人松手。

林昀熹緩緩站直,妝粉遇水後略花,面色未改,連氣都沒喘半口,甚至向臉蛋多了五個紅指印的笙茹投以憐惜眼神。

巧媛驚怒再燃:“沒弄幹淨,繼續!”

林昀熹早已猜出此行兇多吉少。

試想高貴如晉王世子,在最好的年華,最被期待的時刻,為追求她而淪落殘疾,其仆侍必定耳聞目睹他的慘狀與頹然,更為此受了不少怨氣。

想來,巧媛帶她至偏僻處,巧立名目,宣洩憤恨,倒不會一下子弄死她。

索性由着她們故技重施。

···

這次被摁進水缸的時間更長。

她睜眼數完了大小魚兒,閉上雙眼,于思憶中搜尋旁人口述的京華點滴。

當今女帝早年勤政,龍體欠安,僅有一女,體弱單薄,難擔大任。

因此,女帝決意效仿四十多年前祖輩遺法,從衆侄子中挑選優秀者,立為皇儲。

其中晉王世子品貌俱佳,見識廣博,文武兼修,十六入朝擔職,最具競争力。

而今,破體殘軀……再無希望。

林昀熹自始至終搞不清自己有何能力,竟惹得貴公子趨之若鹜、貴女莺慚燕妒,還不知羞恥慚愧?

前事孽重,忘了也好。

尋思間,她本能以氣進入腹,心念逐寸下移,寧心靜氣,守意念于臍,平穩進入“于無而靜,自然而定”的境界。

連自身都沒弄懂如何辦到。

等到衆女誤以為她快被淹死,手忙腳亂将其拖離水缸,她伸手抹去水滴,一臉茫然。

負責用力摁她的人滿頭大汗,氣喘籲籲,嗫嗫嚅嚅:“這、這……不可能啊!”

巧媛最初想趁世子午睡時給林昀熹一點教訓,縱不能迫使她跪地乞求,起碼弄得狼狽不堪,一則報往日舊怨,二則讓她見識厲害。

何曾想過這嬌滴滴的弱女子,居然泰然自若?不是說……林千金一貫怕水麽?

她疑心那四人暗中相助,捋起袖子與另外三人親自上陣,動作異常粗野,将林昀熹整個腦袋摁下水。

為等告饒之詞,第三次“洗臉”,整整持續了一盞茶時分。

林昀熹惱怒消退,還漸生“你們弄不死我”的沾沾自喜——原來……她具備未曾發掘的神奇天賦!

她不願開口求饒,又覺一而再再而三鬧下去也不是辦法。

若沒淹死她,大概也會累死這幫婢女……

想起笙茹屢次提醒的“示弱”,她靈機一動,逐寸放軟手腳,試圖擺出經不起折騰的暈倒狀。

隔着水波,模模糊糊捕捉後上方的閣子傳一男嗓,醇且沉,仿似山間清風,柔中帶冽,輕如落羽,似乎未打算驚擾院中人。

林昀熹凝神靜聽,大致聽那青年問了句,“底下丫頭是哪個院的?在鬧什麽?”

另一名壯年男子則答:“是世子爺院裏的,興許正處罰新來的婢女?”

“以此惡毒方式糟踐弱女子,不單喪心病狂,更大損王府顏面,”青年語氣語調漸趨鋒銳,“命她們馬上停止!”

林昀熹聽得有人制止惡行,心下竊喜。

然則衆丫鬟全神貫注留她的反應,對外界微弱交談聲恍若未聞。

那仆從躊躇未決:“若您出面幹涉,以世子爺傷後的多思多疑、喜怒無常……定是要往心裏去的……”

“惡不可積,過不可長……”青年清了清嗓子,忽地提氣,朗聲問道,“阿源,行宮可有消息?”

随口問話,漫不經心又中氣十足,隔空飄來,令衆丫鬟同時一僵。

林昀熹被火速撈起,耳邊響起巧媛的小聲警告,“別指望告狀!否則,我保你吃不了兜着走!”

見餘人從氣焰嚣張變作張皇失措,林昀熹心中納罕。

究竟何方神聖出言相助?且光憑簡簡單單的一句話,便可終止這場鬧劇?

裝作暈頭轉向、不辨西東,她悄然朝後觑了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叮——水下閉氣技能~get!】

·

女主心路歷程可能是這樣的——

【開始】哎呀,我弱小,可憐,又無助。

【中途】我好像沒想像中的弱?不過我得藏着掖着。

【後來】嗯,你們弱爆了。

·

本章引用的《定風波》是五代詞人歐陽炯的作品,特此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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