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
“林千金失足落水事件”後,晉王世子、霍七公子及半數下湖救人的護衛仆役皆染了風寒。
始作俑者林昀熹沒法袖手旁觀,接連兩日,推掉宋思銳的各種邀約,積極協助藥童們煎藥,乃至親自送湯藥致謝。
她态度客氣,笑時尤為明亮柔和,外加青袍淺素,如暖陽下迎風嫩柳,全無印象中公府千金的飛揚跋扈。
——就差在額頭上标明,“我是個柔弱善良的好人”。
大夥兒或狐疑、或不解、或覺她虛僞,但此前憋的氣算是散了大半。
臨近申正,伴随輪子碾壓碎石之聲,巧媛帶領兩名仆從,推着宋思勉的木輪椅慢慢行近。
宋思勉目光落向林昀熹,如有懇切歉疚。
“阿微,陪我走走。”
平心而論,林昀熹仍為他那夜的無恥行徑而惱怒。
可他纡尊親至,實含道歉之意。
她霎時分不清,心中的愧疚憐憫和恐懼憂慮,哪方更多一些。
東行出府,如宋思銳所言,附近的确有一座華美的牡丹園。
其時未到牡丹季節,桃李正豔,海棠初綻,或濃豔或淺素,令人目不暇接。
“阿微,”宋思勉緩緩打破沉默,“你和三弟……當真……?”
濃重失望到了極致,彌生出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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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昀熹終歸狠不下心給他捅上一刀。
“三公子很照顧我,可我沒想攀附他,也不打算攀附任何人。”
宋思勉眼神亮了又暗淡下去:“你嫌棄我。”
“不,關于您的事,我非常自責,一心想彌補,但……”她踟蹰停步,決定豁出去,坦言道,“實不相瞞,父親出事後,我大病一場,醒來人事盡忘。這事兒,我早該告訴您,又怕您覺着……我以此逃避罪責。”
“忘了事情?”
宋思勉震悚不已,如墜入難以置信的夢境,逐漸大悟。
怪不得……
他一直斷定,她的茫然、柔弱、怯懦,源于家境巨變;她的疏離、冷落、避讓,源于自卑虧欠。
仔細觀察,又覺那份軟弱摻帶韌勁和良善,大多源自“息事寧人”之心。
給予他強烈的陌生感。
若說單純因遭遇磨難而性情大變,似乎說不過去;忘掉前塵舊事,興許恃寵而驕的任性也随之消失?
林昀熹轉目望向巧媛:“聽聞世子不喜醫者接近,即便傷痛發作亦自行咬牙強忍……昀熹近日在讀醫書,粗通皮毛,如若不棄,你我探讨切磋,勞煩你得空多為世子按摩,于咳喘或腿疼應有幫助。”
此言無疑教巧媛驚詫萬分。
她無從分辨,是林昀熹着急擺脫世子,還是因昨夜之事對她懷有感激,滋生成全之念。
不論出發點是前者還是後者,只要利于宋思勉,她何須計較?
當下衆人在牡丹園尋了一處亭子,林昀熹大致講述簡單法子,并以巧媛做示範。
宋思勉一言不發品嘗茶果,間或掃向有問有答的二人,莫名覺此畫面詭異得太不真實。
···
日移影動,陽光如碎金粉般洋洋灑灑,籠罩下西郊園景。
遠處男男女女談笑聲随風而近。
林昀熹耳力遠超常人,清楚從中捕獲宋思銳的醇嗓,掐捏巧媛手臂的動作微微一凝。
果不其然,為首者青衫素簡,豐神俊逸,正是宋思銳。
而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則為謝霍兩家的年輕人。
“沒想到在此碰見表兄,看樣子,氣色好了不少。”謝幼清微笑打招呼。
她的認知中,那日林昀熹留在芳桐苑至夜深,而今又相約皇家定情勝地,定然和好如初。
宋思勉掃向宋思銳袍服,淺青蓮紋、綴以雪色滾邊,無論材質與搭配,與林昀熹所穿如出一轍,像是約好似的!
他俊容一下冷暗幾分:“三弟跟表妹們相處融洽,為兄甚感欣慰。”
“全因兄長托病不出,父王便将陪客人的重任交付于我,奈何思銳不善言辭,招待不周。如今兄長無礙,又湊巧偶遇,是否該盡地主之誼?”
宋思銳不等他答話,迳直向林昀熹勾了勾指頭:“若無他事,随我轉轉,去看一棵好玩的樹。”
宋思勉大怒:“三弟莫要欺人太甚!”
謝幼清同樣臉色發僵,再留意林昀熹那身雅潔裙裳,惶惑更盛。
宋思銳笑道:“原來兄長帶昀熹至此,也有類似心思,那倒是做弟弟的不識趣了!”
兄弟二人對視片晌,一人強忍怒氣,一人淡然處之。
林昀熹一頭霧水,全然想不通“看一棵好玩的樹”怎就讓他們變得緊張兮兮?
而宋思銳醫者仁愛厚道,又非沖動鬧事之人,為何每回總惹自家兄長大動肝火?
她正想出言相勸,不料牡丹園外馬蹄聲急趕而至。
來者剛健魁梧,卻是當初險些撞破她和三公子躲在草叢的青年。
雙方禮見一番,宋思銳沒作猶豫,留下一句“失陪”,領那人步入花林,低聲交談。
謝幼清顯然不樂意撇下他,幹脆拉妹妹們和霍家兩個小少年坐進亭子。
多了一群人圍觀,林昀熹不便與巧媛繼續讨論按摩技巧,各自以飲茶吃點心來掩飾沉默的尴尬。
大抵因這靜谧太異乎尋常,她無心細嘗梨花水晶糕的鮮甜,不經意間隐隐約約捕捉到幾個關鍵字詞。
如棠族、林夫人。
乍然聽那位“蕭大人”談及自己母親,她不自覺捏了一把汗。
三公子……派人打聽她的家人?
據她所知,他們一家三口素來和睦美滿,而她恰恰因太過得寵,才活成不受待見的驕縱千金。
因此她死活想不通,緣何在林家落難時,母親竟抛下他們父女不管不顧。
她知不該竊聽宋思銳密談,但事關父母,她決意舍棄道義,豎起耳朵傾聽。
然而,那人立馬聊到一種名為“暢心”的毒,還竊笑說,“無上皇曾誤把貓當成太皇太後”……
林昀熹完全摸不着頭腦,這風馬牛不相及的人和事,究竟有何關聯,只想着改日對宋思銳旁敲側擊,套出家人近況。
沒多久,林中二人商議完畢,悠哉悠哉返回。
蕭大人正要辭別,忽而猛拍腦門:“哎呀!我這什麽豬腦子!差點忘個幹淨!”
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雙手遞向宋思銳,“傅四姑娘的飛鴿傳書。”
宋思銳悄然觑了林昀熹一眼,展信而閱,眉宇間掠過怒色,笑罵:“那丫頭!皮又癢了!”
早在初相遇那晚,林昀熹已聽他談及“傅四姑娘”。
此際聽他嬉笑帶惱的語氣,她心下暗忖:那姑娘……是他最親近的人呢!
···
趁暮色尚淺,衆人沿牡丹未開的牡丹園繞行。
宋思銳有意無意挨近林昀熹,明知故問:“送湯藥送到這兒?”
“昨夜讀了三冊《推拿妙訣》,恰巧世子來尋,我想着請他一試。”
宋思銳未料她輕易原諒兄長,又誤以為她親手按摩,語氣盡是酸醋味兒:“我也難受,替我捏捏呗!”
“三公子乃習武之人,身體強壯;其次,您醫術高明,何須我班門弄斧?除非……您腿腳不便……”
“呵!會還嘴了呀!”
宋思銳笑眸微彎,暗為她态度的微妙變化而沾沾自喜。
他猜出父親發起西郊之行,一為他和謝幼清多加接觸,二給霍書臨提供機會。
誰知抵達別院當日,“墜湖意外”打亂計劃,也敲破大夥兒的玩賞之心。
“不日即可要返歸,別忘了搬進王府。”宋思銳小聲提醒。
林昀熹經過反覆思量,亦知依靠他才是恢複記憶的最佳辦法,遂溫聲道:“三公子,昀熹求您一事。”
“你我之間,用得着說‘求’?盡管說就是。”
“我……想把笙茹調至身邊。”
宋思銳步伐微頓,眉梢掠過極短暫的戒備:“成,但需由我安排。”
林昀熹本想詢問母親下落,怕被覺察偷聽,不敢多問。
回別院的路上,宋思勉端坐木輪椅,忍住沒回望。
可他能想像二人容顏俊美無俦,同色同色的衣袂在春風中輕輕摩挲……一雙俪影,畫面錐心。
只因他目視前方斜陽,無人留意他蒼白唇畔勾起的冷冷淺笑。
作者有話要說: 傅四其實已經出現在熹熹的夢裏,只是她對不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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