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5
叮咚琴音似珠落玉盤,為晉王府後花園增添渺遠安寧的意韻。
餘音散去,清迥柔和的簫聲悠然而起,和着琴韻,似在一問一答。
林昀熹靜坐水榭內,雲鬓簪花,紅裳如霞,妝容濃麗,俨然恢複貴女裝扮。
她安靜聆聽宋思勉與霍書臨合奏,不時偷望案上晶瑩剔透的杏花水晶凍。
宋思勉銀袍流光熠熠,十指先是一段緩奏,促弦時如驟雨狂風,枝搖葉嘯,宣洩暴怒情緒;而霍書臨的簫聲則綿綿無絕,如控訴歲月無情,催人斷腸。
一曲既盡,林昀熹心潮澎湃,眼角微濕,卻不知因何而感傷。
宋思勉苦笑:“想當年,咱們仨初識音律,簫琴筝相和,雖稚嫩,倒也其樂無窮……後來我離開太學院,入駐皇子書院,終日忙于苦讀,與你們作伴的時日大大減少,更無閑情逸致……誰料下半生是真‘樂得清閑’了……”
霍書臨眸光一黯:“往者不可谏,何苦折磨自己?”
宋思勉擺手命人撤去琴臺,忽而盯着林昀熹的手:“阿微,一月有餘,還沒康複?都說三弟醫術精妙,他日日纏着你,居然未治療那一點點小傷?”
林昀熹尬笑:“皮肉傷已痊愈,可我……無力彈奏,還望二位見諒。”
她仍舊不敢和盤托出忘掉彈奏的事,更不敢道出近日身體變化。
自從被宋思銳和裴大夫聯手捏了一頓,她漸覺身體輕快不少,有時不為意,一步邁出很遠,“彭”地撞上了門。
手勁忽大忽小,一會兒手指酸麻,一會兒徒手捏碎硬核桃。
夜裏入睡時,周身時冷時熱,醒後還莫名其妙流鼻血……
她翻遍府醫院藏書,說不清這算好或不好,反倒接觸更多似曾相識的養生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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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從小根植在心,如今透過字裏行間浮現而出。
宋思銳正式供職于樞密院,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随着木輪椅在王府院落四處通行,宋思勉時常邀她作伴。
見宋思勉日益神清氣爽,且彬彬有禮,沒再過份糾纏,林昀熹知趣地裝扮一新,陪他小逛花園、點茶、聽戲,順帶與巧媛交流養生經驗,以助他康複。
巧媛起初對她恨之入骨,相處日久,态度漸趨緩和,還時有古怪端量。
當下雨過天青,林昀熹邊吃蜜餞,邊拿出平日攢下的筆記,供巧媛閱覽,并未參與兩位公子哥兒地憶苦思甜。
其時,和風拂過明湖,搖曳她發簪上的合浦明珠,揚起緞帶,端坐姿态平添靈動感。
霍書臨心不在焉,目光不由自主落在她身上,滿滿柔情含混淡淡寥落。
他和宋思勉多年來情同手足,唯一芥蒂在于阿微的心思歸屬。
現今佳人落入晉王府,晉王則私下對他透露,“絕不希望林家丫頭再毀掉另一個兒子”。
明示暗示,他該伺機而動。
兼之,從崔夫人口中得悉,阿微因大病忘卻前緣舊事,他反而覺着安心。
她把他忘了,意味着……忘掉他激憤之下坦白招認的秘密。
如此一來,他們仨剪不斷理還亂的情誼,又回到最初。
此刻,身世巨大落差抹殺掉她的原有傲然,即便重新換上華麗裙裳,總覺少了妖嬈妩媚,多了純真和善。
霍書臨有點分不清,更偏愛哪個她。
···
覺察到霍書臨魂不守舍,宋思勉薄唇挑笑。
“霍七,你這人真沒勁兒!口口聲聲說探望我,眼睛只顧盯着阿微……不曉得我宋思勉前世造的什麽孽!哥們與我争奪還不夠,連親弟也非要跟插一腳……”
霍書臨悶笑:“與其說造孽,不如說‘英才所見略同’。”
“你倒樂意往自己臉上貼金!”宋思勉嗤之以鼻。
自幼失去雙胞胎弟弟,沒幾年宋思銳遠離京城,堂兄弟間面和心不和……在某種意義上,霍七完美地填補了他無兄弟在側的孤獨和缺失。
對于儀表堂堂、溫文爾雅、聲望頗高、善解人意的霍七,他的确恨不起來。
雖對阿微志在必得,可如若意中人選擇霍七,他縱然悲痛憤怒,倒不至于完全無法接受。
——總好過憑空冒出來的三弟。
難以想像,如若宋思銳奪走了阿微,終日跑到他跟前卿卿我我……
他大概會發瘋。
驟風吹落案頭兩張紙片,恰巧落于木輪椅前。
霍書臨彎腰撿起,乍看宣紙上的字跡,有一瞬間怔忪。
上書食療藥膳之名,行書近楷,圓轉俊秀,确是林家風骨,另帶灑脫豪邁之氣。
無端予人既熟悉又陌生的玄妙感。
是由于纏繞紗布,導致筆力和氣韻有所偏差?
霍書臨的猶疑引起宋思勉注意,他伸手拈過其中一張,眼底漸露不悅。
“看來,阿微與三弟混久了,筆跡越來越像他的……”
林昀熹一臉茫然,又不好辯駁,說從未留意三公子手書。
氣氛略顯凝滞,直至飛鳥驚起于碧水湖岸。
衆人循聲轉目,但見沿湖道上有兩名男子緩步而近。
當先一人赤袍明豔,正是官袍未褪的宋思銳;而緊随其後者則是仆從阿随。
說曹操曹操到,宋思勉臉色一冷。
宋思銳簡單打了聲招呼,而後直望林昀熹,似笑非笑:“昀熹,今兒裴大夫不在,由我來為你作日常診視。”
林昀熹小嘴一扁。
什麽“裴大夫不在”?裴大夫在或不在,他每日下值不是照樣抓她去紮針喝藥麽?
原來那次帶她到鬧市玩耍一整日,只是為了讓她感受先甜後苦?
宋思勉瞪視宋思銳良久,如常窩火,亦如常無奈放行。
目送二人并肩南行,仆侍們識趣落後,宋思勉與霍書臨沉默許久,均覺鳥鳴噪雜,茶點無味。
“我這三弟……究竟是哪根筋出了差錯?當初非要娶一青梅竹馬的海島姑娘,不惜和父王鬧翻,緣何一見阿微……又一頭猛栽過去?”
霍書臨愕然:“海島姑娘?”
“據稱是東海群島老島主的孫女。秦老島主獨霸一方,七十二島海域遼闊,物産豐饒,那姑娘……想來跟嬌公主差不多吧?”
霍書臨卻想起祖輩留下的遺言,心中一凜。
···
事實上,雖說宋思勉的小聚有吃有喝,林昀熹似乎更樂意跟随宋思銳離開。
被兩雙銳目虎視眈眈,随時等待被宰割,不如直接被另一頭狼叼走。
起碼,她确定,三公子是真替她治療,此外的小撩撥,點到為止,已習以為常。
因天色尚早,宋思銳将林昀熹領入書房。
屋內淡香缭繞,裝飾齊整莊肅,淡雅出塵。
靠牆數排書架滿滿當當放置着或新或舊的書冊,書籍種類繁多,令人咂舌。
天光透過窗格,如同碎金飛灑而入,勾勒黃花梨書案上的文房四寶和物什。
林昀熹初次到此,免不了東睃西望,随後迅速被案頭勾住眼光。
宋思銳忙着找布墊,轉頭見她打量錦盒裏精致的鎏金琉璃瓶,笑道:“那是趙王府世子所贈,一套四件,你若喜歡,拿去好了!”
“趙王世子?”林昀熹大感驚訝。
在大夥兒的讨論中,趙王世子名望僅次于宋思勉。若非宋思銳千裏急趕而回,又有無上皇和太皇太後的寵信,女帝極有可能立趙王世子為儲君。
而這一套琉璃瓶做工極精,前所未見,怕絕不是尋常之物。
宋思銳猜出她所想,微微一笑:“你以為,我和其他堂兄弟的關系也跟兄長一樣,水火不相容?”
“可你這麽兇巴巴的……”
“我兇?你才兇!”宋思銳被她氣笑了,“況且,我跟我哥鬧成這樣,還不因為你?”
他以指頭在她額上一戳,輕且暖。
林昀熹想要駁斥,忽見錦盒下還壓着一本嶄新的書冊,裝裱精細,遂好奇抽出,卻是一本《香事記》。
她随手翻開,幽淡芬芳撲面,扉頁上以娟秀行書寫道——望君惠存,清妹敬贈。
“清妹?”她眨了眨眼。
宋思銳輕咳兩聲:“額……此為謝家二姑娘編纂的用香典籍。”
林昀熹恍然大悟:“哦!我想起來了!聽說她是位才女,很受聖上重視……”
“她們姐妹對香道頗有研究。”
林昀熹打趣道:“謝二姑娘她……傾慕三公子吧?我瞧得出,她看你時,眼裏有光。”
“你還挺開心?”宋思銳磨牙。
她讪笑:“她出身名門,才色雙全,我當然替你開心啊!”
宋思銳總算體會到,何謂“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以前,她算準了他不會對別家姑娘動心;現在,她是徹底的沒心沒肺!
林昀熹大致翻了幾頁,內詳香品、香事、香法,從香料源流、工藝,發展細細闡述,術語豐富,觀點獨到,可見謝幼清不光精于此道,更有弘揚之志。
驀地記起,她與謝二姑娘一度并稱什麽雙姝雙絕,可她現下無才無德,成了京中士庶的笑柄……
心頭騰湧一股冷涼哀傷。
罷了,求名有何用?從今往後,活得堂堂正正便可。
她揚起唇角,舒展一個釋然的笑。
宋思銳早覺她花枝招展十分礙眼,再看她神色詭秘,越發不爽。
趁仆役倒茶後步出書房,他指着窗邊雕花木榻:“給我趴好。”
林昀熹目瞪口呆:“幹、幹嘛!”
往常不是把把脈,往頭上頸脖紮針麽?這回……為何要“趴好”?
宋思銳長眸閃過惡作劇的狡黠:“上次躺着檢查,不夠全面,我得看你後背是否有氣血不暢之處。”
林昀熹頓覺全身上下皆“氣血不暢”,恨不得把《香事記》直甩他俊顏上。
作者有話要說: 周五和周日是千絲固定外出日,這兩晚的更新一般要推遲到十一點左右,謝謝大家包容。
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