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4
如被雲霧裹得嚴嚴實實, 林昀熹對于周遭聲響已充耳不聞。
宋思銳說了什麽,她一句也沒聽見。
臉蛋火辣辣, 心腔亂哄哄。
她甚至沒太注意,自己是被誰簇擁着離開那座片院落,何時回到馬車, 又是誰握着她的手,軟言相勸。
好像都不重要。
唯一令她糾結的念頭是,數月以來的逼真夢境,有沒有可能發生過?
如果确實存在于現實, 那……她是海島上的昀熹, 還是京城靖國公府裏的昀熹?
那個自稱“小章魚”的少年,是夢裏的“傅家小哥哥”嗎?
莫非……她經歷了比失憶還要複雜且詭秘的事?
···
宋思銳将神色呆滞的林昀熹送上馬車,正躊躇要不要擠進去陪陪她, 身後腳步聲飛速而近, 卻是追趕未遂的蕭一鳴回來了。
“三公子!那刁滑小子……是您的什麽人哪?”
蕭一鳴經過一輪狂奔與劇鬥, 額角汗流涔涔,說話氣喘籲籲。
宋思銳眸光一凜:“是我表……傅家的表親。”
“怪不得,長相和武功路數跟您一個模子,”他瞥向馬車內呆坐的林昀熹,似有歉然, 又帶點不屑, “林姑娘被吓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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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思銳瞪了他一眼。
他一臉憋屈:“這事不能光怨我沒看住,他倆看上去很熟啊!林姑娘也未曾推拒,我就……”
“下回見着, 直接捆了,扭送過來!”
見宋思銳氣憤填膺,蕭一鳴正中下懷,朗聲道:“遵命!”
他上馬前整頓衣袍,摸了摸懷內:“咦?您給的玉佩,咋不見了?”
宋思銳無心理會此等細枝末節:“罷了,僅作進出王府的憑證,而今府中上下誰還認不出你?”
話畢,翻身上馬,下令返程。
沿路無話。
抵達晉王府後,宋思銳開了一副定驚安神助眠的湯藥,哄着林昀熹喝完,讓丫頭們侍候她歇下,需輪流守在外間。
等一切安頓完畢,維持半天的溫和笑容瞬間消失。
他大步返回居所,屏退閑雜人等,駐足院落空曠處,冷聲道:“給我出來!”
院牆邊上的梧桐樹影裏躍出一灰衣人,眉目如畫,正是易容過的傅千凝。
宋思銳盯着她綴有墨色邊緣的灰袍、蒼色發帶、以黑檀木為鞘的長劍,臉色越發不善:“把劍和衣裳還我!把妝給卸了!成何體統!”
傅千凝笑目狡黠:“我偏不!你有本事自己動手呀!”
宋思銳捋袖子:“你道我不會掐暈你,再喚嬷嬷來扒這身?”
傅千凝癟嘴:“兇死了!沒勁兒!”
她摘下長劍,往他身上一丢,解衣帶時猶豫半晌,壞笑:“哥,你好意思看我一姑娘家脫衣裳?”
“還知道自己是姑娘家?還知道叫我‘哥’?”宋思銳沒好氣,一手推她進偏廳,命守在院外的老媽子前去庫房配備女子衣裳。
他們是表兄妹關系,但宋思銳以傅家人名義在長陵島生活,傅千凝常年喚他“哥哥”,叫習慣了便懶得糾正。
一柱香後,傅千凝換了藕色衣裙,語氣盡是嫌棄:“我在你晉王府好歹算表姑娘吧?你竟讓我穿下人的衣裳……連件首飾也沒!”
宋思銳沒閑工夫管她的穿着:“自個兒跟嬷嬷挑去!待會随我去拜見父兄……不請自來,哪有你這般沒規沒矩的!”
傅千凝鼓着腮幫子,抹掉臉上粉末後,呈現出淺麥色的肌膚,水眸靈動,頑皮嬌俏。
宋思銳親手折疊衣袍,氣憤難平:“你把我袍子給截短了!”
“你堂堂王府公子!吝啬一破袍子!難不成以你今時的身份,還要冒充落魄小青年?我聽說姐失憶了,想着按照你打扮……她不認得一身錦袍的晉王三公子,說不定認得灰頭土臉的傅章魚!”
“灰你個頭!我何時灰頭土臉了?”
“我覺着……她對你有印象!瞧見我時,簡直被我的美貌驚呆了!”
宋思銳嗤之以鼻:“你扮成我的模樣,有臉自誇?”
想起她一口把林昀熹親傻了,又補了句:“胡鬧成這樣!我真該狠狠揍你!”
“小氣!不就親了她一下麽?大不了讓她親回來!”傅千凝笑得賊兮兮,“我倆兒時摟摟抱抱親親的時候,還沒你什麽事兒呢!”
宋思銳沒閑情逸致和她磨嘴皮子,容色漸趨凝重。
“阿凝,你不懂,別瞎折騰。”
傅千凝雖愛搗蛋,倒也懂得收斂狂肆:“這世上……有你八只爪都搞不定的難題?”
宋思銳細察附近無人,壓低嗓門解釋:“我前些日子在行宮,旁敲側擊問起曾祖父……咳咳,咱們島上住了好幾年的太爺爺……”
“哎呀!知道啦!你曾祖父不就是無上皇麽?”
“他老人家領過兵、打過仗,得悉當年兩國交鋒,戰敗的棠族生靈塗炭,巫醫曾研制出一種藥物,外加特殊療法,能讓軍将洗刷記憶,遺忘慘痛過去,重新過活……
“但有部分人将發生過的慘劇和灌輸的美好景象重疊,導致懷疑世間的真實,精神失常。此秘法遭廢止後失傳,只留存于老一輩的猜測中。”
傅千凝恍然大悟:“你是怕姐變成傻子或瘋子,沒敢揭露真相?”
“這是其一,此外還有我對林伯父的私心。”
傅千凝知他島上十年所讀書籍、所研究的學識,以及關于故土的動向風聞,基本源自于靖國公;這也是他在七十二島的年輕人中脫穎而出,占據一席之地的關鍵。
在他心目中,父兄的微末關懷和教導,遠不及恩師。
“哥,那你有何計策?”
“我派人去棠族探聽,我師母林夫人回族半年,始終沒出門,所在郡主府戒備森嚴,多少有‘作賊心虛’的嫌疑。恰逢聖上今年中秋宴請周邊各族,屆時我再從棠族隊伍中打聽情況,在此期間,我能做的是,确保昀熹不受傷害。”
“那你讓我來京幹嘛呢?你不已找了個楞小子護着她麽?”
宋思銳好一陣才明白她所說的“楞小子”是誰,哭笑不得:“總有用得上你的時候。”
傅千凝翻了個白眼:“呵呵,本島主很忙啊!”
宋思銳亦曾任一島之主,如今見她顯擺,忿然道:“老爺子不是回去了麽?就你非要搶的島,全是甘蔗!你忙着吃甘蔗還是榨甘蔗?”
“哼!”傅千凝氣不過,“你呀!你就等着姐想起你了,把你痛扁一頓!”
“她若想得起我,別說痛扁一頓,扁個一千頓一萬頓也成!”
“你想累死她啊……”
宋思銳彎起嘴角,沒接話。
如真是那樣,他們大可有一輩子相互切磋琢磨。
···
林昀熹睡了一夜一天,醒來時已是次日午後。
難得無夢。
徹底清醒後,她把玩着那只萬寶螺,新的疑慮如浪潮洶湧。
昨日那少年比夢裏的傅小哥哥年輕好幾歲,且身材瘦削矮小了一截,言行舉止尤為輕浮……如若仔細甄別,倒只有眉眼和裝扮相似而已。
她所有夢境始于與宋思銳相遇那夜,種種巧合造就了大大小小的幻想。
那少年定然是他親戚,沒準以前和她也玩耍過,才會放肆至斯。
念及此處,她倍感委屈——要是真被夢中小情郎親了倒也罷了……
她捂臉而坐,忽聽門外丫鬟敲門。
“姑娘,霍七公子約您到水榭小聚,您要不要……?”
林昀熹略感愕然。
自宋思勉沒邀她作陪,她亦許久沒見霍書臨。此時突然私見,怕不是簡單“小聚”。
其次,她院裏的人全由宋思銳精挑細選過,但凡風吹草動,必然先告知他。
此番能将消息徑直傳入她院裏……
“三公子外出了?”
“回姑娘,三公子在王爺書閣半天了。”
“難怪,有勞霍七公子稍作等候。”
林昀熹深知躲避無用,披衣下床,稍作裝扮,領了笙茹和兩名丫鬟步向明湖。
碧樹環湖,湖面微波映日,為霍書臨的白袍鍍了一層金光。
他負手立于水榭外廊,聞腳步聲笑而回望:“阿微。”
林昀熹盈盈福身,卻覺他眉眼隐含迫切。
內裏屏風錯落阻隔,二人隔案而坐,霍書臨借丫鬟們準備茶點、進進出出時,柔聲問道:“世子說你久病未愈,我沒敢打擾。據聞你昨兒去了南郊?”
“嗯。”
猜不透他為何而來,她的應對甚是簡略。
“你該不會……已下定決心,随他們家老三吧?”
“您何出此言?”林昀熹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霍書臨垂目:“有傳言說,他有意請求賜婚,剛回便急巴巴帶你去新宅,其心路人皆知。”
“霍七公子特意相邀,為的是這事?”
“阿微,你好好想想,就算你肯屈尊給世子當小妾,王爺興許勉強同意;但三公子如日中天……你們絕無可能!你可知……太皇太後何以沒開金口?那是因為……聖上早有打算,要為三公子和謝二姑娘賜婚!”
林昀熹心頭不自覺一震。
她一度認為這兩人門當戶對,才貌更是匹配,曾真心祝福;不知何故,聞此消息後,莫名心浮氣躁。
原來,她在意。
由于笙茹提醒之故?抑或夢做多了,對他那張好看容顏心懷迷戀?
見丫鬟放下茶水點心,主動退至屏風後,霍書臨續道:“我承認他無可挑剔,但他眼睜睜看你受表親調戲卻無動于衷,這一點我不能忍。”
林昀熹杏眸微睜,訝異遠多于羞慚。
——他從何得知?
霍書臨不等她回應,語如連珠炮:“上回我不曉得你忘了事,過于着急,害你生氣、失足墜湖,是我的過失……因而這兩個多月,我一得空便來訪,只等你記起我之時。
“現在我等不及了!阿微,跟我走吧!我去求王爺!念在宋、霍、林家世代交好的份上,他會理解,會包容的!
“別以為我只是個醉心于琴棋書畫的文弱書生!我霍家世代為将,也出過像我曾叔祖那樣的皇夫、像我曾祖父開疆擴土的大将軍。
“咱們家在朝堂、江湖、書畫界、商界……乃至各族都有人脈!你完全無須擔心自由和富貴!
平心而論,林昀熹沒想起關于他的點滴,卻因幾番接觸,對他印象大有改觀。
她知道,當初身陷教坊,是霍書臨暗地裏奔走,為她求得特赦文書,又協助無依無靠的崔夫人度過難關;他替她解圍,溫柔以待,除了別院那次試圖擁抱她,別的挑不出毛病。
相比之下,三公子的拉扯摟抱多了去,世子也曾心懷不軌。
如此容貌,如此才華,如此深情,多加相處些時日,被吸引實屬常理……
但她內心究竟意屬于哪一位?
尋思未果,她仿佛從湖風中辨別出宋思銳的沉嗓,心一揪。
霍書臨仍在等她答覆,默然舉杯飲盡熱茶。
待見她容色凝霜,意欲開口相詢,恰好捕獲謝幼清的聲音。
二人交換眼神,默契閉了嘴。
···
“三公子,”謝幼清柔柔嘆道,“您長居京外,歸京後諸事繁忙,有些言語只怕未能入得了尊耳。我屢屢想與您明言,無奈時機失當,故而一拖再拖……您且當我小人之心吧!”
“謝二姑娘過謙了。”
“我這話,大概把你們兄弟和霍七公子統統得罪透了,但我與林姑娘打小結伴,最是熟悉。她并非琬琰陷于洿泥中,說得過份些,便如袇茵之弊箄甑瓾,雖高隆卻不能貴,三公子乃人中龍鳳,自當愛惜麟羽,還望三思。”
宋思銳聞言,冷冷一笑:“敢問謝二姑娘,于友人背後嚼弄舌根,又有何高貴之處呢?”
林昀熹乍聽謝幼清之言,大致猜出是在罵她,奈何對方言語晦澀,她聽不大懂,滿心憋屈;再聞宋思銳口出怼詞,更确認那不是什麽好話。
霍書臨顯然也聽不下去,離座整衣,闊步行出。
林昀熹沒理由獨坐原位,亦随之起身,依稀聽遠處珠釵環佩聲叮咚作響,急匆匆而至,不由得好奇。
當二人繞過層層繡屏,一前一後步出水榭,道上之人步履驟停。
謝幼清紫裙如流雲徜徉,披一身暖風花影,美眸帶笑,似有了然與得色。
而宋思銳先是震驚,俊容漫過怒意,那身講究蒼青緞袍罩不住通身火氣。
兩方尚未搭話,一紅豔豔的少女從疏林裏飛奔而出,從旁一把拉住宋思銳的胳膊。
她妝容豔麗,媚眼如絲,嬌音在珠翠敲碰聲下更顯綿軟。
“咿呀!哥哥千催萬催,非要人家來京相陪!沒幾日,便轉而跟其他小姐姐玩耍……寡情薄義,好生讨厭!”
尾音嗲嗲溢滿撒嬌撒癡,教在場之人目瞪口呆。
宋思銳燒着怒火的容色瞬即一片焦黑。
作者有話要說: 老三吐血三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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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二罵熹熹那句話,出自《淮南子·說山訓》——琬琰之玉,在洿泥之中,雖廉者弗釋;弊箄甑瓾,在袇茵之上,雖貪者不搏。
大意是說她并非美玉掉落泥中,而是破舊竹席甑帶放在華貴氈褥上。
熹熹:我知道她在罵我,可是我聽不懂,好氣氣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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