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38

流水漾起細碎月華, 流光溢進積玉亭,為林昀熹雪肌靡顏抹上斑駁銀華。

“昀熹……?”

宋思銳靜候片刻, 等不到她提條件,低聲提醒。

林昀熹以手輕摁噗通亂跳的心,努力用平靜鎮定的語氣開了口。

“我聽世子談及, 家父那一連串案子雖已塵埃落定,但仍存有疑點。三公子自幼師從他老人家,如真心與我一處,請盡力助他平反。這對個人前途和林家命運, 皆是莫大的幫助。”

宋思銳微略錯愕, 随即松了口氣:“實不相瞞,這事我本就在做……沒和你商量,一則未有大進展, 二則怕你徒添煩惱, 三則……”

——跟你無絲毫幹系。

但他不好直言, 改口道:“三則,不想以此脅迫你順從我。”

林昀熹擡眸,對上他柔光滿溢的雙目,驚訝之餘,涓涓如泉流的感動徜徉于心。

她從未忘記, 晉王世子曾以此作籌碼勸她允婚;而宋思銳低調處事, 與之相比,高下立判。

“三公子,我深曉來日未必能恢複身份, 不敢妄下定論,亦不該要求你作保。不過,有件事,我得事先明言,我……并不願為姬妾或外室。倘若你我之事得不到令尊和令兄的諒解包容,也未獲家父首肯,那便……只能作罷了,還望你勿要強求。”

宋思銳笑意摻雜無奈:“你忘事了,心存此慮,情有可原。但我也要對你坦言一事,我從未對別的姑娘動過心、懷過意,更不曾想過娶他人為妻。這一點,你務必要相信。假若聽見某些稀奇古怪的言論,壓根兒無須往心裏去。”

林昀熹緋顏更盛:“誰、誰會往心裏去?”

“那你還介意‘雙姝同行’?”他輕握她的手,“謝二姑娘或許是有那點意思,可我待她無半分異念;至于傅四丫頭,她完全是鬧着玩,瞎搗亂!你該不會……連她的醋也吃吧?”

“我沒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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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昀熹,其實我很高興。”他笑而展臂,意欲擁住她。

她退了兩步:“我還沒說完呢!在未确立關系前,你得守禮!還要管束你的親戚!怎能……怎麽能那樣對我,随随便便的就……?”

“我沒忍住,是我不對;但昨兒親你的,是方才那死丫頭!”

宋思銳為勢所迫,只能把表妹賣了。

林昀熹驚詫之極:“啊?是……傅四姑娘?”

“她最近不曉得抽了什麽風,忽然跑去研究易容術,故意模仿我的臉面,捉弄你和一鳴兄。我已訓斥過,她不會胡鬧了。”

“……”

林昀熹難辨喜憂。

原來,與夢中傅家小哥哥的巧合來源于此?

她做夢的當夜,聽宋思銳提起“傅四姑娘”,因而杜撰了一個被她抽打的傅姓小少年;随着對三公子的關注,傅家小哥哥長了他的臉……恰巧傅四姑娘貪玩,裝扮成宋思銳的模樣逗她……

但“章魚”二字從何而來?

莫非恍惚間,聽岔了?

念及此處,林昀熹兩手發顫。

宋思銳只道她怕冷,又不喜她穿兄長所贈,遂除下半臂衫披她肩頭,順手用她那件滿繡芍藥花的褙子裹上一堆首飾,牽她往外走。

仆從仍在原位等候,見他倆卸下外衫,挽手并行,均露詭異隐笑。

林昀熹料想餘人想歪了,奈何她和他的暧昧名聲早在初遇那夜便傳得有聲有色,眼下又添了新牽扯,再無解釋的必要。

宋思銳清俊容顏難掩蜜甜,趁着她沒推拒,改作十指相扣。

指縫交錯,手心貼合,令他滋生失而複得的拘謹。

林昀熹只覺掌中一團熱暖濡濕,無從辨認到底誰比誰更緊張。

積玉亭離聽荷苑僅有二十丈之遙,他們默契放慢步伐,仿佛不忍踩碎此刻的馨悅。

抵達院門,婢女迅速隐匿在門後,仆從則駐足不前,給這對年輕男女話別空間。

“昀熹,”宋思銳溫聲道,“往後我要忙活的事不少,如你不介意,讓傅四丫頭多與你作伴,可好?”

“只要她不嫌我笨拙,自是無妨。”

“她敢?”

宋思銳笑容溫雅中不乏狂肆。

這一刻,他靜然立在她跟前,昂藏身姿自帶出塵意韻,貴氣如松竹清勁,風度如芝蘭載華。

若只專注于五官時,他的輪廓與夢中人幾乎全然重疊。

林昀熹似乎沒法抗拒這張臉。

——尊貴俊朗如他,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她得有抱負,将此人收入囊中!

宋思銳從她明淨眼眸中尋獲瞬間灼然,奇道:“怎麽了?”

“噓……”她偷偷抿起唇角,“站着別動,閉上眼睛。”

宋思銳如遭雷擊,渾身一僵,半晌後依言照做。

連呼吸都沒了聲息,心跳如凝。

他甚至能從風向與靠近的柔弱氣息判斷,她踮起腳尖,一點點靠近。

只差一寸,即可燃點他內心漫天飛舞的煙火。

然而那傻姑娘有賊心無賊膽,在他閉眼靜悄俯首的一剎那,忽地慫如脫兔蹦走,飛快藏回院門之內。

宋思銳試圖伸手抓她、揉入懷中,終究沒來得及揪上她半片衣角。

薄唇綢缪淺笑。

——雖未遂願,亦不失為良好開端。

···

翌日下午,獲晉王許可,林昀熹領着笙茹離府,前往城南崔家宅院探視小姨。

據老嬷嬷和笙茹所稱,崔家十五年前遭南貶,其後崔将軍病故,崔夫人本可選擇回棠族,礙于和父母鬧僵,是以長年留守京城,在姐姐和姐夫庇護下度日。

興許感念林家十年來的恩德,當靖國公一案爆發,林家朝不保夕,崔夫人反倒不似林夫人那般果斷舍棄親人,而是變賣大宅、所營商鋪、置辦的良田。

她四處奔波求情,力求讓林昀熹留在林家祖宅養病,好讓靖國公刑部牢獄中免受折磨,北行時亦有盤纏打點。

林昀熹每每憶及小姨在教坊外院以重金相贖未果、當衆昏倒的那一幕,心上總有暖流湧動。

所幸,她在王府過得尚可,而表弟也如願進入翰林院,想來小姨應覺欣慰。

馬車停在巷道口,林昀熹由仆役引領,抵達崔宅。

門牆簡樸,妖嬈妍麗的薔薇攀垂在外,成為沉寂冷巷中最華麗的豔彩。

崔夫人顯然對她的到訪深表意外,倉促出迎時,笑顏盡是驚訝。

“小姨,前些天聽聞您身體不适,回了趟棠族,現下可好些了?”

林昀熹熱切攙扶崔夫人,卻覺對方墨紫衣袍內的手臂暗藏顫抖。

“說來可笑,那時慎之應考,我過于緊張,長期難眠,才折返回族尋求良方。”崔夫人蒼白面容愈顯虛弱,“現今他既已高中,我心結解開,已然無礙。”

“那便好。”

林昀熹随之入內,複問:“此次回族,您……是否見着我母親了?”

崔夫人黯然搖頭:“你娘她終日躲在大郡主府,說是無顏面對外人,連我這個妹妹都拒之門外。”

“這……”林昀熹心下彷徨,“如何是好?”

“唉,她性子一貫固執,除了你爹,誰的勸也聽不進。等她想明白便好。”

崔夫人将林昀熹引至偏廳,廳中陳設雅致,檀香混着新茶香,清芬四溢。

由此可見,崔家人日子過得還算不賴。

林昀熹端起茶碗,淺啜一小口,于閑談間細察小姨儀表舉止,總想着從中窺探母親的影子。

她沒敢坦誠告知,自己連父母的模樣都記不起。

閑談中,她向小姨表達遲來的致謝,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崔夫人語帶自責:“你這話說得我好生慚愧。我們母子受林家照料日久,關鍵時刻沒及時勸阻你娘,也沒能救你們父女于火坑,縱然數盡賣掉身外物,亦于事無補。”

林昀熹一直記不起小姨緣何與族人鬧翻,問笙茹又問不出所以然。

此番到訪,若特意關注此等陳年舊事,稍顯突兀,唯有摁下狐疑,詳細詢問關于父親的案子。

崔夫人告知,自從晉王世子不慎從樹上跌下,滾落山崖,傷了腿骨,晉王和林家人從至交一夜間變為仇敵。

随後沒多久,朝臣告發靖國公濫用職權、貪污受賄。

正逢先帝托夢,女帝下令将幾件皇家珍物送去皇陵獻祭,豈料皇陵滲出積水,撬開石門方知內裏有兩處墓室坍塌。

昔年參與建造的工部大臣、工匠等紛紛獲罪;曾負責督造的靖國公數罪并罰,即便早年勞苦功高,死罪可免,卻逃不過抄家罷爵流放。

外界有傳言,此案乃晉王背後操縱報複所為。

崔夫人也稱自己一度懷疑晉王,尤其世子宋思勉病中日夜哀嚎“踹死你”,大夥兒皆稱,世子恨透了林家千金,欲殺之而後快,導致晉王怒而洩憤。

林昀熹恍然大悟——難怪小姨得悉晉王府“聘”她為樂師時,悲憤至斯。

然而事實上,除卻巧媛自把自為“教訓”了她一回、宴席上她因唱詞觸怒宋思勉以外,倒沒遭其他刁難。

或許……晉王府那對父子對她的恨意,遠不如外人推測的深重濃烈?

···

品茶吃點心至申正時分,林昀熹正打算辭別,忽聞院外有人來報,“夫人!公子回來了!還、還請來了晉王府的三公子!”

林昀熹頓時心慌意亂,蜜頰紅透。

這人專程來逮她的?

畢竟她昨夜鬼迷心竅,突發奇想。試圖效仿夢中場景,勒令宋思銳閉目……結果她一溜煙跑了。

依照那家夥的敏銳,定然已看透她的小伎倆!

此時驟然于崔家相遇,她要如何自處?

崔夫人起身整頓衣裳,見她小臉緋霞彌漫,笑道:“孩子,有何害羞的?京中早有傳聞……”

“小姨,我、我不要見他。”

“你敢跟三公子鬧別扭,小姨可不能怠慢貴客。”崔夫人莞爾一笑,率先出迎。

林昀熹勉為其難随她走出偏廳,聽得院前馬兒嘶鳴,莫名慌張,不及細想,匆忙躲到假山後的回廊裏。

崔夫人沒再勉強,碎步行至二門外,禮貌招呼。

“三公子大駕光臨,敝府蓬荜生輝。”

“在下路過,巧遇慎之,順道拜訪,不請自來,崔夫人切莫見怪。”宋思銳信步而入,一襲灰青色長衫素淨儒雅。

乍見聽荷苑的侍婢立在庭院中,他面帶狐惑:“昀熹她……也在?”

林昀熹自知躲不過,硬着頭皮行出,盈盈施禮。

“這下是真的巧了。”宋思銳緩步挪向她,含笑端量的眸光如有溫度,燙得她羞态畢露,無地自容。

一旁昂然而立的崔慎之淡淡發聲:“表姐來取姨父存在此處的書冊?”

林昀熹茫然:“我……我無此意。既是父親所贈,你好生保管,到我手上怕是浪費了。”

崔慎之一怔,沒再多言,恭請客人入正廳。

一番寒暄後,宋思銳只和崔慎之探讨學術,偶爾說起靖國公的教誨,各自感慨。

崔夫人如常維持端雅大方的氣度,不時勸客人品嘗茶點。美眸傾垂處,竄動難以描述的忐忑不安。

林昀熹安靜傾聽,每回與宋思銳視線相觸,便迅即彈開,心下禁不住猜測——如若三公子此行并非存心逮她,會否為她父親的案子?

崔慎之表現出超乎年齡的成熟,閑聊時有意無意掃向林昀熹,眼神或多或少有些微妙。

顯而易見的冷淡清冽,夾在驚色與好奇當中,不光為掩蓋久違的拘束,也想将剩餘的厭煩藏得更緊些。

一如當年,牢牢鎖住心底的小小秘密。

閑坐半個時辰,主賓雙方言笑晏晏,看似相談甚歡。

宋思銳留下兩套文房四寶贈予崔慎之,攜同林昀熹告辭。

察覺她眸帶疑問,他低頭靠近,幾近貼着她的耳廓,淡笑:“你且當作,我是來尋你的。”

當着家人之面如此親昵,林昀熹神色忸怩到了極致。

崔家母子看在眼裏,笑貌各有一絲裂痕。

目送宋思銳親手将林昀熹扶進馬車,而後利落翻身上馬在前引路,消失于巷子拐角……崔慎之暗暗松了口氣。

誰也看不透,這張老成持重的面容,僞飾了怎樣一顆少年心。

“表姐她……算是和晉王三公子一處了?”

崔夫人悲喜難辯:“大概吧?”

“我還道,清貴孤傲如三公子,姨父口中的得意門生,會和旁人不一樣……”崔慎之唇邊揚起極淺淡的不屑,“表姐真夠手段,無論顯貴或潦倒,皆有法子讓英才權貴拜倒在她石榴裙下,悉心呵護,甘之如饴。這……便是您當初極力阻撓我飛蛾撲火的原因?”

“還說這些,有意義麽?”

崔夫人眸色一黯,轉身回宅。

卻聽崔慎之似笑非笑問道:“娘,既然事情沒成,咱們是不是該盡早把銀兩還給霍七爺?”

崔夫人身影微凝,許久才擠出一句。

“這事,我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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