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39

回王府後, 宋思銳将晚膳設在風鳴閣,并邀林昀熹同往。

閣子上下兩層, 建于回橋之側,三面環水,精巧雅致, 八窗玲珑,遠觀即可看到內裏場景。

二人分坐樓上銅食案前,待菜品齊全,宋思銳示意侍婢們退至樓下, 請林昀熹逐一品嘗萌芽肚胘、鮮蝦蹄子脍、南炒鳝、螃蟹清羹等菜式。

他笑着陪她大快朵頤, 總算讓她卸下最初的局促不安。

林昀熹嘗了口醋汁水母脍,笑問:“三公子去崔家,怕不是單純跟我表弟聯絡感情吧?”

“慎之這孩子滴水不漏, 真想要從他嘴裏套點話, 起碼得等到真正熟識了才可。”

宋思銳一口飲盡醇酒, 補充道:“碰巧今日你和崔夫人在場,許多話不便細述,改日我再看能否問出點什麽。”

“如此說來,我不慎壞了你的大計?”她小嘴微嘟。

“那倒不至于。”

宋思銳眼尾彎起舒心笑意。

至少,從這短短的會談中, 他确認了兩件事。

其一, 崔夫人從未主動聯系昀熹,一直用慈愛掩飾忐忑,想必已猜出, “姨甥女”被換了人。

其二,崔慎之似乎因“表姐”的變化而震驚,可見尚未看出端倪。

按理說,這對母子相依為命多年,情誼深厚。崔夫人既然早于酒樓相遇那回覺察真相,為何遲遲沒和兒子通氣?

她托病趕回十餘年未歸的棠族,目的何在?為核實“阿微”是否随母回族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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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情不言,類同幫兇。

見宋思銳笑顏猶在,眸光則陡然陰冷了三分,林昀熹不明其意,只好說明緣由:“其實……我有向小姨打聽。”

當下,她悄聲講述崔宅的見聞。

宋思銳聽她所述的與自己私下探查的基本相符,反倒覺得,事情并沒那麽簡單。

本是月明風清的良夜,互生情愫的一對年輕男女對坐佳肴美酒前,各懷心事,相顧無言。

緘默一盞茶時分,底下悉悉索索人聲漸近。

來者是傅千凝。

她抱着一大疊紙片,“登登登”直沖上樓,邊打着巨大的哈欠邊抱怨:“哥!你要的鬼要略,可一點不‘略’!抄了我一整日!”

林昀熹偷眼端詳她,确實有點“輕浮少年”的輪廓,雖難免不忿,仍起身禮貌招呼道:“傅姑娘。”

“哈?”傅千凝咧嘴而笑,“這稱呼可真稀奇!”

林昀熹惶恐,不曉得是否該改口叫“表姑娘”或別的,趕忙以眼神向宋思銳求助。

宋思銳睨了傅千凝一眼,悶聲道:“若不喜歡被稱為傅姑娘,那便喚你‘小四’、‘阿四’、‘老四’……你自個兒挑!”

傅千凝狡黠一笑:“我覺着,妹子喚我一聲‘四姐’,挺合适。”

宋思銳“呵呵”冷笑:“你受得起?”

“現下肯定受得起呀!”她笑如繁花綻放,“小、妹、夫!”

宋思銳只想把那疊紙甩她臉上。

傅千凝大剌剌從宋思銳食案上挑了一碟鴛鴦炸肚、一碟炒白腰子,卻擠到林昀熹的食案,拿起備用銀筷子,嘴上念叨“餓死我了”,便毫不客氣開吃。

對于她這不速之客,宋思銳留也不是,攆也不是,當真傷腦筋。

傅千凝吧唧吧唧吃了幾口,忽而對林昀熹道:“那天逗你玩的,是我啦!你若不解氣,我讓你親回來!”

林昀熹兩靥微燒:“不、不必了。”

“那……你親我哥洩憤也成!”她哈哈大笑,“他肯定不介意!”

林昀熹緋顏更豔,垂目望向鋪地的赤色繡金毯子,只覺蔓藤相纏的刺繡分外绮麗。

宋思銳唇邊噙笑:“少貧嘴!吃完趕緊滾!”

傅千凝哼道:“我就知道!你打小嫌我礙眼礙手又礙腳!給你抄了一大疊書,手酸眼花腦仁疼!沒功勞也有苦勞吧?堂堂王府公子,竟這般虐待自家表妹,連飯都不管了?”

宋思銳正要回怼,忽聽不遠處有人快步而來,正是蕭一鳴。

“三公子,您要的東城攢繡齋衣物已送達,”他伫立在樓下,語帶無奈,“屬下昨夜錯估了數量,外加掌櫃的未檢查完畢,導致耽誤時辰!”

他身後七八餘丈外,有三十餘人挑着一擔擔、一杠杠、一箱箱的事物,沿道旁石燈步近。

宋思銳擺了擺手:“一律送去聽荷苑。”

“三公子……這是?”林昀熹驚問。

“前些天為你定制的四季衣裳鞋巾。”他答得簡潔。

“我、我哪裏用得着這麽多……”

宋思銳笑了:“反正我沒送過你什麽。”

傅千凝放下筷子,邊吞咽邊嚷嚷:“我也要!你也沒送過我什麽!”

“正好,你愛紅裙……去昀熹那兒,把她原來那些繁複的衣裙全拿上!”宋思銳不緊不慢押了口酒。

“那我不客氣了!你倆慢慢聊!”

傅千凝占了點便宜,喜滋滋下樓,拉着蕭一鳴直奔聽荷苑。

林昀熹料想他不喜自己穿宋思勉所贈,但轉贈予他表妹,于雙方皆不敬啊!

宋思銳看透了她的顧慮,莞爾道:“我早告訴過你,兄長那邊已無阻撓;這丫頭嘛……素來大大咧咧的,不會計較此類細枝末節。”

林昀熹将信将疑。

經傅、蕭二人一攪和,宋思銳無心再讨論崔家所見所聞。

酒足飯飽,佳人在側,偏生閣子通暢,任何親昵舉動均會落人耳目。

他隐忍片晌,離座整頓衣袍,領林昀熹走下樓梯。

眼看他手中緊攥着那疊《六經要略》,林昀熹免不了多看兩眼。

宋思銳最能洞悉她的心思,軟言解釋:“這是那丫頭從島上帶來的秘籍,我讓她給府醫院留一份,順帶懲罰她胡作非為戲弄你一事。”

他走在前,因臺階落差,眉眼與她大致持平。

林昀熹卻記起傅四姑娘方才那句“親我哥洩憤”,不由得面紅耳赤。

樓梯曲折狹窄,柱上壁燈火光閃閃爍爍,映得彼此眸光柔如水,連氣息都增添別樣甜香。

宋思銳視線落在她羞紅的飽滿耳垂上,無珠無飾,倍加誘人,輕而易舉勾惹他心魂。

長指輕輕掂了掂她的耳珠子,引發她不自在一縮。

他缱绻笑容漫上危險氣息。

“昀熹,你昨晚不讓動,要求我閉上眼睛,到底……想要做什麽呢?”

林昀熹躁動的心愈發狂亂,目光閃躲,粉唇抿了又翕張,支支吾吾許久,編不出半句謊話。

宋思銳尤愛她羞答答的模樣。

當初的她偶爾會害羞,但往往很快被豪情灑脫取代;如今的嬌态實在難得,他需小心翼翼珍惜。

“你說過,在名份抵定前,我得守禮,可你是否……該用行動予我一個保證?”

“什、什麽行動?什麽保證的?”

林昀熹察覺他兩眼盯着她的唇,已然猜到他索求何事,殘存矜持教她迎拒兩難。

宋思銳眸子眯成兩道細縫,宛若狡猾狐貍:“聰慧如你,豈會猜不出?”

說罷,他身體略微前傾,閉目等待她進一步動作。

林昀熹鼻腔溢出疑似嗚咽之音,雙手抓捏衣裙,掌心已隐隐滲出薄汗。

面前這個人、這張臉,反覆入夢,無疑令她心動神凝。

如若他真心愛護她、疼惜她,她給他一顆甜甜的定心丸,好像也屬應分。

再說,親都親過了,多親一回,又算得了什麽?

豁出去了!

于是,她趁樓梯上下無旁人,戰戰兢兢合上雙眼,勇敢地以唇貼向他。

還沒感受那份的溫軟觸感,痛覺先至。

——雙雙鼻子出乎意料率先碰上了。

“唔……”

二人各自捂住半張臉哼哼呼痛。

樓下侍婢聞聲,探頭張望:“二位無礙吧?”

林昀熹整個人快被煮熟,急匆匆從宋思銳身側擠過,半飄半跳着下了樓。

宋思銳輕捏撞紅了鼻尖,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啼笑皆非。

舊債未償,新債又添。

···

如之前所料,接下來的時日,宋思銳越發忙碌。

他頻繁離京到各處巡查,甚至大半月不歸,府中大小事務靠仆從往來傳達。

據他所知,林昀熹在相處中重新接納了傅千凝,雖無在長陵島時的親密無間,倒也每日結伴看書、探讨藥學常理。

除此之外,傅千凝常去世子院探望宋思勉,并向表兄彙報情況。

晉王對這位留有亡妻幾分影子的晚輩尤為包容,絲毫沒計較她的江湖氣,不止一次勸她在王府多呆些日子。

待到六月下旬,酷暑漸褪。

墨黑天幕之下,夜風帶起微弱涼意。

宋思銳不動聲色返回晉王府,第一時間并非向父親問安,亦非溜進聽荷苑探望意中人。

他現身于世子院,與宋思勉聊了近半個時辰,了解其身體狀況,又派人将笙茹叫到院中。

笙茹在王府的內務調配中标明為庫房看守侍婢,實則白日跟随林昀熹,夜間留宿庫房處所。

宋思銳不在時,她在聽荷苑逗留的時間越來越長,守住主子的時刻越來越多。

這一夜乍然被喚去世子院,她誠惶誠恐,垂首步入偏廳。

悄然擡眸,正正撞入宋思勉冷如冰的眼眸,不由自主渾身一哆嗦;再瞥見宋思銳淡若清風的神色,她無端蔫了,再無昔日靖國公府千金大丫鬟的氣焰。

“笙茹見過世子爺和三公子。”她福身行禮,雙膝戰栗。

宋思勉直視她,眼光仿佛要洞穿而過;倒是宋思銳掀了掀唇角,悠然發話。

“笙茹,近日我奔波在外,昀熹一切可安好?”

笙茹暗松了半口氣:“回三公子,姑娘諸事順當,并無不妥。”

宋思勉語調無波無瀾:“我若沒記錯,你服侍阿微,有十個年頭了吧?”

笙茹琢磨不透這時辰把她喊來所為何事,唯有點頭稱是。

“……就是說,除去休假,大多數時候,你和她寸步不離?”

“回世子,除了姑娘要求回避,及進王府之後……”她疑心林昀熹近日得罪貴人,受兩位公子冷落。

想要撇清幹系已無可能,只得如實禀報。

宋思銳淡笑道:“你無須恐慌,我此行出門,無意中聽聞關于林伯父案子的某些細節。靖國公府人員流散,昀熹迷糊不記事,我問兄長無果,才想起召你詳詢。”

笙茹聞此言,無分毫松懈,反而眉心微擰。

宋思銳與兄長交換了近乎于了然的眼色。

靖國公林紹被罷爵抄家流放,源于數罪并罰。

皇陵塌陷案責無旁貸,以大不敬之罪論處;貪污案在人證物證俱全下,林紹堅決否認,大喊冤枉,卻對某樁微不足道的受賄案件直認不諱。

此事引起宋思銳的注意。

幾經周折查得卷宗,上書工部員外郎杜某曾有求于林紹,贈予前朝大師精制的一對天青色梅瓶;林紹婉拒後将禮物退回,但對方因收到的是贗品,斷定其明面上拒絕,以維持兩袖清風狀,實乃收受了獻禮,将暗中予以幫助。

未料,選賢任能、拔犀擢象之時,杜大人未曾獲林紹舉薦。

失了寶物,未能達成目的,遂懷恨在心。

等到林紹的幾樁案件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他亦參了一本,直言去年曾動歪念,而林紹偷梁換柱,調包了他的家傳珍物雲雲。

在認罪供狀中,林紹畫了押。

疑點在于,林家祖上曾為相,數代累受皇恩,而林紹家業龐大,本人飽讀詩書,絕非貪圖小利之人,竟會無緣無故偷換部下的花瓶?

當此疑問從宋思銳嘴裏緩緩吐露,笙茹周身細顫,面色如蒙了灰。

宋思勉皺眉,冷聲質問:“你老實招來!這事……跟阿微有關?”

“小的……不知!”

“你若不知,何以緊張至斯?”宋思銳一如既往淡定自若,“我只是好奇……就算她幹預過,目下事過境遷,沒什麽可追究的,你只需坦白便是。”

笙茹暗自喘氣,眸子水霧缭繞:“姑娘她……不是故意的!當時公爺到王府赴宴,夫人在西山禮佛未歸,姑娘她……她不過想看看匣中內藏何物,結果……

“結果因愛惜指甲,不小心摔了一只。她只當是尋常器物,便命小的去庫房挑一對大小形狀相仿的……給替換了,沒想到……那位大人贈禮實乃有事相求,公爺拒絕,還将梅瓶退還……”

宋思銳打斷她:“林伯父一直不知情?”

笙茹垂淚:“是!直至後來杜大人一口咬定,公爺回府盤問,姑娘才知闖了大禍。世子爺,三公子,公爺和夫人已重罰過我家姑娘……二位爺可否高擡貴手,別再為此苛責于她……”

宋思銳細察她的擔憂與為難不似作僞,不禁狐惑。

——笙茹此刻要維護的,可不是相伴十年的阿微。

宋思勉怒色更盛,右手重重在案頭一拍:“豈有此理!若坦然承認,好歹有一絲挽回餘地……果真毫無擔當!”

話未道盡,院外有仆役笑問:“咦?大晚上的……林姑娘和傅姑娘怎會逛到世子院外?”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幹了一件蠢事,有多蠢,我已經不想說了~

反正就是害我被我爸訓了一頓,更新還遲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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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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