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40
夜靜, 那聲招呼相距甚遠,仍随涼風清晰傳入偏廳。
宋思銳心中一跳突, 暗悔事前沒跟傅千凝通氣,先穩住那傻姑娘。
他挑此時間地點尋笙茹問話,本是想瞞着昀熹, 以免給她造成不必要的困惱。
依照昀熹的耳力,八成能将适才內容聽了個透徹!
畢竟,不論“阿微”犯過何種錯誤,皆與她無關;她遭人蒙蔽蠱惑, 全數往自個兒身上攬, 還因天性善良而內疚萬分……
來不及再盤問細節,宋思銳一躍而起,閃身掠向院外。
“昀熹……”
蒼穹無月, 夜色為草木與樓閣蒙上似有若無的薄紗。
林昀熹正挽傅千凝轉身, 聞聲回望, 嗓音哽咽:“三公子。”
鵝黃半臂衫與淡湖綠長裙襯得她頸脖修長,肩若削成,腰如約束。
眉眼低垂,睫毛在她白皙如玉的肌膚上投下淡淡陰翳,也很好掩蓋了淚光。
宋思銳已有好些天沒見林昀熹, 思念濃得化不開, 未料一回來竟惹她傷心。
他顧不上旁人窺探,迳直上前去牽她的手。
林昀熹快速把手藏到了身後。
她與傅千凝飯後散步,遠遠見笙茹被人引去世子院方向, 好奇擔憂之下,緩步而近。
Advertisement
哪怕院牆壁厚、門窗重重、花木阻隔……廳中對話依然逃不過她的耳。
做夢也沒想到,她除了害宋思勉墜下山崖、失去雙腿,竟害父親在受賄案中蒙受不白之冤!
是她的不孝不義造就了今日之局!而父親在邊塞不毛之地受苦受難,母親回族後長病不出,府上仆役流散四方……她有何顏面在這晉王府內享受錦衣玉食!
——一切全是你自找的,必須乖乖聽話,才可保家人性命。
腦海中曾徘徊不息的某句話,重新漫過心頭。
出自何人之口?略微沙啞,沉重,夾雜奇怪口音,聽上去倒像是一名中年女子……是她母親林夫人?
若非周遭府衛衆多,她大概會丢下傅千凝掩面奔出。
此時,睡夢中偷偷想念過的挺拔身姿急趕而來,俊美倜傥的面容并無想像中惱怒,反倒流露關切與愧疚。
林昀熹心亂如麻,無從辨別該傷心難過,或苦悶自責。
宋思銳無視餘人注視,更不予她半分思索餘地,探臂将她拽進懷內,柔聲安撫。
“昀熹,不是你的錯……真不是!”
可他立馬詞窮了。
還能說什麽?如不坦言揭開真相,他該如何解釋?
林昀熹遭他當衆擁住,強烈羞恥感瞬即戰勝了悲哀,偏生赧然攫取她全部力氣,推不開,搡不動。
良久,她水眸輕擡,顫聲嗫嚅:“難怪爹娘抛下了我……我真是個禍害!”
清淚滑過她俏生生的臉蛋,滴在宋思銳素緞衣襟上,化為數朵梅。
“別這麽想,我定會還他老人家公道!好證明你不是……”
宋思銳深深吸氣,以抑制內心洶湧澎湃的怒濤和綿綿不絕的怨憤。
在這離奇詭秘的事件中,最大不公,已非對昀熹身體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摧殘。
以她作替換的罪魁禍首,不僅以藥物控壓她的內力,更硬生生磨平她多年銳氣。
那是他心尖上的人兒,二十萬島民擁戴的新領主!
即便幕後操縱者是他的師母林夫人,他亦絕不姑息!
感受到宋思銳心口微顫,臂膀越發攏緊,林昀熹最終放棄抗争。
她無助地靠向他,仿佛世間能容納她的,僅剩他寬敞的胸懷。
傅千凝難得識趣驅散仆從,并隐匿在樹後,給小別的二人足夠空間。
雲散星顯,紛繁思緒如細小浮光,飛舞于濃稠夜幕下,紛紛亂人心神。
木輪椅徐徐推行,抵至世子院門內,忽然定住。
宋思勉遠遠望向緊密相依的一對璧人,木然神色漸露悲憫。
時隔兩個月,縱然三弟用諸多事實說服了他,且傅家四丫頭也私下透露,那兩人在海島上的點點滴滴,相互扶持,天造地設……親眼目睹他們親近熱切,他仍覺刺目錐心。
或許因眼前的昀熹與阿微太過相似,他無法忍受這副面孔與別人如此靠近。
或許……早在某些時刻,他思慕的女子,已重疊了另一個影子。
驟風乍起,抖落片片飛花,旋舞而下。
一件薄披風從前方罩住他,緊接着,柔軟細膩的手輕輕覆過他戰栗的手背。
“世子爺,起風了,巧媛陪您回去歇息,可好?”
宋思勉轉頭,眸底堅冰因她的溫柔眼波而悄然融化。
···
林昀熹忘了被宋思銳抱了多久,也忘了自己如何回到聽荷苑。
渾渾噩噩間,只記得那人替她號脈時的指尖溫熱,以及凝聚憂慮的俊容。
待她乖乖趴着,後頸被紮了兩針,才勉強從缥缈虛無的神思中抽回心魂。
燭火被月白色紗罩柔了光華,丫鬟們恭敬退下,那紅裳如霧的嬌俏少女坐在床畔,認真把針收入針囊。
往日精靈古怪的戲谑退去,唯剩安撫情态。
“哥哥放不下心,命我留守。你若不介意,咱倆今晚擠擠?”
林昀熹近日與傅四姑娘相伴,雖未至交心,亦算得上無話不談,當下往裏騰挪位置,分給對方一只枕頭。
傅千凝除下裙裳,摘掉首飾,僅穿貼身小衣,輕手輕腳趟至她身側,竊笑道:“哎呀!瞧見你這嬌嬌怯怯的樣子,我都舍不得欺負你了。”
林昀熹茫然:“好端端,為何要欺負我?”
傅千凝側身朝向她,撥弄她傾垂的長發,嘴上嘀咕:“我這人睚眦必報呗!”
“……?”
“別人說什麽、做什麽,不必往心裏去!我嘴笨,只會亂怼人,不太會安慰人……可你若在這王府內閑得無聊,不如随我到處走走,好抛下那堆糟心的人和事。”
林昀熹半吞半吐:“我在晉王府身份尴尬,跟姬人女樂無異,即使三公子處處護着,但我有自知之明,豈能随便跟你到外頭游玩?”
“那……實在不成,你我搬去哥哥的品柳園住上些時日!”
“我要是住進他的私宅,外人怎麽看我?”
林昀熹雖喜那園子與夢中的家如出一轍,終究沒這膽量。
“怕什麽呀!哥哥忙得腳不沾地,哪有閑工夫去那園子晃悠?你以我的玩伴身份同去,誰敢嚼舌根?再說,只要我求王爺,放你出行十天半月,他會容許的……”
傅千凝性格活潑,終日笑臉相迎,并無京城勳貴姑娘的架子,深受王府上下眷顧和愛戴。
依照晉王對她視如己出的寵溺程度,此事倒不是沒可能。
林昀熹猶豫,低聲道:“要是王爺和世子許可,又能與三公子避嫌……四下散散心也非壞事。”
傅千凝伸手摟住她,“嘿嘿”而笑:“放心,往後你跟我混,由我罩着!醋得我哥酸溜溜!來個酸醋拌……”
“章魚”二字差點脫口而出。
“你沒事來氣他做什麽?”林昀熹聽聞她的豪言壯語,蹙了半夜的眉逐漸松開。
“因為他壞呀!”傅千凝理直氣壯。
林昀熹莞爾——的确,他最壞了。
兩名年紀相仿的姑娘躺卧在床,東拉西扯一陣,方熄滅燈火。
思潮平複後,林昀熹緩緩入夢。
許久沒夢見的人和事變得紛纭雜沓。
恍惚之間,有人争鬥,有人吵鬧。
而夢裏曬得紅彤彤的小阿凝,日漸成長為傅四姑娘的俏皮模樣。
···
宋思銳回王府只呆了一夜,翌日清晨悄悄來看過林昀熹,确認她情緒穩定,便又騎着他那匹纖塵不染的皇家名駒,火速南行。
三日後,傅千凝成功說服晉王,帶林昀熹外出小住一段日子。
當王府大門外仆役忙進忙出搬運行李,路人遠遠駐足圍觀之際,數名仆從推着木輪椅抵達門檻前。
晨光映照輪椅上那素淨魚白寬袍的青年,長眉孤高之氣不減,竟是極少露面的宋思勉!
林昀熹一怔,讪讪行禮,心下惶恐不安。
自從宋思勉忽然陷入瘋狂、她推動妝臺逼迫他照鏡子之後,二人同在王府居住,幾乎未曾打過照面。
細看宋思勉,膚色已無先前蒼白,薄唇微紅,氣色好了不少,林昀熹無比慚愧。
她不在他跟前晃悠,反而讓他好過些?
當初信誓旦旦要“協助他度過難關”的言辭,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
“多日不見,世子精神旺健了許多。”她由衷誇贊,語氣難掩感慨。
宋思勉淡笑打量她:“說來,我欠你一句道謝。”
林昀熹不解:“謝我?您又說笑了……我對醫術粗通皮毛,沒給您帶來什麽幫助。”
他唇邊勾起一抹弧度:“有時,良言比針藥管用。”
見她杏眸盡是迷惘,他補充道:“出門在外,萬事小心。”
林昀熹微略錯愕,盈盈一福:“謝世子提醒。”
宋思勉不好只和她單獨聊天,又對傅千凝囑托幾句,才讓巧媛等人推着木輪椅折返。
臨別前,甚至不忍再多看她一眼。
林昀熹目送世子院仆侍融入夏末花木中,心底說不清是酸是苦是澀。
他放下一貫的執着,教她如釋重負之餘,又倍感驚惶。
長久以來想要贖罪的念頭,被他輕描淡寫掐滅。
莫非……今生今世,她注定要欠他更多?
仔細想來,那人好像好久……沒喊她“阿微”了。
林昀熹本就糾結的心變得七上八下,淺淡笑意凝滞,平添難言愁緒。
面無表情由笙茹等侍婢攙扶入馬車,她險些被水綠羅裙絆倒。
正因她心不在焉,頻頻走神,是以沒聽見熙熙攘攘街道上傳來的議論。
——聽說,林千金要搬至無上皇賜予三公子那所宅子!
——陪伴傅家四姑娘,怕是個幌子吧?
——啧啧啧,三公子神龍見首不見尾,這幾個月很少回王府,這次……想必私宅藏嬌呢!
作者有話要說: 阿凝:我把人拐走啦!
老三:從我爹家拐去我自己的家?吼吼!
·
換個地圖,熹熹馬上就發現自己不是什麽林千金了,嘿嘿嘿~
·
明天起外出一周~~又是高鐵又是坐車又坐船的,更新估計很晚,大家睡個好覺再來吃糖哈!
·
特別鳴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19921889
抱住贊助商蹭蹭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