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2
林昀熹怔然, 視線從林夫人悲喜交加的麗容轉移至其懷中嬰兒肉嘟嘟的臉蛋上。
小嬰兒身長約兩尺,正閉目深睡, 眉毛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眼睫毛密且長,小嘴微撅, 讓人心頭發軟。
——等等!林夫人方才說,讓她抱抱……“弟弟”?
林昀熹徹底懵了,雙手懸在半空。
笙茹的震驚不亞于她:“夫人,您、您這是……?”
林夫人眼裏徜徉淚花:“阿微, 自十六年前沒能保住那孩子, 娘一直引以為憾。去年秋,好不容易懷上了,奈何胎象不穩, 爹娘沒敢聲張。
“正逢你闖下大禍, 林家遭朝臣圍攻, 你爹生怕連累尚在腹中的胎兒,才執意寫下和離書,逼我回棠族安胎……如今母子平安,我們是時候好好研究,看能為你爹做點什麽了……”
林昀熹腦子如堵了一團雲, 又似瞬間被抽空, 空白迷惘。
見她對林夫人之言全無反應,笙茹連忙解釋:“夫人,自公爺北行, 姑娘大病一場,忘了許多事。”
林夫人臉上漫過驚色,示意老嬷嬷接過孩子,随即上前挽住林昀熹的手,上下打量,哽咽道:“阿微,你、你該不會把娘忘了吧?”
林昀熹細辨她眼底的歉疚、驚慌與慈愛,竟尋不出半分作僞,難免躊躇——林夫人是演戲?或真不知“阿微”被替換了?
普天之下,如不是林夫人将愛女送走,還有誰?總不會是……宋思銳最信賴的恩師吧?
因林昀熹懸而未決,氣氛瞬即從久別重逢的溫情脈脈,化為尴尬萬分的死寂。
身後一玄衣女子以棠族語說了句話,林夫人如夢初醒,柔聲道:“杵在大門外說話多不合适!咱們進屋慢聊。”
她邊說邊引林昀熹入內,又端量随行的傅千凝,笑道:“這位是誰家的姑娘?該怎生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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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昀熹檀唇翕張,傅千凝已搶先盈盈行禮:“傅家阿凝,見過林夫人。”
“傅姑娘是王妃母家的親戚?小時候來過京城,對吧?”
“夫人記性真好!阿凝幼時确曾在晉王府小住過,當時年僅四歲,已無甚印象。”
傅千凝客套着步入宅院,細觀方才出言提醒的玄衣女子。
那人衣袍無裝飾,發上插了一支銀簪,裝扮與那日跟随申屠陽的池訪先生大致相類,八成是位巫醫。
庭院中假山積塵,廊頂屋檐堆忙落葉,牆內雜草蓬生,被秋霜染成半黃半綠,尤顯蕭條冷落。
林夫人溫言道:“我出了月子,便馬不停蹄趕回京,昨日早晨方到,尚未來及得收拾妥當……你們将就一下,先到偏廳小坐。”
林昀熹逐漸從混亂思緒中回神,與傅千凝交換眼色,以靜觀其變。
廳中陳設簡單古樸,無任何多餘物件,一眼知是倉促整理而設。所幸茶水糕點熱氣騰騰,勉強有一丁點兒人味。
林夫人屏退閑雜人等,只留林昀熹、傅千凝、笙茹。一番寒暄問候,她坐于上首,雙目未離林昀熹,仿佛仍在甄別什麽。
“阿微,我明白,娘一聲不吭丢下你,你定悲傷難過、憤恨不已……娘并非只顧你未出生的弟弟,而是……實在太生氣了!”
她淚水再度盈滿眼眶,忙以帕子輕拭,複道:“娘不曉得,你都記得何事,忘掉何事……但有些過往,無論你忘或不忘,已成事實。
“若非你撒嬌說想得到蔓纏在岸邊松樹上的幾朵沐星花,豈會引發劉大人、霍七公子和世子爺進行比試?世子又怎會不慎踩中了斷折的樹枝,跌落山崖下?”
林昀熹頭一回聽聞,宋思勉因踩踏錯地方而墜崖,心中騰起詭秘之感。
“最讓娘失望的,是事發後,你的态度!”林夫人越說越激動,早在前年及笄時,你向娘吐露,說心裏的人是‘思勉哥哥’,因聖上對你頗有微詞,如過早定親,不利于他的前程……
“可當世子因讨好你而失去雙腿,你寧願龜縮在府裏稱病,甚至與霍七公子單獨會面,亦遲遲不肯去晉王府看上一眼!我那會兒日夜難安,扪心自問,我申屠煙……到底造的什麽孽!竟生養出你這等無情無義的女兒!”
林夫人義憤填膺,清淚落下。
林昀熹從未忘記,巧媛亦曾跪在宋思勉跟前,聲淚俱下譴責“林千金”,說其明面上宣稱父母舍不得她嫁人,實則暗中腳踏幾條船,分明是等儲君之位敲定再做定奪。
這女子究竟有多狠!闖下一堆禍事,傷透親友的心,還撿了毫無記憶的她來頂罪?
林夫人淚光泫然,未留神她容光泛起不同尋常的怒意。
“後來……再掀出你毀了朝臣贈禮不認賬,私下用庫存的同款梅瓶頂替,我、我真想親手打斷你的腿!你爹于心不忍,顧念我懷有身孕,搶在案子送審前,催我避回棠族風頭。
“娘生氣歸生氣,照樣日日夜夜念着你們父女,既自責未教好你,也遺憾沒能陪你們熬這一劫。阿微,你到了晉王府,怎又傳出和三公子湊一塊兒的傳聞?這、這是真的嗎?”
林昀熹無從否認,只得點了點頭。
林夫人稍褪的怒火又起,幾近語無倫次:“你們!你們怎麽能向世子的心窩捅刀子!枉你爹十年來憐惜三公子獨自在海外受苦受難,一再想方設法傳授知識,又屢次誇他懂事!你到底做了什麽?你滿月宴上,王爺酒後定的娃娃親,僅僅是個玩笑啊!”
“娃娃親”三字令林昀熹詫異萬分。
聽林夫人的意思……她的女兒早在滿月時,就和三公子有過口頭婚約?
她相信宋思銳對她的情誼,但乍然聽聞他在十七年前便和別的女子扯上幹系,而且是令她反感厭惡的“林千金”本人,頓時如鲠在喉。
林夫人連連嘆息:“阿微啊!當娘的,固然希望你嫁給身體健全、有擔當有志氣的好男兒……可你跟世子自幼結伴成長,你不能一句‘忘事了’,就把他對你的所有寵愛和呵護全部抹殺啊……
“你老實告訴娘,你是真忘事了?抑或以此作逃避,改而招惹三公子?你們二人是世子最親近的人,讓人情何以堪!目下大錯未鑄成,咱們盡力彌補過失,可好?”
這話說得隐晦,但林昀熹聽明白了——對方在勸女兒回頭是岸,重新珍惜為其失去一切的宋思勉。
看來,林夫人和原本的預想完全不一樣!
眼前這位面容嬌豔的婦人,既非忘恩負義抛夫而去,也沒打算為女兒的罪責推卸責任,更沒參與“以假換真”的計劃當中!
她眼神堅韌,語氣堅定,仍極力勸說“女兒”将功補過,切莫一錯再錯……
倘若她知曉,她的“阿微”早已偷龍轉鳳,且将林家置于滅族風險之上,只怕真寒透了心!
林昀熹內心湧起霜雪覆蓋的悲涼之感。
無往時記憶,卻能從夢境及宋、傅二人口中獲悉——她沒父沒母,從小到大随祖父度日。
因祖父秦老島主忙于管轄海島,且專門醫治海內外專程來求醫的各類病患,疏于管教,導致她起初性子蠻橫粗野,活脫脫是個小霸王。
與“傅小哥哥”相遇後,他與海島孩子迥然相異的習慣、氣質、教養,一步步影響了她,改變了她。
他如長兄般陪她讀書練字、采藥搗藥、刻苦練功,終究無法彌補她缺失父母的遺憾。
而在京城養尊處優的另一位“昀熹”,有與她相仿的年紀、相似的容顏,擁有慈愛的爹娘、和善的親戚、優秀的朋友,擁有她可望不可及的才華……非但絲毫不愛惜,還把人傷了個透徹!
她真心替愛護“阿微”的人感到不值。
···
林夫人苦口婆心說了一陣,見林昀熹時有茫然,繼而懊惱,漸漸平添怨憤……獨獨不似以前那般撒嬌告饒,或哭得梨花帶雨懇切原諒,不禁惶惑。
她總覺女兒所謂的“失憶”,只是避責的說辭,又擔心對方真忘光了事。
“阿微,讓娘好好看看你……”
林昀熹見她眸帶悲憫,宛若海棠滴露,心底發酸,終歸沒狠得下心拒絕。
她從酸枝椅上起身,蓮步行至林夫人面前,努力扮演“阿微”該有的恭順與依戀。
林夫人對上她漸軟的眼波,此前的暴怒漸化為哀怨:“你連喚我一聲‘娘’,也不情願了?”
林昀熹只覺心間酸澀湧上鼻翼,禁不住眼眶一熱,啞聲道:“娘,您別氣,孩兒知錯了。”
她沒法答應林夫人“轉投宋思勉懷抱”,只能說點軟言哄一哄,好緩解此時此刻的悲怆。
林夫人被久違的一句“娘”直戳心臆,緊緊握住林昀熹的手,潸然淚下間似有片晌怔忪,突然渾身劇烈顫抖。
“說了半天,娘……有點兒渴。”
林昀熹聽她聲音不對勁,唯恐她産後身體虛弱、情緒不穩,急忙給她端來一杯茶。
不料林夫人手一抖,茶盞掉落,灑了二人手上、身上大片濕。
“哎呀!沒燙着吧?”林夫人手忙腳亂一頓擦拭,“我真是笨手笨腳!阿微……咱們娘兒們到裏屋換身衣裳。”
“我來幫忙吧!”傅千凝意欲起身。
“豈有讓客人服侍的道理?”林夫人笑了笑,轉頭對門外的玄衣女子和老嬷嬷說了幾句棠族語。
傅千凝見兩人應聲後仍在院裏抱着孩子曬太陽,并無跟随之意,料想林夫人一介女流,在武藝高強的林昀熹前翻不起浪,遂繼續留在廳中享用點心。
笙茹目送“母女”二人繞過後堂,一拍腿:“我竟忽略了!姑娘有成套的備用裙裳放在馬車上!小的即刻去取!”
傅千凝不以為意,擺了擺手:“速去速回。”
···
林昀熹由林夫人拉着往裏走,眼看四處斷壁殘垣,空無一人,不由得悲從中來。
堂堂一族郡主,公府夫人,産後不足兩月,千裏歸京尋愛女,卻只能屈居于破落舊宅。
穿過中庭的膳廳,又繞過一個小花園,抵達卧房前,林夫人推開房門,解釋道:“我此番輕裝簡行,低調返京,諸多不便,望你瞧在娘也不容易的份上,別嫌棄。”
“您這是什麽話呢?哪有兒女嫌棄自家母親的?”林昀熹笑得牽強。
“我床邊有幾套衣裳,你自個兒挑。”林夫人邊說邊掩牢房門。
林昀熹懷疑過去十多年,林夫人事事皆縱容女兒,才會将阿微寵得無法無天。
“娘,今時不同往日,我穿什麽都無所謂,您先挑,剩下的留給我便是。”
她環顧房內簡陋無比的布置,正想問林夫人是否缺人侍候,未料後方勁風疾劈而來,擊向她頸側!
這一下非同小可!
林昀熹不及細想,足尖略一點地,左肩微沉,硬生生避過這一擊,再反手回握,牢牢抓對方的腕。
以掌呈刀劈向她的,居然是林夫人!
林昀熹心下涼了半截。
——莫非,當着傅千凝和笙茹的疾言厲色和悲恸傷心,全是僞裝?以茶潑衣,将她騙至內院,所為何事?
林夫人一擊不中,驟然從袖內翻出一把匕首!
銀光暗澀不耀目,隐隐透着蕭飒,可見鋒利無比!
林昀熹不敢小觑,雙指成鉗,快速夾穩匕首之側,趁林夫人一驚一愣,另一只手放脫她的同時,五指如蘭般拂連點其身上數處要穴,趁勢旋腕奪下銳器。
這一招快如閃電,幹淨利落,只在一呼一吸間!
寒光一閃,匕首直抵林夫人咽喉,停在頸前半寸,凝招不發。
林昀熹收斂先前的所有憐憫與崇敬,冷聲發問:“您為何置我于死地?”
林夫人淚流滿面,全身細顫,語調滿溢悲憤:“你是誰!你、你殺了我女兒?拿走了她的容貌?”
“……?”
林昀熹一頭霧水。
她明明才是受害者啊!什麽叫“拿走了容貌”?
可林夫人磨牙吮血的忿恨又太過真實,幾乎讓她生出某種錯覺——她才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
“這話我聽不懂,但我對你,對林家,不存惡意。”
“那我家阿微呢?你為什麽冒充她?她、她在何處?”
林夫人淚水止不住地滑落,但為母的剛強迫使她忍住沒哭出聲,仍咄咄逼問。
“我也想知道她的下落……”
林昀熹自覺用利刃抵住一位剛出月子的母親,似乎太過殘忍,緩緩收起匕首,補充道:“您若願心平氣和聽我講述因由,咱們大可不必拔刀相對。”
林夫人被她一招制服,沒得選擇,點了點頭。
林昀熹順手解了她的穴,把匕首交還她:“您收着吧!即便再來十回,也傷不了我一絲一毫。”
林夫人顫顫接轉,雙目緊盯着她:“姑娘是何人?何以打扮成阿微,占用她的身份?”
林昀熹沒好氣道:“令嫒名聲不佳,又是罪眷之身,我冒充誰不好,偏要冒充她?……分明是她看我模樣相似,又失去記憶,蒙我來頂罪!”
林夫人瞪視她素淡的妝容,顫聲問:“你是說……你天生就、就是這容顏?”
林昀熹用手掐了掐自己的臉:“難道有假的?”
林夫人如陷入漫長夢境中,愣了許久,倏然望向她的左臂。
“您想看胎記?為何人人都愛看呢?真想不通!”
林昀熹嘴上嘟囔,大大方方掀開半濕的袖口向她展示。
林夫人湊近一看,杏眸圓睜,眼淚流得更兇了。
她擡望林昀熹,目光驚詫得近乎于難以置信,小心發問:“姑娘左耳後側發線內……是不是……有個半月型的青色印記?”
“……我哪兒曉得?”林昀熹一臉狐疑,“誰沒事檢查頭發覆蓋的後側方?”
她挪步走到銅鏡前,對着窗口投入的一縷陽光擺弄片刻,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林夫人謹慎靠近,每一步皆如履薄冰,恐踏碎渺茫期許,遲疑須臾,擡手輕輕撥開她的青絲。
林昀熹明顯察覺她指尖的冷涼與戰栗,卻聽她含糊其辭,泣不成聲。
“我就說,我就說……我當年沒瘋!他們都說我瘋了!說我小産後,抑郁成疾,精神錯亂!我記得很清楚的,我女兒出生時有兩個胎記……一個在左臂呈蝶,一個在發間呈月!”
……?
林昀熹完全聽不懂她所言,只覺她大概是真有點瘋了。
林夫人捧起林昀熹的臉,眸光滿是憐愛,忽然展臂擁她入懷:“我的好孩子!這些年……你究竟在何處?”
“啊?”林昀熹總算理解她言下之意,“可您不已經瞧出,我不是阿微了?”
“沒錯!你不是阿微,但你……才是我申屠煙和夫君林公唯一的女兒!”
林昀熹更暈了:“如果我是您的女兒,那……阿微又是誰?我倆長得一模一樣?”
林夫人唇畔掀起冷冷哂笑,語氣篤定:“我知道,她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阿微是誰?
A、異世穿越的
B、女主精分的
C、作者假扮的
D、以上答案都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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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吶,前面章魚視覺查到的關于林夫人的信息,基本都是煙~霧~彈~
林夫人其實蠻好的啦啦啦【其餘的明天再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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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阿紋家的頭頭鴨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