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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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背上的青年, 正是宋思銳。
他本就俊朗無俦,舉手投足自帶湛湛風華, 再改穿素雅寬袍,更具豁達遼遠之氣。
遠望林紹一家及親友,他忙不疊翻身下馬, 快步上前,深深一揖:“思銳見過林伯父。”
林紹臉帶喜容,細細端量他須臾:“三公子親自到訪,老夫心中難安吶!”
他自知現下将功折罪, 終歸處在風口浪尖。
親朋故友沒敢和妻女那般在宮外相迎, 一則怕招來上位者猜忌,二則不欲引起坊間議論。
但林紹身居高位時待他們不薄,登門拜訪乃人之常情, 即便當初做不到雪中送炭, 在形勢有所好轉的情況下聊表安慰勸勉, 亦不失為敬意。
大夥兒原本戰戰兢兢,誠惶誠恐,但見聲望正隆的晉王三公子與新科榜眼崔慎之都沒避嫌,感嘆二人重情重義之餘,亦安下了心。
衆目睽睽下, 林昀熹随衆人向宋思銳施禮, 展現出畢恭畢敬之狀。
宋思銳只淺淺而笑,收斂平日種種熱切親近,随林紹夫婦入內就座。
經過近一月清掃整理, 這座三進三出的宅院雖無華美樓宇,但整體簡雅怡人,秋菊丹桂淩霜,凡可玩之物,無不精細惬情。
大家無一例外詢問起林紹在北域的時日。
林紹嘆道:“說來話長,感激上蒼眷顧,讓林某人不致葬身雪域沙場。此去三千裏,殘軀卧病數月,傷寒纏身,對先帝的愧憾、對友人的歉疚、對家人的思念、對蒼生的自責……亦日複一日侵蝕神思。
“我無從知曉內子平安與否,也不确定女兒會否乖乖遵照律例,承受應擔的罪責,唯有痛定思痛,盡己所能,細察北域各城地貌,在前人所挖掘地下河道的基礎上開鑿人工湖泊蓄水,與大多數苦役一般起早摸黑,開荒種地……”
他伸出握筆執笏、翻書彈筝的手,目下已被風沙磨砺得幹裂粗糙。
衆人連聲嘆息,林紹微微一笑:“若不歷此劫,老夫居廟堂之高、備受供養,何曾有機緣切身體會邊疆将士們保家衛國、浴血奮戰的艱苦?因此,這點小小磨練,算不了什麽。”
他年少時如其他貴族子弟熟識騎射劍術,後從文為官、娶妻生女,早就丢得幹幹淨淨;但祖上傳承的兵法要領、在工部任職多年對各地風物風俗的了解,使得他很快成為駐守主将的得力幹将。
他以細微觀察、果敢判斷,助守軍力挽狂瀾,打下極其漂亮的幾場戰役。
朱大将軍、霍将軍等軍将昔聞靖國公學識淵博、深謀遠慮,知其門生衆多,被其身在險境的臨危不懼、放逐邊關卻從未自怨自艾、自暴自棄的精神感動,有心助他歸京,才有了後來諸多提攜。
林紹不敢居功,宣稱北域大捷乃天時地利人和所致,餘人或寬慰或祝禱,氣氛融洽。
崔慎之身為晚輩,坐到最下首,鮮少發聲。
他品嘗茗點,靜觀林昀熹喜不自勝,忙前忙後的身影宛若穿花蝴蝶,長眸滲透的狐疑更為濃烈。
親友傾訴別情,約莫相談小半個時辰,陸續告辭。
崔慎之多留了半炷香,向姨父兼恩師講述春闱和廷試的過程,及進入翰林院後的日常。
林紹自是欣慰萬分,叮囑他奮發向上,光耀門楣,好生照顧母親雲雲。
論及崔夫人,在場之人眸光均有極隐約的暗淡,轉瞬即逝。
猜出宋思銳與林家有要事商談,崔慎之只彙報近況,道了恭賀與祝願之詞,便自請離去。
···
當廳內僅剩林家一家四口和宋思銳時,林昀熹示意老嬷嬷、易檀和笙茹把孩子抱回後院小歇,并借風大為由,親手掩上門窗。
陳設古樸的偏廳一下子靜谧無聲,燈火輕微晃動。
林紹遲遲沒和女兒多說話,實則一直在暗中留神她的一舉一動。
腦海中猶記入獄前,他在家中正堂卸下官袍官帽,由大理寺卿親來押送的場面。
那時前院一地狼藉,阿微跪地垂淚,啞聲問道,“娘走了,爹也離京,女兒該依靠誰?”
林紹本想鄭重告訴她,他林紹的女兒理應有所擔當,勇去承認所犯過錯。
但目睹她哭花了妝容的臉,他素白袍袖內攥緊的拳頭,掐得掌心鮮血淋漓。
有些事,咎由自取的不光光是女兒,也包括他們夫妻二人。
若非對自身言行的輕忽,若非對獨女的過分縱容,何來家財散盡、身敗名裂的一日?
他剛回京沒多久,滿心專注于分內之事,偶有聽聞女兒之名和晉王府的三公子聯系在一塊,卻未細問因由。
此際瞥見宋思銳凝向林昀熹時不經意洩露的溫柔眼波,林紹心下驟然一恸。
——這丫頭!竟連他贊許的學生也不放過?
他放下茶盞,沉聲道:“三公子……”
宋思銳連忙起身:“林伯父,若依照禮節,我得尊您‘老師’,眼下既無外人,您喚我‘思銳’即可。”
林紹不便直呼其名,改口喊了他的小字“展瑜”,謝過他在京中張羅,及不遠千裏派人傳信、暗護。
這些話,當着旁人跟前,均沒法道出口。
宋思銳謙遜幾句,挪步至廳中,揖道:“思銳此番前來,一為迎接林伯父歸家,二是想提前和您招呼,再過些時日,思銳将央媒上門提親,還請林伯父首肯。”
林紹沒料到他一開口便是求娶,登時如墜雲霧,半晌作不得聲。
林昀熹自從對宋思銳動了心,且得悉他是“傅小哥哥”後,早已認定,嫁給他乃理所當然。
如今,聽他向父母提及,兩頰微燙。
“此事……萬萬不可!”
林紹兩眼憂中帶忿,顫聲否決,令餘下三人一怔。
“阿微……”他轉頭瞪視林昀熹,“爹娘不在,無人能護,你竟盯上了三公子?”
林夫人知其心意,為免丈夫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出言呵斥女兒,急忙拉住他,低聲道:“夫君,這事兒……另有內情。你且瞅瞅咱們家的昀熹,與往日是否大有不同?”
林紹愣了愣:“夫人,此話何意?”
“她……并非自幼承歡膝下的阿微,而是我們真正的女兒啊!”林夫人話未道盡,嗓音已哽咽。
“什、什麽?”林紹不光懷疑眼睛,也懷疑耳朵。
當下,林夫人重提十六年前的困惑,并拉林昀熹至跟前,向丈夫展示其臂上和藏于頭發內的胎記,順帶道明,女兒因失憶全失、被送進教坊頂罪,而他們撫養多年的阿微早就逃遁無蹤影。
林紹只覺夫人所言太過詭異,可眼前的女兒容貌身材無疑和阿微一模一樣,神态舉止言談則大相迳庭。
正當他半信半疑之際,宋思銳說出他和昀熹打小相伴的淵源,并在談話中無聲無息摸了幾案上兩雙竹筷,以迅雷烈風之勢分成上下左右四路擲向對面的意中人!
林昀熹正端起茶盞淺啜,聽風辨位,巧手随意一兜,已于瞬間接牢筷子,并在林紹夫婦的瞠目下,随手将筷子掰成八段。
只需露這一手,便可省下千言萬語。
她離座行至廳中,軟嗓綿綿:“爹,孩兒身在海島,的确從小喚名‘昀熹’,至于其中因由,暫不得知。我是在母親無意中發掘胎記和印記後,方知悉來龍去脈;适才客人衆多,未能及時向您施禮,請受女兒一拜。”
她邊說邊對林紹行了大禮。
若光憑林夫人一面之辭,林紹或許存疑;但有宋思銳的證言,及林昀熹輕描淡寫的折箸之舉,他已然确信,跟前女兒乃真正的還珠返璧。
他從不曾忘卻,宋思銳信中談及,已和秦老島主的孫女定下終身之約。
相知多年,這孩子的心性品行,他最是清楚不過。
剎那間,他百感交集,既有失而複得的歡喜,又有被瞞騙多年的忿恨,更有對乖巧閨女的憐惜。
林夫人、宋思銳和林昀熹均默然不語,予他足夠的時間來接納匪夷所思的事實。
廳內空氣如凝,燭火因空間密閉而停止跳動。
良久,林紹長嘆一聲。
“展瑜啊……不是林伯父為難你,非要你割情斷緣,可在世人眼中,我林家只有這麽一個女兒,你讓我如何向你爹和你兄長交代?”
···
黃昏,城西仍舊一派繁榮景象,道旁商鋪雜列,碧瓦飛甍,流光炫彩。
車馬喝道聲、商販叫賣聲、路人歡笑聲四起,闊別多時的鮮活氣充斥周圍,林紹毫無喜意。
每向前踏出一步,皆如履薄冰。
臨近晉王府,街道上越發清淨,朱色大門敞開,石獅肅穆,守衛森嚴。
去年秋,林紹曾攜同夫人前往晉王府請罪道歉。
但那會兒宋思勉雙腿感染,太醫均說再不截去膝下部分,只怕連命都保不住。晉王悲憤交加,數度将林家人拒之門外,不肯面見。
其後,林紹數案并發,再無機會致歉。
這一回,他從北域歸返,相當于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昔日恩恩怨怨,是時候作個了斷。
晉王驚聞故人重獲自由當日,竟趕至府門外請見,心底的詫異與狐惑不言而喻。
他擱下書冊,帶領下人徑直穿過層層疊疊的園景,步向王府大門。
不知何故,步履竟帶着蹒跚之感。
七層高階之下,一鬓角斑白的灰衣中年人跪于府門外,身後半尺外各跪着兩名女子,右側婦人懷抱一不足百日的嬰兒,左側則是林家千金昀熹。
數十名路人遠遠駐足圍觀,交頭接耳,悄聲議論。
“這……”
晉王一愣,倉皇前行數步,又駐足不前。
清了清喉底,他極力以清朗之音發話:“林公為何跪在階前?”
“小人感念王爺和世子不計前嫌,對小女施予援手,特來跪謝。”
林紹拜伏在地,林夫人和林昀熹亦随之行禮。
他們固然明了,晉王巴不得阿微遠離晉王府,而宋思勉費勁周折将“林千金”送入府上,起初未必安什麽好心。
但在宋思銳鼎力相護下,林昀熹非但沒受多少苦,還錦衣玉食,與別家千金無異。
可這份功勞,必須硬塞給晉王,以顧全兩家顏面。
誠然,林昀熹自始至終都是最無辜的。
可她既然成林家人,擔着林千金的罪名已有大半年,不差再多演一出戲。
晉王怔然目視林紹如老了十歲的蒼老容顏,不由自主記起他們從幼年伴讀,一同彈琴、一同練習騎射的情景。
情同手足的哥們,終有反目成仇之時。
原以為就此天各一方,不料再見,彼此兩鬓銀發更增,面目滄桑。
正如某些傷痛不會輕易被時光沖刷,亦會有某些情誼難随年月淡忘。
這一刻,晉王終于明晰,當時何以拒見林家夫婦,不單單怒林家女兒因病不出,亦不全因氣在頭上,實乃擔心自己會念舊情而心軟。
靜然注視階前三個瘦削身影,曾為王府座上客,今為階下請罪人。
他左右為難。
若然一笑泯恩仇,那長子所受冤屈該置于何地?接下來,幼子是否會趁機求娶林家女?
他要如何容忍害長子錯失美好人生的罪魁禍首嫁入王府,并連幼子的前途亦消耗殆盡?
如拂袖轉身離開,意味着兩家徹底決裂,沒準再見已是黃泉路上。
真要将事情鬧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雙方僵持不下,二門處木輪椅碾壓石子的聲響自遠而近。
不多時,宋思勉現身于門內。
他俊容清減,長眉朗目神采未滅,金玉冠與紫袍精細,唯袍擺下方空洞無物。
“世子……老夫領着妻女,正式向您賠罪!”
林紹擡眼望向宋思勉的一瞬,視線因眸裏水霧模糊不清。
宋思勉擠出苦澀笑意,命仆從連人帶輪椅搬他下臺階。
“世伯,”他左手抓緊輪椅扶手,借力前傾身體,探出右手去拉林紹,“您先請起吧!”
林紹沒用動彈,仍俯首而跪。
宋思勉靜靜凝視他片刻,嘆道:“您和父王相熟數十載,若無意外波折,宋林兩家或已結親。或許,是林家女兒連累我失去雙腿,但也正是林家女兒……讓我重新站起來。我痛過,恨過,怨過,現今已不願溺于過往。世伯此行立下戰功,乃國之功臣,長跪于此,豈不讓晉王府上下難堪?請您勿再自責,來日,咱們兩家……興許還要做親家。”
此言一出,晉王和林紹臉上同時變色。
林紹擡頭目視宋思勉溫和面容,聽懂其言外之意的頃刻,不禁老淚縱橫。
作者有話要說: 走一章劇情~畢竟咱們主線是言情,林爹打仗平反的都是簡單帶過,容我醞釀一下接下來的糖(^_^)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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