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61

議論聲中, 林紹一家仍跪在王府門前的青條石上。

宋思勉之所以當衆說出那番話,絕非無怨無憾, 而是要盡一府世子之責,替父親和弟弟填補與林家之間的裂痕。

他沒有忘記那個寡情薄義的阿微。

尤其看見與之容貌一致的林昀熹,他的心總忍不住隐隐作痛。

但此時此刻的他, 分得清輕重緩急、是非曲直。

跪于面前的一家四口,在他失去雙腿的這件事上并無過錯。

乃至……阿微本身,也不是存心傷害他,是他沒能看透她的虛僞和虛榮, 非要逞強為她摘星辰捧月亮。

蝕骨痛楚一度令他狂妄扭曲, 迷失自我;傷痛緩解後,終于在親友關愛和琴音撫慰下一點點尋回本心。

——願賭,就得服輸。

只有“站起來”, 他才可扛得了“為人子、為人兄、為人父”的責任。

因宋思勉力氣大不如前, 沒能将林紹拉起。

周遭仆役們意欲協助, 又恐被冷眼旁觀的晉王責罰,均躊躇不前。

所有人都在等待晉王發話,等待他恩斷義絕離開,或寬宏大度原諒。

然則晉王既不開口,亦紋絲未動, 如同被施了定身術。

就在場面即将陷入尴尬之際, 一昂藏青影從人堆中掠至林紹身側,伸出雙手,與宋思勉一同攙扶林紹。

見宋思銳搶出, 晉王不好當衆發難,遂淡淡出聲:“都起來吧!”

林紹這才松了松氣,順着宋思銳的力度緩緩起身,久跪後似有些站不穩,得由林昀熹相扶。

晉王忽而感嘆道:“文初兄,咱們都老了。”

聽其改口喊回友人別字,宋思銳悄悄勾了勾唇。

大庭廣衆下,許多言辭不便宣之于口,晉王正欲請他們四人入內,林紹則對他和宋思勉深揖。

“謝王爺和世子寬宏大量,我等不敢叨擾,他日若有差遣,林家願效犬馬之勞。”

他祖輩曾為相,出過不少顯赫人物,此際于衆人矚目下将姿态放到極低,反倒讓晉王無所适從。

眼看這一路上無馬車停靠,晉王啞聲道:“事到如今,還說這些虛浮之言,有何益處?”

言語帶責怪,語氣則漫溢悲涼,乃至痛心。

林紹俯首道:“是,小人失言了。”

晉王別開雙眼,以掩藏眼內濕潤,擺手道:“思銳,送送你林伯父一家。”

林紹慌忙推辭:“不勞三公子費心。”

雙方你推我讓好一陣,最終宋思銳命人備車馬,親送林家四口回城西南小宅院。

一路上,林紹夫婦無話,林昀熹容色婉約沉靜,亦看不出悲喜,唯宋思銳越發篤定,朗目顯露得色。

——這一示弱,充分展示林家誠意,足以讓鐵石心腸的父親動容,也能讓漸趨平和的兄長更加釋然。

林伯父的案子,光靠他和初出茅廬的崔慎之,壓根沒法扭轉乾坤,唯有說服父王出馬,才有徹底翻案的可能。

林家夫婦對晉王府的歉疚發自真心,平白受委屈的,大抵僅林昀熹一人。

如有機會,他得好好安撫一番才行。

···

林紹和夫人久別多時,又突然得知“真假女兒”的驚人內情,一家人關起門來,笑中帶淚,徹夜促膝詳談,直到四更時分方歇息。

待日上三竿,林昀熹迷迷糊糊醒來,下床洗漱梳妝,忽聞馬蹄聲自側門而入。

匆忙更衣,她素面朝天行至前院,見宋思銳眼角眉梢盡是喜色,笑問:“三公子一大早前來……”

“什麽‘一大早’?我下朝後回了趟王府才來。眼下巳正已過,都該準備午膳了!”

宋思銳擡手以食指指背輕輕刮了刮她的鼻梁,順手為她捋好鬓角碎發,笑眸難掩柔情。

正逢林紹夫婦迎出,目睹親昵一幕,均覺這失散多年的乖女兒剛回身邊,轉眼又要嫁人,不舍之情油然而生。

宋思銳被長輩窺見,耳根一熱,硬着頭皮,厚着臉皮打招呼,并彙報早朝進展。

今日,晉王首度在朝堂上開腔,宣稱林紹貪污渎職兩樁大案皆有纰漏。

緊接着,宋思銳也亮出了皇陵坍塌部分有人為痕跡的證據,并将矛頭指向新任工部尚書翟大人。

經查證,此人和曾追求林千金的劉侍郎為舅甥。

依照去年秋,劉侍郎因參與宋思勉、霍書臨搶奪崖邊沐星花一事,被認定為間接引起事故,從而遭晉王一派彈劾而罷免;但始作俑者林千金卻安居家中,除了被晉王府敵視外,林家上下幾乎沒受任何損失。

翟家看不慣和年輕有為的劉侍郎就此丢了官職,制造出“皇陵塌陷”事件,更買通女帝的內侍官,終日捧出先帝遺物引起追思,以一樁皇陵案将工部進行了大清洗。

宋思銳同樣掌握了翟尚書背地裏聯合被靖國公打壓過的同僚、愛慕林千金卻被調侃戲谑的青年士子,全力搜刮林紹的不法罪證。

林紹身在高位二十年有餘,若在雞蛋裏面挑骨頭,非要揪出點莫須有的罪名亦非登天難事。

少了摯友晉王力保,甚至有人揣測晉王的怒意,添油加醋、落井下石的不計其數,最終釀成“罷爵抄家流放、家眷沒罪為奴”的重罰。

時隔一年,當林紹将功折罪、獲赦歸京,晉王父子提出異議,朝臣們念起林紹的好處,輿論便如牆頭草般往其方向傾倒。

女帝非執拗之人,見林紹父女吃過苦頭,也立下功勞,下令重新核查。

···

林昀熹聽聞晉王态度突變,改而為父親撐腰,又驚又喜。

林紹則強顏歡笑:“王爺終究刀子嘴豆腐心,也是為成全三公子啊!”

宋思銳先是微怔,随即醒悟。

哪怕父親口頭上嚴辭拒絕他和昀熹的婚事,卻明白他性子倔強倨傲,認準了便一往無前——昀熹,他是娶定了的,不管父兄會否制止。

分隔十年後的父子親緣脆弱易碎,倘若當父親的執意反對,做兒子的沒準真會來個“一怒、二鬧、三離家”的把戲。

與其讓他獨力支撐,不如拉上一把,好讓林家平反,一則扶持舊友,二則提攜未來親家,三來攢點“坦蕩公正”的美名。

林紹凝視眼前儀表俊雅的青年,心底感慨好比驚濤裂岸。

早在女兒滿月宴上,年僅四歲的晉王小公子好奇握了握寶寶小手,晉王借酒開玩笑說定娃娃親,事後未曾有任何文書信物,但林紹确實往心裏去了。

他真真喜愛這個聰明機敏調皮的孩子,閑來授予小思銳學識,教其運筆練字、算術、下棋、花藝、點茶、辯香,也陪着撫琴弄筝。

即使這孩子八歲那年失恃,後受流言所困遠離京城,他仍不忘囑咐南方六道的門生多加照料、保駕護航。

近十年僅憑書系維系情誼,見字如見人,傳道授業解惑盡在其中。

當林家險遭滅頂之災,方體現何謂“患難見真情”。

師生二人感嘆際遇,談及将來時,林紹免不了憂患。

宋思銳淡然一笑:“思銳和昀熹自會守護二位,您何慮之有?”

他始終不曾說起,昀熹實為東海七十二島的繼承人,只等那丫頭恢複記憶後再作決定。

畢竟,她尋回真正的家人,反而忘了原來爺爺和玩伴們。

能兩全其美自是好事,可誰也說不準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方可喚醒昀熹的記憶。

尋思間,林昀熹隔着一高幾,偷偷拽了拽他袍袖,瞄向仆役懷中用油布包裹的事物:“章……三公子,您帶的是琴麽?”

“鳴幽琴,鳴和瑟。”宋思銳笑得古怪。

林昀熹不明其意:“你好端端拿一琴一瑟,是……?”

話未道盡,已隐約猜出因由——琴瑟和鳴,意指夫婦情篤和好。

外人眼中的林氏夫婦已和離,雖說聞悉林紹喜獲麟兒便能猜出個中緣由,但終歸需要一個契機以圓“破鏡”。

宋思銳此番送來禮物,是為祝賀二人琴瑟重調,鵲橋再架。

林紹和林夫人對視而笑,相互打趣問和離書藏于何處,一曰已燒毀,另一人則笑說離京後便撕了。

林昀熹曾聽人言,父親亦善音律,可見過他老人家粗糙幹裂的雙手後,不忍惹他傷心,遂命笙茹把琴瑟收好。

不料林紹忽道:“展瑜,可否容老夫一聞雅奏?”

“實不相瞞,自歸京後為瑣事奔忙,思銳已極少撫琴……還望伯父伯母莫見笑。”

宋思銳原想婉拒,對上林昀熹杏眸亮起的期許,改作謙遜且恭敬地從命了。

他擦拭石桌作琴臺,親手捧過紫椴木鳴幽琴,整頓衣袍,以長指撩動柘絲琴弦,輕試了兩下,笑睨林昀熹:“我撫琴,你唱兩段,可好?”

林昀熹愕然過後,忸怩道:“無緣無故,為何要我獻醜?”

“一家人,算得上‘獻醜’麽?”

他不等她答應,指下清音流轉,如涓涓溪流彙入河道,密密層層湧向江海。

林昀熹依稀記起,往昔确曾有過一彈一唱的時光,如隐藏在迷霧盡頭,朦胧幻影時現時滅。

熟悉樂韻帶着铮铮之音,徜徉至宅院每個角落,惹得仆役停下手邊活兒,挪步傾聽。

伴随清迥琴聲,林昀熹柔柔啓唇:

“千裏長河入海瀾,

百仞高崖摩天淵。

銀漢迢迢浮思湧,

殘夢,

一劍挑破萬夜寒。”

這正是她初入王府那夜,被宋思勉逼迫彈筝,百般無奈下憑借殘念哼唱的歌曲。

當時全然不識詞從何來,縱然宋思銳提醒,是她閑來無事胡編亂造的,可她那會兒半信半疑,既想不通自己跟這些山啊海啊有何關聯,更覺詞中的“劍”來得莫名其妙。

而今方悟其間意味。

林紹夫婦聽她唱腔圓潤悠遠,喉底清音嘹亮,大有淩雲氣勢,瞬時驚喜萬分。

“借酒乘風舒翼影,

獨醒,

星沉遠樹意登仙。

明日揚帆逐浪處,

歸去,

覆手正好換人間。”

林昀熹邊唱邊與宋思銳相視,眸中星辰陡亮,交換眼神時缱绻綿綿不絕的蜜暖。

他們本就儀姿出衆,宛如一對玉人,再展露心靈相通的默契與甜絲絲的笑靥,讓人深刻體會“天立闕配”之意。

林紹夫婦驟然驚覺,這對小情侶早在青梅竹馬的歲月裏織成牢不可破的親密。

身為父母的“舍不得”,仿佛都成了阻撓他們在一起的罪過。

歌聲琴音漸歇,聞者猶自沉浸在彈唱所營造的意境之中,臉上全是欣然憧憬。

林昀熹徐徐吐出丹田內餘息,烏潤明眸于晴光下流轉清溪光華,真教人心軟化。

宋思銳不自覺喉結一滾,顧不上長者注視,輕咬笑唇,探臂挽起她的手。

兩人旁若無人地十指相扣,驀然回首,卻見敞開的院門外不知何時多了一雙俪影。

興許是距離太遠産生的錯覺,林昀熹總覺那處彌漫詭秘的酸澀,如有悵然,如有嫉妒,如有憾惜。

作者有話要說:  ——對方表示不吃狗糧,并向你投來兩缸醋。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褲衩 6個;木昜 1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