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3
經過一系列口誅筆伐、激烈交鋒, 在晉王父子等人推動下,皇陵案出現大逆轉, 涉案官員、工匠得以平反。
林紹貪渎的案件也被證實為栽贓嫁禍,但當初阿微私下以贗品調換前朝名匠所制梅瓶一事,終究成了他的人生污點。
官職已免, 女帝念在他抗敵有功,下旨賜還他爵位,将抄沒的資産、府邸歸還,讓他安享晚年, 且子嗣可遞降世襲, 可謂給足顏面。
令人意外的是,林紹僅敬謝“靖國公”封號與俸祿,自請将私産與田舍充作軍資, 更把原靖國公府贈予晉王世子, 供其改為文士雅集之場所。
女帝聖心雖遭違逆, 但見其誠,正式除了林昀熹的樂籍。
另一方面,宋思銳亦向晉王坦言,自身無争儲之念,之所以積極為朝堂事務奔忙, 只為踐行與林紹的約定——趁年輕力壯, 擔起皇族人的職責,以綿薄之力為國分憂。
此心此志,他早和女帝道明。
未曾對外澄清, 是不欲給真正的儲君人選趙王世子惹來争議,好讓其韬光養晦。
晉王雖覺宋思銳行事鋒芒太盛,只關心兵制改革,從不與朝臣私交,卻沒料到他從一開始就算好退路。
沉默許久,宋思銳再一次向父親鄭重提出請求,娶林家千金為妻。
晉王端詳他那張英氣勃發又漸生沉穩的面容,腦海中回旋着數日前拜訪祖母時所聞。
——阿铤,你因喪妻之痛、久病之疑,任憑思銳随傅家離去,何曾想過,他一個剛過十歲的孩子,失去母親後又被父親放逐的傷痛?你以為他所獲親情彌補,是從我們夫婦身上尋得的?那是秦家、傅家的功勞!
——我們夫妻閑居長陵島時,親眼目睹過他抛下皇族子弟的尊嚴與驕傲,一步步從柔弱稚子成為明事理、有擔當、敢作為的少年。七十二島近年已無海盜滋擾,島民崇尚與世無争的隐逸之風,在此等環境下,他的成才之路遠比你想像的坎坷。
——姻緣大事上,天家子孫歷來有迫不得已之處,可你看你的祖父母、你姐,不照樣堅守本心麽?再說,你和思銳他娘,最初不也受過千難萬阻才成的眷屬麽?何必把自身受過的痛苦加于兒子身上?
有關與愛妻傅氏初次別離的悵然寥落、被迫娶謝氏後竭盡心力待其呵護備至、卻忍不住在午夜夢回時憶起意中人的兩難、乃至失而複得又得而複失的崩潰……一一湧現心頭。
此前在祖母跟前未曾允諾,這一回,晉王忍住鼻翼酸澀,對宋思銳點了點頭。
···
于林家而言,冤案昭雪外加晉王府提親,無疑是雙喜臨門。
城西南小宅院幾乎被蜂擁而至的道賀者擠得水洩不通。
林紹灰衫素簡,寬袍束帶,外披夾棉披風,作文士家常裝扮,與佳客笑談。
時至今日,他無需榮華富貴和排場來證明什麽。
因宋思銳等不及明年開春,婚期定在臘月初,距今僅餘一個半月,繁瑣的婚禮籌備及諸多應酬,導致他們無暇細顧崔夫人和阿微的去向,只象征性給崔家送去請柬。
因林昀熹無官無職,自當留守在父母膝下,多作陪伴,與此同時,為嫁衣增添點刺繡。
若是以往那位“林千金”,興許能熬得過這閨閣生活,說不定撫琴作畫、調香妝扮,樂在其中。
可林昀熹自幼野慣了,以前不曉得身世,困在晉王府憋屈地垂首縮尾倒也罷了;現今她既是秦老島主的孫女,又是恢複爵位的靖國公之女,仍需躲在方寸之地,做點她不擅長的針線活兒,還不能與未婚夫單獨會面……
父親酬酢周旋不斷,母親親自帶孩子,她則度日如年。
是日,林昀熹推窗散散屋內炭火氣,看屋外寒風凜冽,北風卷來紛飛碎雪,為枝頭蒙了薄薄水晶光芒。
美景無人共賞,她百無聊賴坐回圈椅,穿針引線繡花,并将蹩腳女紅歸咎于“手傷未複原”。
笙茹忍笑接過,細細在她所繡梅花上補針,又添了幾朵,歪歪扭扭的紅梅頓時美觀許多。
“這新婚刺繡,不過讨個意頭,意思意思就成。姑娘若覺煩悶,餘下交給小的來辦,必定不負您所願。”
笙茹專注于每一針每一線,笑眸澄明,期待欣喜之色不似有假。
林昀熹心念微動,靜靜看她精工細繡,回顧自蘇醒後與之相處的時光,惶惑更深。
“林千金”昏迷不醒的日子裏,教坊生怕把“病人”接回,萬一出岔子,後果不敢設想,故而允許她在老嬷嬷和笙茹服侍下,留居未查抄的林家祖宅中養病。
林昀熹蘇醒沒兩日,司樂核實她行動無礙,才将其收歸教坊閣樓,嚴密看守,等待安置。
那時,關于她的去處,每日打聽回來的消息皆不相同。
有人說,她必将充當官場會宴上侍候的官妓,從此以色侍人;有人宣稱,女帝相中她的琴藝,将定為宮廷樂師;更有人言,晉王府不會放過她,必定與她的追求者搶奪,重金贖她回去折磨至死……
林昀熹糊裏糊塗,終日只想尋找遺失的記憶,一得空便拉笙茹反覆詳詢。
笙茹總是不厭其煩,翻來覆去細述,偶爾會消失一段時間,并未引起她懷疑。
進入晉王府前後,林昀熹數次建議笙茹離開,皆獲同樣的堅拒。
不曉得自己是替死鬼之前,她當然感激這丫頭的忠誠;可一旦獲悉個中隐情,經宋思銳提醒,她對笙茹僅剩下不着痕跡的防範。
那陣子宋思銳和傅千凝輪流相陪,予以她疏遠笙茹極佳的理由,使得這份警覺難被覺察。
然則忘了自何時起,笙茹對她的關心與慇勤,竟比起初更為逼真。
教她疑惑。
笙茹見主子愣了好一陣,溫聲問:“你這是怎麽了?”
“沒什麽,”林昀熹收起複雜神思,随意換了個話題,“笙茹,我仿佛記得,你有弟弟妹妹,曾一同住在公府?”
“……是,”笙茹眼眸傾垂,“今年年初,被遠房親戚接回鄉下,粗鄙頑童,有勞您還惦記着。”
“眼下咱們已正式脫離進王府,不再像先前那般身不由己。這小小宅院不比靖國公府事務繁忙,你若想休沐回鄉小住數日,跟我娘打個招呼就成。”
“當、當真?”笙茹喜色乍現,“可您婚期将至……”
“我若缺人,大可從三公子處征調;倒是你,馬上要入深冬,路上注意安全,盡快給弟妹添置些衣裳。”
林昀熹掂量荷包中尚有幾塊碎銀子,又從妝奁中翻出一對碧玉耳墜子,順手放入其內,勒好系繩後置于案上。
笙茹怔然半晌,眼底騰起迷濛水霧。
“好端端為何要哭呢?”林昀熹故意放她回鄉,一則不願時刻被盯着,二則覺她家孩子無辜,理當年節前回去探望。
若真是她侍奉多年的阿微,興許還會允準她把親人帶到身邊照料吧?
笙茹正欲開口,門外傳來三人的腳步聲,輕且促,應為女子。
“林姐姐在不?”
——賀蘭莺的聲音。
笙茹在她推門而入前迅速收下林昀熹所贈的荷包,強笑道:“謝姑娘。”
林昀熹領着笙茹起身:“今兒風大,妹妹怎過來了?”
“表哥忙着和王公子弟比試騎射、把酒賞雪,哪有閑心管我?我定是要趁你沒嫁人前,多來瞅瞅,免得你有了夫婿,忘了舊友。”
賀蘭莺攜兩名侍婢同來,笑貌如常柔美,已無往日的棠族口音。
林昀熹則記起,她和申屠陽有年底成婚的傳聞,笑問:“那……你打算幾時做我表嫂?”
賀蘭莺唇角輕勾:“還沒真正敲定,估摸着要等參加完你的婚宴,回族再議。”
林昀熹直覺這對年輕男女感情大不如前,予人貌合神離之感,不禁擔憂——表兄對阿微舊情未泯所致?
她委婉勸賀蘭莺多陪申屠陽,未料對方卻說,那些場合不适宜女子出沒,只想多與她敘話。
林昀熹顧念其先後兩次來訪的不愉快,暗覺遇上修補好時機,遂欣然邀她常來。
二人挽手笑坐于坐榻,正逢房中有賀客贈送的北域葡萄酒,甜酸中帶點微澀,賀蘭莺喝了幾口,心情似乎舒暢不少。
笙茹自始至終垂首繡花葉,并未朝她們多看半眼,安靜得宛若不存在一般。
···
雖說賀蘭莺隔日來作伴,可林昀熹仍覺冬月尤為漫長。
随着登門道賀的親友一日日減少,小宅院漸趨寥落,她遲遲沒等到曾經黏纏的某人,幾近懷疑他丢下自己跑了。
更讓她驚奇的是,被撇下之感,居然似曾相識。
百思不得其解之際,侍婢禀報,“傅四姑娘到訪。”
林昀熹喜笑顏開,冒雪飛奔出迎,薄愠:“你哥呢?你倆都不來看我……”
傅千凝拍打朱色披風上的雪粒,啐道:“我不重要,我哥才重要,對吧?”
“我可沒這麽說,”林昀熹否認,立馬又問,“他人呢?”
“呿!你也有追着我問他行蹤之日!真把我驚呆了!”傅千凝随她步入廊下,懶得再賣關子,“我哥正忙于折騰品柳園,準備婚後和你搬去長住;又在那附近購置了一座新宅子,作安置岳父岳母小舅子之用。”
林昀熹當即明白宋思銳意欲何為——成親後搬離晉王府,她既不必礙晉王和世子耳目,又可多與父母相伴。
尤其他們很可能常年往返于京城與海島,住到品柳園自然輕松些。
她擡目遠眺院外樹枝搖曳,積雪如碎玉四散飛濺,心卻寧靜且暖融。
良晌,收斂思念與感慨,她笑睨傅千凝:“你的猴兒呢?傷都好了吧?”
上回其中一只小猴子被申屠陽捏住後背,折了一截肋骨。事後,傅千凝一直偷偷将倆猴子藏在王府療養傷勢,逐漸熟絡,還曾帶來探視林昀熹。
“我不是怕撞見那小郡主麽?便托老蕭照看……”
林昀熹想了片刻才搞清“老蕭”是何人:“喲!你倆還成‘一起耍猴’的關系?”
“誰要跟他一起耍猴!”傅千凝挑眉瞪眼,“話都說不利索!只會打嗝!”
“可我前些天見他好好的呀!”
“鬼知道他哪根筋抽了!每回跟我說話就……跟吃撐了似的!”傅千凝略顯焦灼。
林昀熹憋笑:“你喊他‘老蕭’,他叫你什麽?”
“我倒想讓他喊我‘老傅’……”
“噗,”林昀熹笑出聲,“怎能讓人管你叫‘老父’?”
傅千凝咬牙切齒:“他叫我‘傅四’!這樣也好,省得加上‘姑娘’二字,還要多‘嗝’一次!”
“你別欺負人家太過,要不……給他把個脈,好好診治診治?”林昀熹語帶關切。
“呵!得了吧!我若碰他半下,沒準他又說我‘不知羞’!”傅千凝柔柔翻了個白眼,“不、說、他!我來這兒,本想替你和我哥傳幾句你侬我侬的悄悄話,可他說的那些太肉麻,我可複述不出來……”
林昀熹俏臉一熱,即想追問,又不好啓齒,檀唇輕嘟,靜待她把話道盡。
傅千凝上下打量她:“瞧你也一副相思入骨的模樣,我不如直接把你偷走,交到他手裏來得方便些。”
“胡說!我哪有!”
“給個準兒,讓不讓‘偷’?”
“說那麽難聽!你當自己是采花大盜?”
傅千凝抱手在前,沖她眨了眨眼:“我充其量是個‘盜’,‘盜’你供他‘采’而已!”
此言聽上去污糟糟的,林昀熹瞬時緋臉欲染,恨不得伸手打人。
她昔時與宋思銳同床而眠,最多摟摟抱抱親親,未及缱绻綢缪之舉;後回歸母親身邊,母女間免不了聊起私密話語,她方知成婚之後,親密遠不止于此。
傅千凝細觀她反應,低笑道:“看來這賊,我是做定了!你稍等一下,我去西街弄兩套男袍,乘着雪大作掩護,咱倆化妝成男子,騎馬去一趟品柳園。”
林昀熹久未騎馬,心生向往,沒作猶豫,笑而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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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連片山林安靜聳立于茫茫白雪間,瓊枝玉樹,晶瑩剔透。
風雪漸歇,白臘打磨的院牆外,四十餘名淡綠袍子的青壯年男女手持利刃,圍成半圓,堵住負手而立的宋思銳。
當先那人氣勢洶洶,橫刀在前:“姓宋的!你既是大宣皇親國戚,又與七十二島脫離幹系,一臂還一臂,不算過分吧?”
宋思銳面對劍影刀光,鎮定自若:“我是皇族不假,可你們哪只眼睛瞧見我脫離七十二島?況且,你們就算砍掉我一條臂膀,能安在大師兄身上嗎?”
“你哪來的臉喚他‘大師兄’!”
“決鬥時刀劍無眼,本就有傷亡風險。他主要邀我一戰,我允了,戰了,贏了!你們誰不服氣,不妨選一人,與我決一死戰,我宋某人随時奉陪!”
宋思銳唇畔浮起一絲冷洌,堪比霜雪。
人群中一娟秀少女面露難堪,顫聲質問:“傅三哥!你真要娶那什麽國公的女兒?”
“文琴,”宋思銳嘆道,“我是要娶她,但可以給你們一個解釋。”
為首那人打斷他:“少費唇舌!亮刀劍吧!”
宋思銳嗤笑:“以衆欺寡,不怕丢了沈家顏面?”
七十二島之上,除去部分原生島民,半數以上為各地慕名投奔者。
沈星長出身的沈家,共有三百餘人,自二十年前赴島,因善造兵器,獲得一處島嶼的管治權。
沈星長作為年輕一輩的佼佼者,才華和容貌不俗,曾被家族賦予和昀熹聯姻的使命。奈何宋思銳化名“傅展瑜”,從外來人員逐步融入島居生活,博得昀熹青睐。
往昔,宋思銳身兼東三環島主、全域兵衛總指揮及秦大島主未婚夫婿,沈家人對沈星長“斷臂”之事敢怒不敢言。
哪怕後來宋思銳被昀熹逐出七十二島,婚約卻始終沒解除。
但他作為晉王府三公子将迎娶靖國公千金的消息傳開,七十二島上和他曾有嫌隙者登時炸了,提刀挽劍,跨海登陸,千裏北行,與之了結新仇舊怨。
仆役來報時,宋思銳正在書房執筆作畫,此番赤手空拳,院中多半為工匠之流,自是難敵一衆武功高強之人。
他在島上多年,對于衆人根底一清二楚,只想乘亂拿下一兩人作要挾,再請能掌事者親見昀熹一面,誤會自會化解,總好過當衆揭露昀熹的新身份。
眼看為首那人拔刀欺近,他雙足輕點,斜斜掠開,探臂抓向文琴。
平心而論,他最不願向文琴動手。
文琴乃沈家養女,幼時曾随沈星長嘲笑宋思銳,可嘲着笑着,竟于關切中逐漸變為傾慕。
宋思銳為免昀熹誤解,極力避嫌。
可目下千鈞一發,他必須在一招之間奪取最有利于自己的武器。文琴那把劍鋒銳之極,且離他最近,更重要是沒來得及出鞘!
果不其然,文琴見他直奔而來,驚羞之下,根本無任何防備和抵抗,腰間長劍已遭他輕輕巧巧奪了去。
利劍在手,宋思銳直往數名武功較弱的師弟疾刺,內力充盈間以奔雷之勢連削三把長劍!
場面霎時一片混亂。
刀劍碰擊如響徹郊野,不絕于耳,依稀聞遠處馬蹄聲急趕。
激鬥間隙間,只見兩匹駿馬踏雪飛馳,兩名面目俊俏的少年郎齊聲高呼:“罷手!”
話音剛落,二人從馬背上騰空而起,雙臂微展,身姿前傾,如翩然驚鴻禦風穿林,穩穩當當落入人圈之中。
一左一右,緊護宋思銳身側。
定睛細看兩人玉膚花容,均為妙齡女子。
一人明眸靈動,頑皮嬌俏,正是傅家小阿凝。
另一人更顯清麗絕俗,潋滟容光,心神可悟,言語不足為道。
她秀眉和長睫染雪,瞳仁如暗夜靜潭映月,眼神無波,穿風透雪。
所有人見狀一驚,立即停手收刀回劍,面帶惶恐、喜悅、羞慚,躬身行禮。
“見過大島主!見過四島主!”
林昀熹水眸一轉,震驚發現,他們最尊崇的眼神,竟無一例外朝向她!
……嗯?所以她是大島主?她還有個島?
她杏眸圓睜,粉唇翕張,一時間無從确認,未知如何應對。
傅千凝揚起柳眉,悄聲提醒:“姐,嚴肅點,神氣點!架子擺起來!”
林昀熹一怔,随後身板挺得筆直:“哼!”
作者有話要說: 熹熹:我酷不酷?帥不帥?威不威風?
章魚與阿凝忍住了想扶額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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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梨Joy 1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