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64

山峰呼嘯聲回旋不止, 品柳園外衆人靜立無言,垂首等候林昀熹發話。

淡綠或淺青的衣擺随風翻飛, 沙沙作響。

林昀熹細看幫人着裝統一、姿态恭敬,猜想是七十二島的島民。

可他們緣何要與宋思銳兵刃相見,卻對她和傅千凝畢恭畢敬?

唉……失憶真是麻煩啊!

她板着一張俏臉, 越是沉默,氣氛越凝重。

僵持不下,傅千凝朗聲道:“沈門主不遠千裏,帶人圍攻我哥, 所為何事?受何人指使?”

為首者沈鷺起是沈星長的小叔父。他聞言遲疑:“這、這……大抵是誤會。”

“誤會?”傅千凝一改平素的搗蛋搞怪, 容色嚴峻,“就算我哥被大島主剝奪三環島主之位,可他依舊是她的未婚夫。我倒想聽聽, 你們奉誰之命, 勞師動衆對付他一人!”

沈家門人目目相觑, 有數人陪笑臉道:“大夥兒久未見傅三哥,相互切磋,四島主莫當真……”

“那你們也久未見大島主和我,要不咱們也切磋切磋?”

“不敢不敢。”沈家人紛紛低頭。

林昀熹眼裏滲出一絲茫然。

大島主、三環島主、四島主?她還能剝奪傅章魚的島主之位?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可她從未夢見過這些,傅章魚那家夥亦半字不吐, 瞞得嚴嚴實實!

宋思銳唯恐她糊裏糊塗露出破綻, 扭頭附在她耳邊低語:“不管阿凝說什麽,你淡淡點頭即可,回頭我再向你解釋。”

林昀熹收攏狐惑, 輕輕“嗯”了一聲。

傅千凝續道:“你們不說,我也能猜到。不就以為我哥回京任職,已非七十二島的人,想藉機報仇雪恨罷了?”

被她一語中的,餘人不敢吭聲。

“你們自認為大師兄冤屈,依我看,那是他咎由自取!“傅千凝聲線陡然冷洌。

林昀熹知“大師兄”指沈星長,可那人有何冤屈,她不得而知。

腦海中閃過之前的夢境,沈星長身軀凜凜如松,執單刀與“傅小哥哥”相對而立,形成劍拔弩張之态……

只是那個夢剛開始,她因侍婢進院而驚醒,随即抛諸腦後。

想來,她沒回憶起的部分……真不少!

當下,傅千凝環視衆人,淡聲道:“不錯,我哥确實藏匿了真實身份,可他再深藏不露、再狡猾多詭,可曾做過不利于七十二島之事?他對大夥兒赤心相待、盡力相護,對大島主更是一往情深、依依俯首……你們憑什麽向他下手?”

宋思銳無比汗顏——這丫頭會不會說話?“狡猾多詭”?“依依俯首”?是形容他的?

偏生林昀熹只負責“淡淡點頭”,讓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早給老爺子捎了書信,讓大家稍安勿躁。他倆成婚後自會回島,你們且先回去待命,不得再生事端!”

傅千凝确有寫信給秦老島主,說昀熹在京找到生父生母。興許秦老島主語焉不詳,以致于不明真相的沈家人憤而前來鬧事。

“大島主……此話當真?”沈鷺起見林昀熹一直沒作聲,不禁狐惑。

林昀熹繼續點頭。

宋思銳将長劍遞還給文琴,向衆人抱拳道:“諸位遠道清顧,奈何敝園正修葺整頓,不好讓諸位枉步。欠大家的喜酒,待年後回長陵島,定當宴請。”

文琴讪讪還劍入鞘,清亮眼眸偷瞄林昀熹,目光隐含訝異。

林昀熹對她毫無印象,略一颔首,順宋思銳話鋒,淡然道:“回去吧!”

餘人暗松一口氣,道了幾句恭賀之言,火速遁去。

···

對于林昀熹和傅千凝的及時抵達,宋思銳不曉得該喜該悲。

喜的是無須傷人,便可化解一場紛争;悲的是……他向未婚妻隐瞞的諸多細節,終究被掀出。

“你倆怎麽跑來了?”

傅千凝笑哼哼答道:“還不是因為姐姐想你想得快瘋了……”

林昀熹伸手在她臂上掐了一把:“又亂嚼舌根!看我不收拾你!”

宋思銳打量林昀熹臨時添置的單薄男服,忙除下披風将她裹牢:“想得要瘋的人,是我。”

傅千凝只想把頭埋進雪地,以免看到這兩人肆無忌憚展露恩愛的場景。

林昀熹嘴裏嘀咕:“我是島主?以前你倆半句不提?”

宋思銳輕笑:“你滿十五歲時,老爺子傳位于你,自個兒逍遙快活去了。他老人家說,當膩了島主,打算當島主的爺爺。依我看,定是因我太爺爺是無上皇,他想當個‘無上島主’。”

“那……我的島,大不大?漂亮嗎?”

“有大,也有小,風光自是無限好。”

林昀熹眸子一亮:“不止一個?兩個?三個?”

宋思銳笑得更歡:“東海七十二島,全歸你管。”

“……!”

林昀熹瞠目結舌,全然沒記起有這回事。

她聽聞東海諸島既不屬大宣,也不歸五族管轄,近乎于獨立小國。

得悉秦老島主是她爺爺時,她只當自己也算是千金之流,萬萬沒想到,連海島都歸她管轄。

仔細回想,不論夢境之中,或宋思銳、傅千凝的閑談裏,均不曾提到她的兄弟姐妹。

“可我是撿來的!秦家……沒其他人?”

“秦家後人有的身在五族之境,有的返回仙霞嶺隐居,留你接管,自有原因。即便他沒明說你是領養的,但我猜得出來。”

“為何?”林昀熹不解。

“秦家實乃我宋氏皇族旁枝,老爺子是我太爺爺的堂侄。我當初求娶你時,曾擔憂你我同宗同源,又恰恰處在五服的界限上。老爺叫我安心提親,語氣十分篤定,我便明白其中含義。”

宋思銳喚仆役安置二人騎來的馬匹,牽着林昀熹跨入品柳園,聊起舊事,隐有得意之色。

林昀熹腦子全是疑問:“那你不早說?還有……島上的人為何要和你争鬥?我剝奪你的三環島主,又是何意?”

“跟你講,你又想不起!我生怕你胡思亂想,自己捏造一個版本,到頭來越攪越亂。至于争鬥,是……誤會所致,”宋思銳答得模棱兩可,“我以傅家人身份在島上生活多年,僅有太爺爺、太奶奶、老爺子知悉;後來他們仨離島,我被揭發是晉王的小兒子,你一生氣,把我趕走了……”

“啊?我這麽兇嗎?”林昀熹眨着無辜的杏眸。

“兇!你一向很兇!”

傅千凝聽表兄說一半留一半,暗罵他狡詐,插言問:“姐姐沒想起別的?”

林昀熹幽幽的道:“關于島上一切,我并非‘想起’,是斷斷續續夢到,且只夢見過和你哥在一起的瑣事,旁的真沒記憶。”

随口一句“只夢見你哥”,讓宋思銳笑如蜜甜。

傅千凝悲壯怒吼:“夠了!我受夠了!我上輩子到底造的什麽孽!今生得成天看你倆卿卿我我!”

林昀熹沒覺得自己正和宋思銳“卿卿我我”,悶笑道:“你大可回去和‘你的老蕭’耍猴呀!”

宋思銳斜睨表妹,笑容詭秘:“……‘你的老蕭’?哈!”

傅千凝兩頰微紅,怒而跺腳:“姐!我真後悔把你送來!走!立馬!跟我!回林家!”

眼見她伸手來拉,宋思銳陡然彎腰,強行将林昀熹橫抱在懷:“既已落入我手,哪由得你說了算?”

話未說完,撒腿就跑。

“她還沒當你媳婦兒!”傅千凝氣極,施展輕功追了上去。

表兄妹二人繞品柳園的假山一頓亂轉,險些把林昀熹晃暈。

恍恍惚惚間,那個讓她不安的夢中場景再度閃現。

她只覺胸臆填滿煩躁,堵得她難吞難吐,忍不住發問:“章魚……沈星長,他怎麽了?”

宋思銳心猛地一抽搐,腳步驟停。

傅千凝收勢不及,“砰”地撞上他的背。

林昀熹掙紮下地,雙目注視宋思銳欲言又止的面容:“你倆瞞我的事兒還有很多,對嗎?”

傅千凝揉了揉鼻頭:“姐,我哥絕非故意……”

宋思銳沉聲接話:“大師兄邀我決鬥,要争搶你授予我的兵衛總指揮一職,被我削去右臂。”

“啊……?”

“哥!明明是他以虛招引你,想斷你命根子……”傅千凝忿忿不平。

“你一個姑娘家!說、說這種話!”宋思銳不知該怒還是該赧然,咬牙坦言,“我避過他那一記狠招後,心有餘悸,怒火中燒,反手給他來了一劍。沒料他一計不成,想施苦肉計,被我刺中。

“平日,每一次打鬥,我給足顏面謙讓他,可偏偏那日,我頭一回用上太爺爺賜予的斷鴻劍。起初,我只想順勢給他添道口子,以償還他打壓我十年的辛酸。

“未曾想到,那劍其貌不揚,卻是削鐵如泥的天家利器,我甚至沒使上內力,他右臂已連着刀,掉落在地,血濺當場。”

林昀熹倒抽了口涼氣。

難怪!她隐隐約約覺着,在勸導宋思勉前,她似乎曾逼迫過某個斷肢者照鏡子!

“所以……我因你下了狠手,又查出你隐藏身世來歷,不要你?”

林昀熹秀眉颦蹙。

“沒!你沒有不要我!”宋思銳語帶委屈,“你就是……把我驅逐到七十二島之外,說要容你冷靜三個月。”

林昀熹恍然回憶起初入晉王府那夜,宋思銳緊緊抱住她,說了句“約定的三個月期限已到”;而他向蕭一鳴介紹她是未婚妻時,傅千凝也多嘴提到是“甩了他的未婚妻”。

“哼!你這死章魚!臭章魚!壞章魚!”她磨了磨牙,“怪不得你總是知而不言,言而不盡!趁我失憶,欺負我?哄騙我嫁給你?我真該扭斷你的章魚腿!”

“昀熹,”宋思銳直覺她并未因這件事而動真怒,連忙挽住她雙手,“我是真冤死了!再說,你确實只把我趕出海島,從沒說不嫁。我乖乖聽話,沒回島上;你巴巴追着我來京城,咱倆履行婚約,有何不對?”

“是這樣的嗎?”林昀熹撓了撓頭。

“況且,你夢裏只有我,還不能說明心中惦記我、挂念我麽?”

“說得……也是。”

“無論如何,你只能是我的妻。”

某人大言不慚,死話說成了活的。

天知道,傅千凝要多努力才憋得住笑。

···

夜幕降臨,京城以東三十裏外的小村落裏,處處柴扉緊閉。

歡聲笑語從一家門如敗寺、頹牆漏瓦的陋屋中傳出。

窗鬲離披,湧進來的風吹得孤燈閃爍不定,如人心跌宕。

笙茹抖落披風上的雪粒,微笑看年僅十歲的弟弟、八歲的妹妹喜氣洋溢地套上新衣。

笑着笑着,眉間隐憂如濃雲聚攏。

——他們并不曉得,自己的一舉一動,全在旁人掌控中。就連所謂的“遠房親戚”,都是冒充的。

侍奉在林家千金身邊十年,她做小伏低過,也趾高氣昂過,乃至奉命伴随假的那一位踏入晉王府……

可眼下,有比受晉王府侍婢嘲諷欺壓的事,更令她為難。

她守了近一年的假千金,被蒙在鼓裏,卻宅心仁厚,以一己之力扛起本不該承擔的罪責。

眼看那姑娘願意為晉王世子研讀醫書,悉心提點折磨過自己的巧媛,對待公爺夫婦孝順,對待下人友善和藹,更深深吸引了晉王三公子,終将與之共諧連理……笙茹不忍傷害她。

哪怕她來歷不明,可她替人受過,完美無瑕疵,值得擁有最好的。

然而正主歸來,要求笙茹配合,奪回屬于林家千金的地位、父母和夫婿……

該如何是好?

本是團聚的一夜,笙茹忐忑難安。

“姐,公爺又成公爺了,那咱們還能不能住回原來的大宅子?”小妹搖晃她的袖子,童音清脆。

笙茹搖頭:“那座府邸已贈予他人,姐姐現今也自身難保。”

弟弟妹妹似懂非懂:“可這兒太冷了!你和姑娘說說,讓咱倆給她幹點雜活兒也成啊!我們吃得很少很少的……”

笙茹心一酸,趕忙趁眼淚還沒落下,把臉轉向幽暗角落。

冷?隆冬已至,天地冰封,心也寒透,能不冷嗎?

緘默許久,她從林昀熹所贈的小荷包內翻出一對金鑲碧玉耳墜子。

上好碧玉,綠油油的,加上先前賜予的銀簪子,大抵能賣個好價錢;加上她精巧的刺繡技藝,如帶弟弟妹妹逃離是非之地,按理說……能尋得一條活路吧?

思前想後,她問明“遠房堂叔”何時來,何時出門覓食,心下已有計策。

她悄然告知弟弟和妹妹,明日黃昏等“叔父”做飯,讓他們借堆雪人為由,到村外林子一趟,只需穿厚些。

翌日,她當着看守之人向二人灑淚而別,獨自離開村落,并花錢請了一輛驢車,在上頭堆疊石頭,候在林中。

她并沒打算乘車離開,而是想把孩子騙出,讓驢車往相反方向走,好迎開追蹤者,争取時間脫身。

如姑娘所言,婚宴上若缺人,必能從三公子處征調,不缺她一個。

她這一走,兩方不負,以求心安。

戰戰兢兢準備妥當,笙茹右手緊攥尚存一塊碎銀和碧玉耳墜的小荷包,立在約定那株柏樹之下。

可日落西山,暮色深濃,她最熟悉的親人卻遲遲不見影跡。

正欲回身折返一探究竟,背後突如其來的劇痛刺透身體。

她左手顫顫,扶柏樹粗糙的樹皮,寸寸倒下。

淚光迷濛的眼縫中,映着天邊最後一抹流霞。

作者有話要說:  如無意外,明天成親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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