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65
女扮男裝策馬奔赴品柳園的舉動, 有了一回,自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思念堆積的一對璧人于僻靜處并坐, 執手欣賞廣袤雪場。
碎玉抛珠般的雪片覆蓋碧瓦朱梁,萬物失色,掩蓋了與長陵島所居的相似之處。
林昀熹把腦袋靠向宋思銳肩頭, 眺望茫茫白雪,心也茫茫如雪。
“還在為七十二島的事憂心?”宋思銳探臂圈住她,柔聲問。
“我……何德何能?”
“你忘了諸島形勢,實際上, 管轄一事沒想像的艱難, 等你恢複記憶,自然運籌帷幄。再說,每個島皆有負責人, 大把師叔伯、師兄妹相助, 再不濟, 有我呢!”
“可萬一,我這輩子沒想起來……”
宋思銳并非沒想過這一層:“那又如何?你是老爺子孫女、林伯父女兒、我宋思銳妻子的事實,不會改變。大不了從頭再學習。”
林昀熹抿了抿唇,欲說還休。
宋思銳補充道:“你想想看,自幼接觸的醫書常理、所習武功, 不都在這數月內逐漸記起了?假以時日, 只會更臻佳境。”
“嗯。”
林昀熹深吸一口氣,悠悠閉目。
回想昨夜夢見斷掉右臂的沈星長,他咬緊牙關強忍痛苦, 臉朝床榻內側,左手緊緊攥住她一片衣角。
夢裏,她滿心恻隐與悲痛,仿佛他是她極為重視的友人。
她親自喂他喝藥,為他施針緩解痛楚,乃至替他擦汗……卻把宋思銳拒之門外。
這樣的夢,教她心下惶惑糾結。
在記不起最終推開宋思銳、又從海島趕至京城的緣由,她曾有一瞬懷疑,會否連目下種種,皆是聰慧機變、能言善辯的某人所布?
但如若她連宋思銳都不信,還能信誰?
沉思中,感受身側人肩頸緩緩挪動,她正想睜開眼睛,忽地額角微暖,卻是他努力低頭予以的溫柔一吻。
思緒如冰封湖面下暗流湧動,林昀熹暗自羞愧——她竟以陰暗的小心思揣度他!
那是她父親鐘愛的學生,伴随她、呵護她從孩童成長為少女的戀人。
以尬笑蓋掩心虛,她兩臂環上他的頸,仰首以粉唇覆向他的薄唇。
宋思銳愣了須臾,倏地展臂攬她進懷,擁她坐于腿上,舌尖入侵,兩唇相摩。
慢舐輕含,予求予取,反反覆覆。
林昀熹能從他的氣息中尋獲淺淡酒意,薄薄辣味,暖她心魂。
天地間雪片飛舞,迷濛了遠山,掩蓋了近湖,簌簌落雪聲蓋不住彼此心跳。
良久,他們總算舍得放開對方,鼻尖相觸,笑貌缱绻。
離真正朝夕相伴、行坐不離的日子,僅剩不到十日了。
“欸……”
二人沉溺在柔情綿密的小世界中,冷不防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古怪嘆息。
雙雙回首,但見傅千凝離于樹下,兩手捂住眼睛,讷讷問道:“你倆的‘龜息功’,練好了沒?”
被逮現行的小情侶登時臉如火燒。
林昀熹急忙從未婚夫腿上下來,扶正頭頂的男帽;宋思銳咽了口唾沫,握拳鑿齒:“這丫頭!總有一日,要把她嫁得遠遠的!”
···
忙歸忙,避嫌歸避嫌,宋思銳偶得閑暇,亦禮貌登門拜訪恩師兼準岳父。
恰逢申屠陽、崔慎之等人不約而同造訪,林昀熹沒好意思當衆和宋思銳深聊,只匆匆打了個照面,拉賀蘭莺回閨房敘話。
為了掩飾暗地裏與意中人私會的小秘密,她假意對賀蘭莺抱怨,說三公子自定親後首次來訪,遺憾說不上三句話。
賀蘭莺淺笑安撫,忽問:“近日不見笙茹?”
林昀熹語帶遺憾:“前段時日,那丫頭抽空回鄉下探視親人,一來一回好幾天,路上染了風寒,嗓音嘶啞,沒精打采的……我見大小事務已籌備得差不多,便命她多加歇息。”
“可惜,”賀蘭莺眉目泛起憐憫,隐約還摻雜微妙感傷,“她上次給我修補裙上抽絲,手巧工熟,我還想……讓她再繡兩幅帕子,既然身體不适,改日吧!”
“也是,刺繡此類精細活兒,勉強出不了精品。”
林昀熹深覺她們二人投緣,甚至動了“婚後讓笙茹跟随賀蘭莺”的念頭。
這事,還需徐徐圖之。
詳談一下午,虛掩門窗依稀透進來道別之聲。
林昀熹側耳傾聽,料知宋思銳有要事,連與她作別也沒來得及。
待送申屠陽、賀蘭莺和崔慎之離院時,她總覺缺點什麽,一時半會兒說不上來。
婚期前夕的上午,晉王府仆役搬來一堆又一堆聘禮;過了午後,林家同樣送回一箱箱、一擔擔的嫁妝,滿城盡是發束紅繩、腰系紅帶的仆從挑扛着朱漆髹金的箱籠錦盒,引來圍觀與贊嘆。
兩家交換字畫古玩、珠寶首飾、綢緞成衣,古籍擺件,吉祥喜慶的氣氛渲染全城。
入夜,林昀熹指揮侍婢們整理房中堆疊的一套套飾品和綢裳。末了,林夫人親手捧來一只大木匣,屏退下人後,方逐一展示內裏諸物。
林昀熹接過母親遞來的瓷鞋、白手帕、雕花銅盒,一頭霧水,再觀匣內另備奇奇怪怪的小妝盒、小書冊,更覺莫名其妙。
林夫人猶豫片晌,小聲開口:“這套物件,供你和三公子新婚夜玩賞、參考、取樂所用……這繡了紅蓮的錦緞開檔褲,你明早穿在裏頭……”
林昀熹一臉茫然:“我十七了,還穿這個?”
“咿呀!反正你聽娘的就是!娘給你放明兒要穿的衣服之上,別忘了。”
林夫人和她終究非相依十七年的母女,盡管此前曾明示暗示過床笫方面的話題,事到臨頭,反倒不便啓齒。
所幸女兒和三公子私下已相熟多年,情深愛篤,某些事相互琢磨探索,想必水到渠成,犯不着她操心。
當下,林夫人将褲子疊好,挪步行至更衣畫屏後。
林昀熹則把玩一長約三寸的葫蘆型瓷盒,正欲打開,忽聞窗外響起少女輕笑。
“姐……”
“阿凝,這時候過來?”林昀熹略感驚奇,忙開門讓她進屋。
“呀!嫌棄我?”傅千凝東張西望,“我擾了你倆的好事?我哥他……該不會又在洗澡吧?”
林昀熹幾乎要炸——這話被母親聽了去,她臉往哪兒擱?
連拽傅千凝兩下,示意她閉嘴,不料這丫頭口沒遮攔:“行啦!最後一次打斷你們抱抱親親,我只是想……你嫁給他後,我就得該口喚你‘嫂子’……感覺、感覺少了個姐姐!”
她說着說着,竟有些哽咽,展臂抱住林昀熹,“嗚嗚哼哼”的,欲哭未哭。
林昀熹既覺好笑,又有點感動,伸手輕撫她的發:“傻丫頭,分明是親上加親!你若不愛管我叫嫂子,繼續稱‘姐姐’并無不妥。”
傅千凝瞬即破涕為笑:“這也好,我喊他‘姐夫’!”
她聽出床側屏風內有人,只當是宋思銳,賊笑道:“姐夫,你仍舊沒穿衣服麽?”
然則下一刻,笑容凝固在俏皮臉蛋上,如被寒冰封印了一般。
“伯、伯伯母?您為何藏在屏後?是、是在玩……玩捉迷藏嗎?”
林昀熹更是無地自容,羞紅了臉,勉為其難辯解:“娘,您別聽阿凝胡說八道亂開玩笑!我、我和三公子……不是那樣的!”
林夫人一笑:“我的寶貝女兒呀!長大了!”
她聽聞七十二島民風淳樸,男女相愛定情後往往形影不離;而女兒與三公子打小為伴,馬上要成親了,即便發生過什麽,已無追究的意義。
林昀熹百口莫辯,唯有忿然瞪向傅千凝。
傅千凝自知口不擇言說錯話,又恐越描越黑,環視周遭,發覺桌上放置着花花綠綠的事物,急中生智,邁出兩步,故作興奮地抓起仿葫蘆瓷盒:“姐姐這兒,好玩東西真不少!”
她興致勃勃解開盒蓋,笑意再次僵滞。
盒中藏着一對牙雕人偶,一男一女,一坐一卧,身體交疊……片縷未覆。
……!
熱流從指尖流竄全身,傅千凝疑心自己出門沒看黃歷,以致尴尬事一件接一件。
她讪讪放下,假裝沒看懂是個什麽玩意兒,在合攏蓋子前偷偷多看了一眼。
···
章和十七年臘月初六,宜嫁娶、祈福、出行、赴任、求嗣、安床。
天色未亮,林昀熹已被人催促下床,沐浴更衣。
婚服由攢繡齋調動秀娘們沒日沒夜趕制而成,璀璨奪目,外加笙茹和賀蘭莺助她填補細節,奢貴華美程度令人驚嘆。
然而她昏頭昏腦被套上華衣,臉容塗抹脂粉、貼花钿,由笙茹等侍婢攙扶,拜別父母,随即蓋頭一罩,天地只剩大片紅彤彤。
接下來,彌漫各處的喧鬧聲、鞭炮聲、喝彩聲圍困了她;坐上花轎後,由只聞聲不見影的新郎官帶領迎親隊伍,紅妝浩蕩繞城。
抵達晉王府,各種繁文缛節,諸如撒谷豆、走氈席,跨過鞍、草、秤三樣物件以避三煞神,繼而坐虛帳,以三杯酒送走送新娘的人等等。
之後拜堂、撒糖、行謝禮……弄得她昏頭轉向,不知由何人相扶,身處何地。
直至溫風般的醇嗓柔柔落在耳側,才将她拉回現狀。
“昀熹,”宋思銳語調難掩歡喜,“咱們,是夫妻了。”
熟悉的手掌貼近,與她微涼的手相握,領她跨過重重門檻,進入一處安靜居所。
有他,心才安。
房內淡香醉人,華光流瀉滿地。
宋思銳扶她坐到婚床邊,輕聲哄道:“瑣事繁多,辛苦你了。今日聖駕親臨,宗親顯貴共聚一堂,我得随父王好生招待。你且乖乖等着……我吃螃蟹。”
最末那句,僅餘氣音,模糊難辨。
若非林昀熹熟知他所思所想,定然猜不出言之何物。
她回想昨晚偷看過的小書冊,各式稀奇姿态,猝然面紅耳赤,幸而紅蓋頭遮得嚴嚴實實。
就在宋思銳依依不舍放脫她時,她反手用食指和中指虛拟成鉗,輕輕固住他某根指頭。
“小心螃蟹鉗子夾章魚爪。”
宋思銳低笑:“随你夾。”
說罷,喚侍婢、喜娘、全福太太入內侍奉,帶着新婚的意氣風發,自顧應酬去了。
林昀熹曾被母親叮囑過,成親這一日得規規矩矩,于是耐住性子幹坐,如入定了似的。
院外喜慶宴樂聲源源不斷,祝酒聲此起彼伏;房內,一衆女子變着花樣道賀恭維,聽得她倍感犯困。
估算時辰尚早,若真傻呆呆坐上一天,不悶死也得憋死。
她淡聲下令:“我乏了,你們也累了,先退下歇息吧!”
“三少夫人,這不合規矩啊!”一中年女子勸阻。
陌生稱呼教林昀熹微怔。
搗騰半日,她是真真嫁給了他,那個小時候被她用荊棘抽打過、其後陪她念書、采藥、練武……以比試勝利為由偷親她的人,也是在她忘卻前塵舊事、落入他人陷阱時不惜與父兄對抗、力求保全她的人。
她定了定神,平靜發話:“此為三公子的居所,規矩該由我來定。”
餘人不敢再議,躬身退下。
房中尚有兩名侍婢未擅動,其中一人道:“您若嫌無趣,小的去請傅四姑娘或賀蘭小郡主來陪,可好?”
林昀熹一聽,立馬精神了幾分:“好!速去!”
那人對另外的侍婢道:“有勞笙茹姐姐先照看新娘子。”
笙茹低低應聲,為林昀熹倒上一碗茶,啞聲道:“您先潤潤嗓子。”
林昀熹早就渴得唇幹舌燥,管不上唇脂會弄花,咕嘟咕嘟喝了半碗。
吞咽後,猛然驚覺,這茶水的香氣和味道……似乎不大對?
蹙眉放下碗,未料一道疾風襲來!
她本能反應擡臂阻隔,未料身子微微一晃,竟使不上勁!
對方出手如電,連點她身上數處要穴!
這下叫她大驚失色,心涼了個透徹。
趁左手未完全失去控制,她顧不上吉利不吉利的囑咐,一扯蓋頭。
立于跟前的女子身形小巧,圓臉大眼,膚白如雪,的确是笙茹!
可相陪近一載,她居然沒覺察這丫頭武藝高強至斯?
驚懼之意随麻木與眩暈感蔓延全身,張口欲呼,已然發不出任何聲音。
對上那雙陰郁的眼睛,林昀熹心跳驟停,視線模糊。
這、這絕對不是她所熟知的那個笙茹!
是誰?想要做什麽?
癱軟在紅豔婚床上,她的意識堪比洩洪般迅速流失。
墜入無邊黑暗前,紛纭思緒中浮起初見母親時的一句話——你、你殺了我女兒?拿走了她的容貌?
血液如凝,毛骨悚然。
作者有話要說: 吼吼吼~搞事!搞事!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