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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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 晉王府樓閣因流霞而倍顯金碧輝煌。四處張燈結彩,皚皚白雪映襯喜慶紅绫彩帶飄飄。
女帝身穿便服, 帶領公主親臨婚宴,更送來無上皇與太皇太後的大批封賞。
衆賓客們無不震驚動容,感嘆晉王三公子果真聖寵無量。
除此之外, 還有惠王、趙王、魏王等皇族宗親前來道賀,所贈賀禮極盡其珍,教人眼花缭亂。
宋思銳素來俊朗非凡,是日一襲紅色新郎服, 面如冠玉, 目如朗星,人逢喜事,最是意氣飛揚, 所過之處必招來恭賀道喜。
晉王捋須目視這一切, 笑時不經意流露複雜滋味。
他曾對這門婚事極不贊同。
畢竟, 長子與林家千金相交多年,幾近到了談婚論嫁之地,忽因可有可無的争風吃醋失去雙腿,淪為殘疾;而那丫頭非但龜縮府中,更曾淪為樂籍, 陷于教坊……
縱然靖國公恢複爵位, 但大勢已去,數十載情誼割裂;且宋思銳對于林家女實在過分熱切,給人耽于美色、難成氣候之感。
但太皇太後敲定了這樁惹人争議的婚事, 并說服女帝姐弟二人,才有了今日天家數代人同堂的熱鬧場面。
絲竹聲混雜觥籌交錯聲與賀喜之音,靠近內院一角突然有一瞬靜谧。
随後,滿場笑語與議論驟然停歇。
人們笑容稍滞,均偷眼窺望回廊上漸近的人影。
琉璃燈在積雪上投射點點晶瑩微光,數人護送一座木輪椅緩緩前行,椅上公子被寬厚的烏紫貂裘裹得嚴嚴密密,白淨面容神色平和。
興許因冬服厚重,即便膝下空缺,亦基本瞧不出來。
緊随在側的女子身穿桃紅緞裙,外披銀狐裘,容色娟秀,正是巧媛。
她近兩月鮮少露面,臉頰與身材比往日稍稍圓潤了些,外加笑意盈盈,眼尖之人立馬猜出怎麽一回事。
相熟者紛紛上前招呼,皆為宋思勉氣色不錯而欣慰。
衆所周知,晉王世子算是被親兄弟“橫刀奪愛”。
大夥兒雖耳聞他原諒了靖國公父女,但親眼目睹他以此磊落坦然之态參加弟弟和昔日傾慕者的婚宴,難免錯愕。
宋思銳正忙着和趙王府的世子談論軍馬問題,并感謝對方送贈的名琴和名石,見兄長姍姍來遲,遂攜堂兄同去相迎。
走在宋思銳身邊,身材中等的趙王世子多少顯得平淡。所幸他五官端正,自帶天家子孫的威儀。
他行至宋思勉跟前,執禮道:“久未拜訪,今兒見堂兄精神甚佳,很是欣喜。”
宋思勉曾是他的頭號競争對手,鋒芒盡露,處處壓他一頭。
此番相見,自身殘缺,對方則于韬光晦跡中日複一日積澱,成長為沉穩大氣的青年。
見趙王世子眸帶關懷,宋思勉摁下偶爾洩露的自慚形穢,笑道:“說來都怪我這做哥哥的,起初傷痛未愈,羞于見人;後只顧着調試琴弦,又怕你事忙,沒敢相請……”
兩人邊聊邊融入人堆,宋思銳噙笑不語,亦步亦趨尾随在後。
眼看曾相互競争或忌憚的三位王府公子相處融洽,賓客笑顏漸舒,宴會氣氛高漲。
宋思勉細觀趙王世子送贈的七弦琴“霁臨”,琴身漆色斑駁,木質沉黯,采用象牙琴轸、鑲珠琴徽、朱色柘絲琴弦,料知是珍貴古琴,不由得技癢。
宋思銳從兄長眼裏讀到躍躍欲試之色,悄聲問:“兄長可願一試?”
宋思勉自覺在數百人面前獨奏太招搖,下意識轉目遠望混于人堆中的霍書臨。
若論默契程度,霍七确為首選。奈何這一日,以儒雅風流聞名的霍書臨形神渙散,眼神飄忽……
宋思勉料想他未看透個中隐情,始終對阿微念念不忘,暗嘆一口氣,命人捧出自己琴,對弟弟道:“咱們哥兒倆合奏一曲,以慶此良辰佳夜,如何?”
此言一出,聞者又驚又喜。
宋思銳自是欣然同意。
孟管事當即命樂班子暫停演奏,并清理出大片空位,搬來琴臺、幾案、鼓凳等物,兄弟二人小聲商量,一拍即合。
整頓衣袍,一紫一朱,端坐琴臺前,映雪身姿筆直。
宋思銳率先探出長指,撥動琴弦,似珠落玉盤的委婉之音流洩于夜空。
當琴音漸起清迥,宋思勉催弦,“霁臨”古琴朱弦清越,合時琴韻抑揚頓挫。
一人琴聲剛銳四溢,另一則中正婉約,有時又反過來,似在一問一答,又似互作彌補。
偶爾相視而笑,眸子裏得光華,已非去年的暗湧流動,而是真正意義上的信任契合。
衆人只覺兄弟儀容俊美不凡,技巧卓越,樂韻游絲遷蕩,萦繞雲霄,養眼醒耳,亦清心怡情。
待琴聲漸歇,餘人猶帶憧憬向往,良久方擊掌贊嘆,喝彩連連。
宋思勉藉機向弟弟祝酒,祝福他與新婚妻子佳偶天成,鸾鳳和鳴。
歡騰的喜容中,唯霍書臨背影寥落,托醉離開;從女眷席聞聲趕來的謝幼清,亦默然轉身,桃花水眸惋惜未盡。
···
衆賓歸席,當中最感嘆的,莫過于晉王。
他極善琴,自然聽出兄弟二人的撫奏幹幹淨淨,乃寄情于音,彼此再無芥蒂。
可他至今想不明白,宋思銳究竟使了何種法子,讓一度執拗癫狂的長兄徹底放下,重新振作,乃至脫胎換骨。
對此,他已不止“百思”,終究未解,不禁朝傅千凝多看了兩眼。
傅千凝本和謝婉芝一同以“表姑娘”的身份,在女賓席上陪謝姨娘招待女帝、公主、官員家眷等女客,可她天生坐不住,又不喜跟京城貴女們文绉绉地虛與委蛇,便借聽琴溜到傅家幾位兄弟間。
正逢有人禀報說,随林家人入王府的賀蘭小郡主曾被邀至新房,與新娘子聊了近一個時辰。因她略感不适,接到消息的棠族王子申屠陽急急從林府宴會趕來,帶她提前離場。
由于适才大家正專注聽琴,故而沒能當面辭別。
傅千凝雖覺賀蘭莺對舊情敵纏得太緊,但念在對方慇勤備至,而自己确實需分擔府內事務,無暇顧及太多,便由着她多陪陪林昀熹。
此番忽聞賀蘭莺身體欠安,傅千凝知其回申屠陽處必有巫醫照顧,反倒擔心林昀熹會否無聊。
與兩位哥哥閑扯一陣,她假意稱“為今夜鬧新房作預備”,提裙步離席。
“阿凝,你鬼鬼祟祟要去哪兒?”
宋思銳正好把酒而來,欲敬舅舅和表兄弟一杯,聽見傅千凝口出“鬧新房”三字,目光登時一凜。
“哎,開個玩笑罷了!我想去瞅瞅你的新娘子……”
宋思銳悶哼:“少給我動歪腦筋!再說,‘我的新娘子’,只有我才能看!”
“你喝的是酒還是醋啊?”傅千凝嗤之以鼻,“成成成!我不去就是!反正我昨晚抱過又親過……”
“你!”
宋思銳固然不會正因自家表妹對妻子親昵而吃醋,可他有整整九天沒和林昀熹親近,驚聞傅千凝背着他幹了“壞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斜睨身後的蕭一鳴,狡黠而笑:“阿凝,你自诩海量,何趁這大好機會,不與一鳴兄切磋切磋?”
“哥,你有沒有一點羞恥心?好意思讓自家妹子去和男子拼酒?”
傅千凝怒而瞪他,卻順手提起兩壇新酒,重重往食案上一放,對蕭一鳴勾了勾唇:“說吧,要怎麽喝?”
蕭一鳴莫名其妙被卷入其中,茫然且惶惑。
正想張口推辭,不料傅千凝手疾眼快,抓起筷子,夾了顆肉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堵住他的嘴。
“你!只許跟我喝酒!不許和我說話!才不想在這大喜日子聽你‘嗝’一整夜!”
蕭一鳴遭她大庭廣衆下喂食,本已滿臉通紅,再聽“一整夜”這幾個字尤為暧昧,恨不得立即原地消失。
這性情豪邁的姑娘既已邀戰,他再退讓,沒準真被當成“憐香惜玉”,只得順應形勢,擺了個手勢,表示規矩由她定。
傅千凝笑得張狂:“單獨對飲多沒勁啊!你我分頭向每位客人各敬一碗酒,看誰先趴下,以後管誰叫‘爺’!”
蕭一鳴哪裏咽得下這口氣?然則他不敢和她對話,略一颔首,往東邊筵席走去。
傅千凝忙催弟弟跟上作監督,自己則讓二哥負責計算。
她笑貌可掬,素手舉起滿滿一碗酒,昂首飲盡佳釀。
周旋于數十人間奉觞,連飲十餘碗,容色如常,無懈無怠,灑脫飛揚。
宋思銳略施小計把她支開,随即和宋思勉共同應酬。
薄唇揚起輕笑,他暗喜今晚将無搗蛋鬼滋擾他的洞房花燭夜。
···
直至人定,喧鬧方散。
宋思銳陪父兄送走大半賓客,見傅千凝和蕭一鳴均喝得臉色泛紅,腳步輕浮,竟還在比拚……當下戲谑一笑,自顧快步趕往院落。
月華和雪光倒映進他的長眸,喜悅光芒中透着些許緊張。
為這一夜,他等了整整兩年有餘。
不……也許,從她滿月那日,兩手相握,便注定會有相牽一生的歲月。
喜房雕花大紅花燭火光搖曳,紅帳傾瀉,彌漫極隐約的陌生甜香。
侍婢、喜娘等十幾人擠了一屋,長條案上擺設同牢、合卺、結發三禮所需的用具,及代表“早生貴子”的紅棗、花生、桂圓、蓮子等幹果。
宋思銳笑吟吟從全福太太的紅漆托盤中拿起一把玉如意,心急火燎想掀開大紅綢緞蓋頭,又生怕過分着急,會惹人嘲笑,且吓到他的妻。
新娘子腰杆筆直,端然靜坐,金銀線刺繡與層疊雲霞紅緞華美之極。
蓋頭四邊垂下金花裝飾,光芒奪目,遮蓋他朝思暮想的麗容。
玉如意悄悄挪至蓋頭下方,他低聲調笑道:“如此良夜,正是吃螃蟹的好日子。”
新娘子藏于袖內的雙手似是攥了攥絲帕,凝神屏息,靜待他掀起紅綢。
宋思銳故作矜持,只掀了數寸。
他越是遲疑,新娘越是拘謹,像擔憂他不悅,柔聲細語:“夫君喜歡吃螃蟹,妾讓人馬上準備。”
宋思銳一呆,幾乎疑心林昀熹在開玩笑。
聲音、語氣……聽着沒錯,可他的小螃蟹生于無拘束的海島,連萬福禮都是在失憶後才學的,竟會喚他“夫君”?自稱“妾”?故意叫給王府侍婢聽的?
“是啊!你居然忘了,我最喜歡吃螃蟹?”他仍維持笑眯眯的神情,兩眼已轉向四周。
“沒忘,只是冬天的蟹不如秋天好……”
由金玉珠寶堆砌的新娘再度暗攥袖子。
宋思銳垂下眉眼以掩飾震悚,用平和語調對屋內衆仆侍道:“良宵美景,月色如霜,你們速速将東西挪至院中,再去小廚房蒸幾個螃蟹,供我和三少夫人把酒賞雪,對月行禮,好讓天地共見證。”
最後那句話,情深款款,溫柔篤定。
餘人雖覺此舉怪誕,但三公子成長于海外,大抵所受教育、遵循的禮節不同,或者另有特殊癖好,也未嘗不可。
于是,衆女齊心合力,将諸物逐一搬出新房,忙得不可開交。
宋思銳咬緊下唇,努力穩住呼吸,雙拳在袍袖內掐出血。
疼痛會讓人保持清醒和理智。
趁外頭忙于布置、另備吃食,他徐徐拿起“喜”字一側的鎏金銅燭臺,步步走向端坐的佳人,口中念念有詞。
“今夕何夕,見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他一手輕輕旋掉蠟燭,一手将燭臺快速探進紅綢,以頂部尖釘直抵紅嫁衣上的纖長頸脖。
“賞月前,不妨先說說,把我的新娘子藏哪兒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魚:有人偷換我的螃蟹!怒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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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兔子的地雷~麽麽噠(╯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