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67

布置喜慶的婚房內彌漫着死寂。

宋思銳昂然立于床外三尺, 左手蠟燭傾側,落下滴滴紅蠟, 宛如血淚。

感受到燭臺插針的尖銳,以及新郎官竭力遏制的怒火,紅蓋頭下女子無可抑制地哆嗦着, 嘶啞嗓音也染上顫意。

“三、三公子,您……好好的,為何開玩笑?”

“開玩笑的,是你。”

宋思銳話音冷似冰刀。

“您說什麽?我是……昀熹啊!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你也許曾是‘林昀熹’, 可你, 絕非我宋思銳的妻。”

這句話從輕磨牙齒縫隙間擠出,字字透着狠勁,教女子抖得更厲害了。

她周身珠玉磕碰, 發出微弱聲響, 伴随喉底泣音, 呈現脆弱易碎之感。

宋思銳自問昔時忍過辱、受過氣,面對巨大冤屈亦能穩住,可這一刻,他只想一劍了結眼前人。

他失而複得、千辛萬苦相護、重新讨回的嬌妻,在人生最期待的日子裏, 被人換了去?

若非無人作質, 難尋昀熹,他定要給她顏色瞅瞅。

僵持片晌,女子泣道:“您定是誤會了……何不揭開蓋頭, 瞧清我的容貌?”

宋思銳的确好奇,她和昀熹到底有幾分相近,是否真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可他忽而記起,棠族人擅長的詭術很多,如攝魂術、換臉術等等。

他不确認這人有否從崔夫人或巫醫處習取詭秘方法來迷惑他,索性眼不見為淨。

“不必細看,你和她再相相似,也不可能騙得過我。我該如何稱呼你?我可沒法像兄長那般直呼你為‘阿微’……”

“此話何意?你、你早知……她是個假千金?”

宋思銳懶得費唇舌,反手以燭臺底部,連點她幾處要穴,冷笑:“你們母女厚顏無恥!簡直令人發指!說!昀熹究竟在何處?”

阿微本不會武功,壓根兒無反抗餘地。她痛哼一聲,沒有大聲求援,只有淚水不斷滴落在豔紅婚服上。

宋思銳不耐煩到極點,長久以來的良好涵養,驅使他摁下踹她兩腳的狠心。

“憑什麽?”阿微啜泣聲中翻湧恨意,“我拿回屬于自己的身份、爹娘和婚約,也有錯嗎?”

“哈!無恥之尤!”

宋思銳怒不可遏,反而被氣笑了:“不,是你拿走屬于她的一切,現在乃合浦珠還!我真不該把時間浪費在你這等毫無擔當的宵小身上!即刻招出你的同夥!并把昀熹給我毫發無傷地交還!否則,她每少一根毫毛,你便多受一刀!”

“為什麽……為什麽……”

宋思銳耐性耗盡,順手點了她的啞穴,随即轉身出門,對親随阿流低聲囑咐:“速去榮安殿前,請蕭內衛和傅四姑娘來一趟!記住,切莫聲張!”

阿流雖不理解他洞房花燭鬧着對月成禮又嚷嚷蒸螃蟹所為何事,聽出語氣凝重,忙依言而行。

宋思銳确認阿微逃不出新房,幹脆立在門邊,離她遠遠的,省得中計。

上弦月隐沒濃雲後,天幕頓時混沌如洪荒初辟。

院內燈火輝煌,光芒照不進他暗沉煩躁的心。

他的妻,身在何地,自何時被替換掉的?目下是否安好?

武功高強如她,對謎香等藥具備一定認知,想必被親近之人突襲,才沒能抵擋……莫非是笙茹?

笙茹人呢?

尋思間,傅千凝随阿流沿回廊而至;蕭一鳴則為避嫌,停步廊下,負手而立,等待召喚。

“哥,不是不讓人鬧嘛?”傅千凝脫掉外披的狐裘,華服滿是酒氣,精致妝容早因薄汗融得不成樣子。

“你嫂子有些緊張,又一整日沒見你,讓你去陪陪她。”

宋思銳容色平靜,轉而喚蕭一鳴,悄聲吩咐:“有勞一鳴兄親去調兩名女護衛,備上車馬,替我秘密送一人回林家,牢牢看守;再另派心腹,前往崔家視察動靜!”

蕭一鳴不敢多問,領命而去。

宋思銳讓庭院仆役停下手上事務,進耳房等候安排。

卻聽房內隐約傳來傅千凝的嬉笑聲:“姐,姐夫欺負你了?還讓你蓋這玩意兒?也不嫌悶得慌!”

宋思銳回身入內,将玉如意塞至她手中:“你來揭蓋頭。”

傅千凝先是一呆,随即因他沉嗓冷冽而一震:“這……不、會、吧?”

她如使劍招般,出手似風,迅速挑起紅綢。

但見大紅婚服包裹的女子容色嬌俏佚麗,擡眸間淚光盈盈,委屈之餘,盡顯千嬌百媚之貌,确是林昀熹濃妝豔抹時的模樣。

然則熟悉如傅千凝,仍舊一眼瞧出她眼底的矯揉造作。

酒意一下子醒了。

“你!你是那個‘阿微’?還有臉跑這兒?”傅千凝又驚又怒。

阿微口不能言,滿臉震悚疑惑,淚流如注,仿佛她是楚楚可憐的受害者。

傅千凝轉頭望向宋思銳:“這要如何處置?”

“她堅稱自己是林千金,拒絕道出昀熹去向,我沒工夫磨皮子。你給她換身衣裳,交給一鳴兄安排的女護衛送去林家,讓我岳父岳母解釋;你再帶人先翻查我這院子的人及晉王府各處,确認是否藏有細作,确保我父兄無虞。”

宋思銳沒往阿微方向掃上半眼,邊說邊走入屏風後,三五下除掉新郎發冠和大紅婚袍,火速換上夜行黑衣。

傅千凝又問:“那你呢?”

“去尋昀熹。”他取了長劍,系在腰上。

“去哪兒找人?”

“棠族行館。”

話音剛落,他從後窗躍出,消失在夜色之中。

傅千凝一咬牙,粗暴地摘除阿微的鳳冠,扯下層層疊疊的嫁衣,看清阿微素手如玉琢,蔻丹顏色別致,亮澤動人,低呼:“賀蘭小郡主!”

她胡亂抹掉其妝容,可脂粉覆蓋下,非賀蘭莺的面孔,而是與林昀熹如出一轍的臉。

“怎麽……你明明不長這樣!”

相互瞪視片晌,傅千凝從衣櫥中翻了件褙子,也不管外頭天寒地凍,草草裹上阿微,橫抱着翻窗而出。

···

宋思銳臨行前,親去晉王門外,只簡單講述有突發事件需要處理,便匆忙離開。

哪怕今日從頭到尾沒看到新娘子的面容,他非常确定,和他拜堂、被送入洞房的是他的小螃蟹。

至于偷龍轉鳳此等龌龊事,必定趁大夥兒赴宴道賀最喜慶之時,暗中調換。

今日最為可疑的,莫過于消失無蹤的笙茹、探視後宣稱身體不适的賀蘭莺,及貿然入府帶走“未婚妻”的申屠陽。

可他想不通,如若申屠陽明知王府裏的林千金非“阿微”,為何還假意扮作深情,處心積慮奪走她?

他無暇細究污濁之人的思想,飛掠至棠族行館,震驚發覺,那處僅剩尋常守衛!

一問之下,方知申屠陽早就準備在中午赴林家喜宴後直接離城,連随行護衛都是大清早在城門外等候!

宋思銳心下涼了半截。

若然申屠陽是趁他和兄長合奏時将林昀熹帶走,距今超過兩個時辰,出城、掩護、制造假行蹤……皆已完成,他上哪兒去尋妻?

成婚之日,皇恩聖眷、同僚敬重、朋友環繞,兄友弟恭,使他在和諧友好的氛圍下放松了警惕。

他後悔莫及,倘若宴席初開時由着傅千凝去籌備鬧洞房之事,會否提前察覺端倪?

歸根結底,錯在他深知昀熹武功出衆,且不喜人旁窺他們之間的小親密,故而沒為她增設影衛。

誰知,最關鍵的時刻,竟出了岔子。

既無處可追尋,他最後的希望,便只能寄托在那人之上。

當宋思銳施展輕功,快速繞至城西南林家時,他省去敲門等禮節,迳直翻牆而入。

門外有蕭一鳴把守,廳中僅林家曾經的“一家三口”。

阿微裙裳淩亂、發髻松散,雙臂抱住林夫人的膝蓋哭着喊“娘”,梨花帶雨,海棠凝露。

林紹夫婦褪去婚宴華衣,改作家常棉袍,雙雙端坐在上首,表情尤為複雜。

如有怨恨,如有慚愧,如有悲戚,如有不忍。

宋思銳決定不予他們任何機會憶苦思甜,直奔進屋,揖道:“岳父,岳母,昀熹是你們的女兒!是我宋思銳的妻!請你們分清事實!”

阿微猶自辯解:“不……我,我是林昀熹!她、她自恃長得與我相似,趁我外出,瞞騙了你們!企圖占據我的父母和未婚夫!”

“一派胡言!”

宋思銳從未想過,這世上竟有如此是非不分、信口雌黃的女子,氣得臉色煞白。

他深吸了口氣,厲聲道:“是你占了她的父母!占了她的位置!當你犯下彌天大過,妄圖逃脫,才施詭計捉她頂罪!而今見她重歸親人懷抱,嫁入王府,美滿幸福,你不甘心,試圖争奪!心腸歹毒!恬不知恥!”

阿微渾身一顫:“你、你胡說!”

“阿微,”林夫人拭去眼角淚水,“事到如今,這事必須說清楚!昀熹才是我們林家女兒,你真正的生母,是我那孿生妹妹!

“她當年借我小産坐月子兼重病,強行在你臂上烙了印子,謊稱昀熹胎記被毀,将你倆硬生生調轉了。娘……不,我也是再重遇昀熹後,才從她的印記推斷隐情。

“雖然,你占用她的名字和身份十七年,也幹了不少混賬事,但念在你是我姨甥女,與我血脈相連,只要你坦言昀熹的下落,我盡量讓他們別太為難你……”

阿微懵了,眉宇間充斥難以置信:“不!不是的!怎麽會!我、我不信,你們被騙了!我是您親生的!小姨的女兒,我那小表妹,早夭折了,你們從來不許提的!”

宋思銳察顏觀色,忽覺她應是真不知悉自身和崔夫人的關系。

這意味着,崔夫人孤身逃離,并未牽扯其中?

遲遲逼問不出林昀熹的下落,他人如赤腳走在火燒鐵板上,随時要暴跳。

“緊要關頭,說陳年舊事毫無益處!是申屠陽帶走了她?他們藏身何處?你……一直裝扮成另一個人,借小郡主之名屢屢接近她,是為熟悉她的言行舉止,順帶暗中觀察我們,以便蒙騙?”

阿微尚未作答,林夫人大驚:“阿微,你和阿陽……殺了莺兒?”

“不是我殺的……是表哥,他想為我安排個體面身份,好名正言順嫁給他,恰逢阿莺纏得緊,父母雙亡,無兄弟姐妹……我也不想傷害無辜!我更不樂意頂着她的臉!天天學棠族語!”

宋思銳暴怒:“什麽叫‘不想傷害無辜’?我家昀熹無緣無故被你們下了蠱毒,記憶盡失,連我這個朝夕相處十年之久的未婚夫都抛諸腦後!把她的師門、子民全忘得一幹二淨!代你飽受我父兄斥責、招致京中人非議,她不無辜嗎?”

“……十、十年?”阿微無比錯愕。

“再說,你那色胚表哥要的人,不正正是你嗎?既然到手了,他以你換走我的妻子?瘋了?我不管你們出于何種目的,立即把她還回來!”

阿微恍若未聞:“朝夕相處……?師門、子民?”

若她非文弱女子,宋思銳大概會将其暴打一頓。

林紹搖頭嘆息:“阿微,事已至此,你別癡心妄想,實話實說,老夫會看在相伴十七年的份上,替你求個情。可你若傷了昀熹,我這當父親的,絕不輕饒!”

阿微松開林夫人,頹然坐倒在地,眼神無焦點,人像是被抽空靈魂的玩偶,喃喃自語。

“事情……不該是這樣的呀……三公子是因為我爹才喜歡上她的,不是嗎?原來……你們早看透……我還道爹娘分不清真假呢!”

“少裝可憐!此招不管用!快說吧!”林夫人皺眉催促。

“……我只是怕,我很害怕……娘生氣了,丢下我們父女;爹也被押走了,仆役變賣,親友離散!我慌啊,我不想跟霍七那個僞君子一處,又怕劉家人贖我出氣,更怕思勉哥哥砍我的腿……

“那會兒表哥不遠千裏趕來,說路上撿了個鄉下丫頭,正昏迷不醒,五官跟我如一模子印的,可請池訪先生清除她的記憶,裝扮成我、代我受罰。我無所依傍,唯有事事順他之意。

“沒錯,你們說得沒錯!表哥以前可喜歡我了!咱倆一年才見幾回,雙方……客套守禮,互有遷就妥協,但在一起久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我和他飲食、習慣、喜好、觀念截然不同,再加上,我成天以阿莺的臉對着他,他的情意一日比一日淡,再不願花心思哄我……”

宋思銳哪有閑心聽她唠叨?

正想喝止,她卻浮起一絲淺笑,續道:“他來京城時,本是想裝作對‘林家表妹’情深意重,好為我的落跑而掩飾,才不斷盯她……可看多了,他又迷上那張臉。

“我一開始無所謂,她的臉,我也有呀!但是……沒幾日,我覺察,他為保風聲不洩漏,早在年初便殺了我的嬷嬷!還瞞了整整半年!那是除去父母小姨以外,對我最好的人!

“我恨他!我跟他吵架!可我什麽都沒了,我沒有爹娘,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心腹,不得不依賴他度日。我想回家啊……所以,我慫恿他愛上溫柔體貼、善解人意的假表妹,提醒他,只要再用上一次蠱,那姑娘就會忘掉三公子,待他千依百順,由他随心所欲……

“哈哈哈!他信了!同意把我倆再換一回,反正我是堂堂正正的林家千金!屆時,他大可對外宣稱,娶了一位跟我容顏相類的女子,當作求而不得的替身……”

“想!得!美!”

宋思銳忍無可忍,幾乎動手打人,礙于林紹夫婦在場,咬牙摁下熊熊烈火。

“阿微,往日,我只當你平日跋扈任性,遇事則軟弱怯懦,萬萬沒想到你心思竟污穢至此!我們夫婦是怎樣把孩子……養成這麽個廢物渣滓!”

林夫人強忍哭腔,從袖內翻出匕首,指着阿微:“你、你立馬交人!不然,不然我親手殺了你!”

阿微目視她喊了十數載的“娘”,曾慈愛祥和的笑意,已不再屬于她。

眼看匕首銀光暗澀,她悲哀懇求之色漸消,轉化為憤懑痛恨。

“我不曉得在哪兒……你們試試趕去棠族,反正他們終歸會回去的。只不過,等到那時,你們那位昀熹,只怕活成別人了!呵!”

宋思銳聞言,額角青筋凸起,兩眼迸射狠戾之光。

左右手握拳,辟啪作響。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主要交代阿微的心路歷程,有點難寫,脖子痛,明天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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