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68

“姑娘認定我下不了手?”

燈火掩映下, 宋思銳玉面凝霜,劍眉飛揚, 黑色夜行衣外加黑貂裘,居高臨下直視阿微。

平素待人的溫和儒雅半點不留,取而代之是蕭肅凜冽, 宛如一尊殺神。

阿微不自覺往後一縮。

她被傅千凝扒掉婚服後,僅在紅綢中衣外罩一件夾棉褙子,久坐冷涼地板,早已凍得臉青唇紫。

擡眸以怨憤眼神瞪視宋思銳, 她倔強地咬着唇, 良晌後坐直身子,纖手整理亂發。

“你動手吧!我沒了爹娘,沒了身份, 什麽都沒了, 活着有何意義?”

林紹和林夫人互望, 淚目交換恻隐之色。

人心肉做,再怒其不争,也不忍見膝下相伴多年的孩子就此血濺當場、香消玉殒。

林紹欲再相勸,不料宋思銳揚手制止:“岳父大人,昀熹與我青梅竹馬, 幾經周折才嫁給我, 我若不拚死護她周全,誰來護她?我理解二位慈和仁善,但此事還請交由思銳處置。”

他這番話意在提醒林紹夫婦, 即便他們仍将阿微視為家人,他也絕不會因此而手軟。

林夫人天性剛烈,對阿微所作所為反倒不如丈夫包容;她與親生女兒相認後更親密,是以待林昀熹的愛意遠超于阿微。

她将匕首收回,握住丈夫的手:“還是交給東床全權處理吧!”

林紹老淚噙在眼眶,轉目凝視宋思銳半晌,終究沒再多言。

欠晉王府的事又多了一樁,他情何以堪!

宋思銳得到岳父岳母默許,長劍緩緩出鞘,輕微“滋”聲中,他話音冷如劍刃寒芒。

“今夜若找不回昀熹,我先把你雙腿還給我哥!”

阿微渾身直哆嗦:“你殺了我吧!”

“急什麽?”宋思銳長劍在她四周虛晃,削落十餘根發絲,“我對殺你并沒興趣,我只要昀熹。”

“我不知道,我……”

“那便先斷一條腿,嘗嘗滋味,”宋思銳如陷入魔怔,薄唇揚起極淺淡的笑,“放心,此劍乃無上皇所賜,鋒利得很,我昔時斷人胳膊不費吹灰之力,幹脆利落,切口平整,便于包紮……”

阿微顯然被他前所未有的陰翳吓到,寸寸後挪,改而抱住林紹小腿,上下牙齒打顫:“爹,求您!您讓他……一劍殺了女兒吧!”

林紹豈敢再多言?咬牙閉目,把頭扭向一側。

宋思銳哂笑:“你憑什麽痛痛快快的死,而兄長、昀熹和我,就得痛苦活一輩子呢?”

他懸劍于上,只等她作最後招供,或寧舍棄肢體亦不開口的執拗。

夜風卷着雪意,破門而入,吹不散室內的凝重僵滞,更掃不盡各人心間的焦灼、悲憫、絕望與哀愁。

靜夜中回響的漸近車馬聲停在大門之外,仆役驚訝且禮貌的招呼,使宋思銳劍尖發顫。

他在新房中覺察妻子被調包成阿微,第一反應也想告知宋思勉。但那會兒夜靜更深,他不欲影響其歇息,更不好打擾懷有身孕的巧媛。

未料,兄長竟甘願為此離開王府,冒雪親臨!

···

“世伯、伯母,外頭風大,不必出迎了。”

宋思勉由親随推進院落,示意林紹等人留在偏廳。

再觀宋思銳立于廳內,拔劍指向一形容落魄、戰戰兢兢的女子……只需一眼,他容色微僵。

自幼相伴,愛慕數年,他自是能即刻認出阿微。

可笑的是……她雖與林昀熹面目一致,可神态行止明明有着非常顯眼的差別,他當初怎會弄錯了呢?

是因沒料到她的膽大妄為?或是他傷痛難耐,瘋魔了?

宋思銳對上他的目光,啞聲道:“終究驚動了兄長,是小弟之過。”

“阿凝大肆搜查各院,我便猜到出了事;再聽說你沒留在新房,且馬車奔往城西南方向,我不請自來,還望諸位見諒。”

宋思勉自減少肢體幻覺之痛後,專注于琴譜的搜集、整合、編纂,醉心琴弦,心境逐漸開闊,待人接物又如往日般溫雅從容。

巧媛由兩名侍婢攙扶續行,仍是筵席上的銀狐裘和桃紅緞裙。

目睹阿微儀容不整,她下意識加快腳步,抵至宋思勉身側,悄悄握牢他的右手。

既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他再掀怒火,又恐他心生憐憫,将意中人納入府上。

宋思勉擺手命閑雜人等退下,以左掌覆于她手背上,溫聲道:“你別站着,尋個擋風又暖和的位置坐會兒。”

巧媛搖了搖頭:“我陪着您,不妨事。”

阿微偷眼窺望二人,宋思勉越沉靜,她的心越是發虛。

宋思銳手中長劍并未因兄長的到來而收回,他淡淡一笑:“你看我哥做什麽?等他開口求情?”

阿微清淚挂腮,低低喚了聲:“思勉哥哥……”

宋思勉長眸泛起複雜難言的光華。

愛過又恨過的女子,離他數尺之遙,卻如遠在天邊,熟悉,而陌生。

正當他張口,道出多日未曾念叨的“阿微”二字,門外紅影一晃,卻是傅千凝來了。

她酒意微醺,左右肩各蹲着一只小猴子。猴兒像是生怕摔落,死死抱住她的發髻,模樣十分滑稽。

宋思銳悶聲道:“你徹查王府了?”

“查過,沒細作,”傅千凝順手掩牢大門,挑了挑眉,“哥,你拿個劍吓唬姑娘家,兇巴巴逼問,怕也問不出詳情,不如……讓我的猴子陪她玩會兒?”

阿微登時抖如篩糠。

宋思勉與巧媛一頭霧水,但林紹夫婦和宋思銳已然明白。

曾有一回,阿微以賀蘭莺名義拜訪,引發兩只小猴子攻擊。當時衆人忙成一團,并未留心細節。

如今得知這位“賀蘭小郡主”乃假冒,許多不正常的細微之處便說得通了。

傅千凝繞至阿微面前,笑容陰冷:“別怕,倆猴兒在我這兒可乖了,它們不欺負好人,只挖壞蛋眼珠子!”

“傅四姑娘,你我本無冤仇……”

阿微剛開口,猴子立即全身緊繃,瞪視她,作出蓄勢待發之态。

傅千凝擡手安撫兩小家夥:“無怨仇?我告訴你,昀熹姐姐先是我姐,後才是我嫂子!”

她雖不曉得阿微何事招惹過猴子,料想它們無故伏擊林昀熹一事,多半跟她有關。

“我知我犯了衆怒,連畜生也要欺負我!”阿微驚慌地捂着臉,泣不成聲。

傅千凝怒斥:“順帶罵我們’畜生‘?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個啥玩意兒!”

“在你們處罰我之前,請容我和思勉哥哥說兩句話,成麽?”

阿微眸帶懇切,似假還真。

“你又要搞什麽鬼?”傅千凝并不相信她,寸步未移。

“就兩句……”阿微以手撐地,往輪椅方向爬去。

宋思勉每每聽到她微啞軟嗓喚“思勉哥哥”,心中總免不了蕩起一抹酸澀與柔情。

時隔一年有餘,自以為徹底割舍的東西,始終讓他心軟。

阿微拖着顫抖身軀,慢慢爬至宋思勉跟前,垂首胡亂以袖口擦去臉上淚痕,才昂起頭端量他。

平心而論,她最初确想嫁給他,不但因為他家勢顯赫,俊朗不凡,更緣于她心裏有他。

可她不敢,只因她擔憂……如若他當不上儲君,最終沒能登帝位,等待他的,将是競争對手無限打壓。

當霍書臨、申屠陽、劉侍郎等年輕貴公子大獻慇勤,她決意謀而後動,沒推拒也沒應承,由着他們衆星捧月。

花前月下,她給宋思勉明示;何曾想過,竟有“他淪為殘疾,她伏地告饒”之時?

本想略施小計,讓宋思勉助她逃脫宋思銳和傅千凝的魔爪……但這一刻,四目相對,他沉靜臉容恨意淡去,薄憐徜徉,遠比她想像的平和。

十多年來相處的點點滴滴凝聚于心,她突然累了。

她寧願他對她恨之入骨。

“思勉哥哥……對不起。”

這是她要說的第一句話,言辭懇切。

不光為那場完全可避免的意外,也為前前後後的哄騙與欺瞞,哪怕早已于事無補。

宋思勉略微怔然,定定注視她一塌糊塗的臉,霎時間不知該做何應對。

阿微等不到他任何諒解或怨怼,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倒吸一口氣,她說出第二句話:“是霍七哥掰斷了樹枝……”

話未道盡,已帶哭腔。

宋思勉如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冰,又冷又硬,砸得他好生疼痛,且冰寒徹骨。

“你、你說什麽……?”

阿微皓齒磕碰,終于按捺不住,嚎啕大哭。

她已分辨不清為誰難過,興許是自身境況,興許是為昔日戀人的遭遇,興許是再也無人願為她出頭。

宋思銳和傅千凝對望,均拿捏不定,該繼續恐吓,或任憑她宣洩。

“阿微,”宋思勉語帶嘆息,“你若真存有一丁點兒愧疚,趕緊告知我弟媳的下落,她溫柔善良,不該遭人陷害愚弄。”

她吸了吸鼻子:“我……真不知情。你們想,表哥存心不讓人追蹤,豈會把落腳點告訴我?”

宋思銳氣焰頓瀉,還劍入鞘。

——真要趕去棠族攔截?不,昀熹撐不到那時候!

頹喪無助之際,他心下乍然亮起一道光,急問:“棠族人在京郊,可有秘密聯絡點?”

“哥哥意思是,他們沒那麽快趕路?”傅千凝柳眉輕蹙。

宋思銳直盯阿微:“若我沒猜錯,你們曾在香料和茶水中做手腳,并伺機突襲昀熹。等她失去意識,你和她調換衣服發飾,謊稱‘小郡主’欠安,偷送她出晉王府?”

阿微無從否認,只能點頭。

宋思銳又道:“棠族守衛隊早候于城外,申屠陽在林家這邊的筵席無法避免飲酒,等他們兩撥人出城彙合,天色已全黑,勢必會找個距離适中、隐秘安全的場所躲藏。

“此外,他既對我家昀熹懷有異念,定不會下太重的藥,更舍不得傷害她。可昀熹身負武功,他們……會盡快想法子抹掉她的記憶,或故技重施,以藥針封住她穴道……阿微姑娘,在下只有今晚了,昀熹是你表姐,你真要置她于萬劫不複之地?”

阿微纖纖十指抓捏裙裳,躊躇道:“今年春,我随表哥離京後,曾于京郊以西的山林中小住過三四天,确認代替我的那位姑娘……醒後确實忘事了,才動身去棠族。”

“在哪兒?”

“我那會兒生病,靠在馬車上睡着了,不認得路,只記得……走了三個時辰左右,那宅子不大,周邊有小村落和瀑布……”

宋思銳不等她說完,立即召蕭一鳴入內,命他即刻詢問密探,是否了解疑似地方。

久未發話的林夫人悄然松了松氣,扯過薄毯,輕輕罩在阿微肩上,将她拉離地面。

“阿微,若想減輕罪過,随我們同去。”

···

黑暗。

漫長且無聲的黑暗,似混沌未開,無天無地。

林昀熹頭痛欲裂,手腳動彈不得,隐約聽到幾句叽叽咕咕的棠族語,心底煩躁之極。

要是沒記錯,她在大喜之日飲下謎藥,被假笙茹點了穴,其後再無知覺。

目下距離當時有多久了?她身在何地?是誰暗算她?意欲何為?

許久,她睜開一絲眼縫,偷觑四周。

周遭圍了七八個燭臺,照得各處明晃晃,奈何房間簡陋,除去一桌一椅,別無他物。

但桌上似乎放置不少事物,如瓶瓶罐罐,還有兩張薄薄的東西,既不像紙,也不像紡織品。

她雙手雙足被人用鐵絲混牛皮筋束縛,固定在身體下方的木榻上,身上穿紫色棠族華服……呵!賀蘭莺的衣裙!

腿邊有人挪移,她眯眼細辨,見那人一身丫鬟服飾,看上去約三十歲上下,蛾翅短眉,鳳眸下垂,竟是申屠陽身邊的巫醫池訪!

林昀熹周身一僵——這人……果然有問題!

趁新婚當日冒充笙茹綁架她,要做什麽壞事?難道表兄求而未遂,試圖搶婚?

她藥力未散,手腳遭綁,既沒法抗争,只得假裝未醒,調整內息,靜候良機。

池訪似在倒騰藥物,雙手所在發出古怪聲響之餘,還飄來沖鼻藥氣,反而令林昀熹清醒了三分。

不多時,池訪解開林昀熹左腳上的繩索,并脫下她的鞋襪。

“……?”

林昀熹大奇,忙趁對方沒注意,睜眼偷瞄,不料足底忽而一痛!

——那人以微細藥針刺入她的湧泉穴!

她吃痛之下,一時沒忍住,屈膝猛力一蹬,正正踢中池訪胸腹。

池訪武功不弱,偏生絲毫沒設防,受她突如其來一踹,整個人向後飛出半丈,腦袋重重撞在牆壁上。

因體內氣血不暢,兩眼上翻,昏了過去。

哈?這麽不經打?

林昀熹啼笑皆非,探頭見桌面依稀擱置剪刀之類的物件,忙擡腳去勾,然則池訪撞牆聲響不輕,惹來門外人詢問。

林昀熹聽不懂棠族語,深知糊弄不了,唯有極力想法子脫身。

外頭的人問了兩聲,推門見池訪癱倒在牆角,立時驚呼。

林昀熹心道:完了完了!怎就管不住自己的腳丫子呢?好歹等雙腿松綁後,再踹人也未遲啊!

片刻後,闖進屋的有五人,個個高大威猛,手持利刃。

為首者藍袍華貴,淺銅色方臉尤顯剛毅,正是申屠陽!

這下……大大的不妙呀!

作者有話要說:  熹熹:沒辦法,誰讓螃蟹有八條腿呢?管不住啊管不住!

章魚:我也有八只腳……管不住,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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