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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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浮雲掠過的三個字, 仿如利箭直插宋思銳心臆。
痛得他肝膽欲裂,恨得他磨牙吮血, 只想沖進去,将申屠陽拖出來大卸八塊。
在這蕭瑟北風、熊熊火光、厮殺吶喊中,他的心卻寸寸黯淡, 周遭也如墜入無垠靜谧。
他原以為,憾失母親、父親、兄長的關愛後,懷一腔孤憤砥砺前行,終能闖一片天, 并與意中人同攜到老。
視她如珠如寶, 卻一次又一次被遺忘,堪比随珠成灰,和璧破碎, 號鐘弦斷, 五劍盡折, 禊貼化塵……
世事如夢,一枕黃粱,夢醒南柯,歡喜散後的悲傷,倍加哀切。
雲移月暗, 宋思銳一身黑衣立于開闊處, 十指托住林昀熹腮邊,人如被施了定身法。
林昀熹呆呆瞪視他,錯愕稍減, 惘然又生。
宋思銳猛然驚覺,他的昀熹似乎未來得及變成申屠陽想要的人,還拚死殺出了重圍?
是否意味着尚有轉機?譬如……他可趁她糊裏糊塗之時,向她灌輸真相?
于是,他緊盯她的那雙水眸,以鄭重、緩慢且深情的語氣作自我介紹。
“我,姓宋,名思銳,字展瑜,生于奉延十八年,乃晉王府三公子,是你的丈夫,是你從小到大的玩伴,是你摯愛之人。你可以忘記別的,獨獨不可忘了我,懂嗎?”
“……”林昀熹既有些發懵,又有點想笑,“那……我是誰?”
宋思銳一愣,忽而悲從中來。
在眼眶泛起紅意前,他探臂擁她入懷,語帶哽噎:“你,你……是我的小螃蟹。”
林昀熹遭他當衆抱住,即便是名正言順的夫妻,亦覺羞怯萬分,慌忙推他:“放開我!”
“不,”宋思銳倔強中不乏決絕,又因悲怆而言語不清,“你怎能記不住我?我不信……”
說罷,他捧住她臉頰,薄唇接連落在她額頭、眼皮、鼻尖、嘴唇……如小雞啄米一般。
林昀熹徹底懵了。
宋思銳無視打鬥雙方的詭異窺探,不甘心地再次圈緊她,乃至擡起左腿,纏住在她膝後,恨不得就地把她“捆住”。
“我是你的章魚啊!‘章魚大法’……還記得不?”
林昀熹好不容易從拚殺的噩夢中回神,馬上被他古裏古怪的言論和舉動搞得雲裏霧裏。
是一貫人前自重的他突然發瘋了?或是她拜堂後太困倦,堕進了另一個非同尋常的夢裏?
任憑山風呼嘯、兵刃相接、傷者倒地呼痛,二人立于戰場邊緣,巋然不動。
蕭一鳴持刀騰躍,來來回回閃掠在他們前後左右,替他們擋下不時飛來的暗器與刀劍,無比汗顏。
——三公子啊……弟兄們還在收拾殘局,您和新婚妻子當衆摟摟抱抱親親也就算了,姿勢還如此……不雅,能不能稍稍矜持些,注意一下形象和影響?
難辨過了多久,四周兵刃碰擊聲漸歇,山下馬蹄聲自遠而近。
林昀熹借厚雪反射的月光辨認來者,震驚地發現,當先馬匹上,傅千凝正與一女子共騎,而那人的眉眼鼻唇……竟和自己一模一樣!
那便是……阿微?
緊随她們二人之後的,則是林紹夫婦和幾名仆從。
林昀熹碰上父母驚奇的眼光,後知後覺她和夫婿此際的行為實在……不堪,趕忙抵住宋思銳:“章魚,爹娘來了!別鬧!”
“什麽?”宋思銳乍然驚喜,“你想起來了?”
“你先放手!好丢人!”林昀熹用力掰開他的腿,“我适才……是因沒殺過那麽多人,腦子亂了……随口開了句玩笑,我、我沒忘,真沒忘。”
宋思銳心花怒放之餘,終覺場面太過尴尬,遂裝作若無其事,挽了她的手,清點己方傷亡。
林昀熹命人搜集她于惡鬥中掉落的瓷瓶小罐,并指認了池訪,交由林家人安置。
有人宣稱,棠族人在大火燃燒的屋內救出了申屠陽,然則其臂骨和肋骨斷折,更因吸入濃煙,處于昏迷中。
林昀熹聞訊,吐了吐舌頭。
“你幹的?”宋思銳唇角輕勾。
“嗯。”
“那我再把他的狗腿打斷好了!”宋思銳開始捋袖子。
林昀熹拉住他:“算了!他好歹是我表兄,而且……娘在看着呢!你讓她日後回棠族,如何向自家王兄交待?”
“呵呵,棠族王養出這麽個肮髒玩意兒!他又該如何向我宋氏天家交待?”
宋思銳餘怒未消,掙開她大步前行。
未料她腳下一踉跄,搖搖欲墜。
“你無礙吧?”宋思銳急急轉身撈住她,撫向她腕上脈博。
林昀熹午後喝下帶藥的茶水,藥力至今并未完全消退。不論在室內掙脫束縛,抑或于百人間奮力殺出一條路,皆憑着一口氣支撐。
如今親友同在,已無憂患,她再也無須強撐苦忍,幹脆把頭靠在宋思銳懷內。
“我好困。”
她弱弱說了一句,溫軟身軀輕依偎,即刻教鐵石之心化為柔綿。
宋思銳瞥向躺卧在地的申屠陽,眉宇間漫過淺淡嫌棄:“讓他有多遠滾多遠!趁小爺尚顧念兩國邦交!可他若剛再踏入我大宣一步,我定剁了他的狗腿!”
他吩咐蕭一鳴繼續處理後續,自顧拉林昀熹到大樹後歇息,将繁瑣之事抛諸腦後。
用黑貂裘把妻子裹牢于身前,他下意識收攏兩臂,低頭凝視她瓷白肌膚,如小扇子似的睫毛,以及那隐約染笑的唇角。
想起适才害他抓狂的戲言,宋思銳忿忿不平以唇覆住她的小嘴。
林昀熹幾近入眠,冷不防唇上溫灼挑起暖流,有三寸軟滑熟練地撬開貝齒,恣意闖入。
疲倦、恐慌、擔憂……已消散于深情綿長安撫中。
天地、時間、萬物亦不複存在,唯獨他一人便是歸屬。
待半山恢複清靜,宋思銳抱起睡得深沉的妻子,緩步而出。
滅火、救死、扶傷、清算完畢的衆人皆垂首而立在空曠處,紅着臉,等候向他彙報。
宋思銳自始至終沒舍得放下林昀熹。
他向大夥兒小聲叮囑,請岳父母攜同阿微坐上棠族人的馬車,餘人押送池訪、護送傷員,再讓蕭一鳴、傅千凝墊後;自己則躍上馬背,一手摟住妻子,一手拿捏缰繩,向微露迷濛魚肚白的方向疾行。
···
傅千凝從晉王府趕赴林家那陣,正是酒意最濃、身子熱暖之時;其後奔赴荒郊野外,由阿微坐在她跟前擋風,未覺分毫寒冷。
此番獨自騎馬在後,天光欲亮未亮,她被冷風激得一哆嗦,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蕭一鳴聞聲,勒馬回望,扯下披風帶子,悶聲不響,将玄色夾棉外披甩向她。
傅千凝負氣丢了回去:“誰要你的臭衣服!”
蕭一鳴好心被當作驢肝肺,免不了憤然,正要催馬上前,忽見她偷偷摩挲雙手,終歸于心不忍,刻意放慢速度等她。
“幹嘛?”傅千凝邊說邊打着哈欠。
蕭一鳴每每與她交談,總會緊張得打嗝,這回也沒好意思開口說話,抿住雙唇,又一次遞上那件披風,眼神示意她披上。
“我拿了,你咋辦?”傅千凝遲疑。
蕭一鳴驀地心頭一暖——原來她不肯接納,并非嫌棄。
他朝她咧嘴一笑,搖頭表示不礙事。
傅千凝被他突如其來的笑晃得略微眼花,怔忪片晌,嘴裏嘀咕:“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我事先聲明啊!今晚賭局沒分勝負,別覺着借我衣裳,我便會服輸!”
蕭一鳴無奈,投以理解眼光,手臂依然伸得筆直。
傅千凝悄悄掀動嘴角,擺出勉為其難狀,接轉披風,草草往身上一裹。
屬于男子剛烈暖熱的氣息,仿佛随之包圍了她,鬧得她心浮氣躁,又似飄在雲端。
踏雪而行,她遲遲沒說出一句感謝之言,假意東張西望,卻于不經意間和他保持一致一定距離。
緘默良久,她輕聲道:“你若覺冷,随時告訴我,我好還給你。”
蕭一鳴沒說話,只是安靜和她并騎。
他深知,一切塵埃落定,她必将要回七十二島。
而他,出于某些原因,只能……目送她離開視線範圍。
馬蹄聲碎,踢踢跶跶亂人心。
明明長夜将盡,不知何故,反倒使人平添淡淡失落。
···
當新房床鋪被褥重新更換完畢,天色已大明。
宋思銳以突發事件、新娘子身體不适為由,下令推遲婚後次日的大堆禮節。
他屏退嬷嬷和侍婢,親手給睡得迷迷糊糊的林昀熹褪下層層染血裙裳,僅餘貼身小衣小褲。
縱然他動作輕柔,涼意卻讓林昀熹緩緩蘇醒過來。
她只道他準備“吃螃蟹”,不由得羞紅了臉,悄然蜷縮成團。
宋思銳拿溫熱濕帕子替她擦拭在外的肌膚,見她左足底湧泉穴處多了一黑點,替她擠出未化的藥針,隔着薄衫輕捏各處要穴,看有否被紮針。
他的指尖只作檢查,不含挑弄,仍讓她禁不住細細發顫。
既怕他胡來,又怕他不胡來。
宋思銳确認她無恙,拉過被子蓋牢,才自行更衣,滅掉可有可無的燭火,鑽進被窩。
與往日夜闖香閨無異,他尋了個合适的姿勢,和她側身而纏。
覺察她的醒覺,他笑哼哼附在她耳邊:“再不睡,就被吃掉了哦!”
林昀熹雖沒最初困頓,但也不願在奔忙一整夜後瞎折騰,索性往他懷裏一縮,安心閉了眼。
她知曉還有不少問題沒得到解決。
譬如,她的蠱毒、阿微的身份、崔夫人的下落……乃至林家“欺君”的罪名。
可她無心理會,只想傾聽他強而有力的心跳,好好睡一覺。
他的懷抱一如既往結實溫暖,是寒冬中唯一的火焰,能融化她所有恐懼忐忑,予她長久而安定的依靠。
睡至中午,林昀熹并非被院外人聲吵醒,而是被微糙觸感驚醒,驟然睜目。
某章魚做賊心虛,試圖抽離魔爪,被她隔襟一把握住,逮了個正着。
“那個……我只不過想核實,有沒有藏針。”他兩耳泛紅,仍故作鎮定。
林昀熹緋顏如抹胭脂,愠道:“都成為了親了,犯得着這般鬼鬼祟祟的找借口?”
宋思銳嘟囔:“誰讓你以前……”
“我以前怎麽了?”
“往事不必再提,反正是夫妻,你的就是我的。”
某章魚大言不慚,長腕挪移,試圖讨點為人夫的小福利。
奈何林昀熹終究懷藏心事,按捺胡思亂想與鼻腔低哼,湊到他唇邊一印:“咱們先去瞅瞅阿微和巫醫。”
宋思銳正為掌心滿酥香而魂離魄散,聞言略加用力,以表達不滿。
“這、這……不就比別處肥一點麽?”她低聲啐道。
宋思銳被她的措辭逗笑了:“不止,還軟上很多。”
“呿!章魚比螃蟹軟多了!”
“是嗎?我不那麽認為,”他語調含混,“很快……你便能見識。”
林昀熹經母親秘密傳授,大致猜出其意,羞惱瞪了他一眼,順手撥開他的爪子,翻身下地,尋了套新衣裙。
宋思銳見她毫無新婚燕爾的情致,料想昨晚那一戰的陰影猶在,當下漸收缱绻之念,仔細問起她先一晚所歷經的種種,并告知,從發覺她失蹤到尋獲的詳細過程。
“說來真可笑!”林昀熹穿戴整齊後,拿了一把玉篦,一絲不茍為他梳頭,“我和那阿微……自襁褓時期,由小姨掩人耳目調換過一次;陰錯陽差,時隔十六年,在她落難時換了回來;而今我重歸父母身邊,真相大白,竟遭了她的道兒,再調包一回……你說這換來換去,不嫌累麽?”
“他們累不累,我不曉得。我只知,無論再怎麽調換,我都能認出你;而你,始終是我的。”
宋思銳與鏡中的她目光相接,笑意篤定。
林昀熹心暖如蜜,檀唇噙笑,正想回話,忽聞院外傳來傅千凝的聲音。
“姐!姐夫!”
宋思銳顯然對此稱呼不大滿意:“回長陵島,她愛這麽喊,我沒意見;可在晉王府,自當喚‘兄’、‘嫂’才對!”
卻聽她如風般直闖至房門外,邊敲門邊急促低語。
“不管你倆是不是‘春宵苦短日高起’,我得第一時間來報,崔夫人……找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臨近結局,請大家不要在評論裏劇透具體內容哈~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