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71

“她人呢?”

宋思銳顧不上未弄好的玉冠與腰帶, 大步繞過屏風,行至外間, 推開房門。

外頭,傅千凝身上仍是昨日的華服,眼圈發青, 明顯一夜未睡。

她壓低嗓門道:“目下正在城北一處不起眼的宅子裏。”

“在京城?”林昀熹加快了步伐。

“是,估摸着……避過追蹤後,她折返回來,害咱們的人一路尋到棠族, 徒勞無果!”

“大隐隐于市, ”宋思銳冷冷一哂,“怎麽查到的?”

“如哥哥所料,崔家小弟早知她去處, 興許認定你們新婚燕爾無暇再管, 今兒大清早竟繞路去拜訪……”傅千凝哈欠連連, “如今二哥帶人守着,你倆趕緊去!”

“阿微呢?”

林昀熹昨夜力戰,疲憊得不想搭理人,只遙遙瞥了阿微一眼;此番獲悉崔夫人下落,自然不能落下她。

“她那身板子, 哪能經得挨餓受凍、沿路奔波?正在林家呆着……放心, 林家周邊全是哥哥的手下,申屠陽自身難保,定然沒工夫管她。”

林昀熹為宋思銳扣上帶子, 複問:“那巫醫如何了?”

“早上清醒,肩骨裂了,倒沒別的。她招認,申屠陽和阿微慫恿笙茹對你下毒,但笙茹于心不忍,借探視弟弟妹妹之機逃跑,被她殺了……”

林昀熹早猜出笙茹兇多吉少,卻沒猜透其死因竟是源自于此。

回想相處大半年來的大小事件,她忽而記起,有一回,笙茹提醒她抓牢“三公子這座新靠山”時,莫名感傷,說了句“惟願上蒼見憐,助您度過難關”。

當時林昀熹摸不着頭腦,只道她一時失言。

現今細想,或許早在那陣子,笙茹已知悉阿微的計劃——一旦“假千金”在晉王三公子心中占得一席之地,為林家謀得平反的可能,必将被替換或除掉。

對應宋思銳談及,阿微承認厭倦與申屠陽相處,想來早就盯緊京城動向。

“笙茹服侍她十年……”林昀熹鼻翼發酸,磨牙道,“她下得了手?”

“為得到下半生的榮華富貴,犧牲一個婢子算什麽呀?”傅千凝語帶不屑,“一來,我哥比追捧她的那幫公子哥兒有過之無不及;二來,她一口咬定,你只是用了林千金的身份和美貌,才獲我哥青睐與垂憐……”

林昀熹懶得再議論此人:“阿凝,你辛苦些,親自她送至崔夫人新住處,與我彙合。另派人去找笙茹的弟弟妹妹,好生安置。”

傅千凝應允,回身步出院落,迎面撞見蕭一鳴,無端臉頰微燙:“你那披風,我洗淨再還你。”

蕭一鳴朝她點頭,欲言又止,繼而朗聲道:“三公子,大理寺來了人。”

“先招呼着。”

宋思銳回房扯過鶴氅,對林昀熹道:“昨晚西山北麓的争鬥傷亡較多,不好處理。你和那人同時露了臉,必須想法子把事情壓下來。你小姨那邊……”

“不要緊,我會解決。出門前,咱倆先去小祠堂上香。”

林昀熹順手為他系帶子,眸底銳意化作幾許柔情。

宋思銳眉間濃雲因溫情而退散。

他的妻,在努力尋找靖國公千金和海島繼承人平衡點的過程中,日益恢複自信果斷,和初入晉王府時的柔弱膽怯截然不同,卻又比身處海島時添了溫婉體貼。

若維持下去,倒也不算壞事。

趁繡屏阻隔院中仆役的視線,他情不自禁俯首貼向丹唇,厮磨片晌,才牽她出門。

“抹了好久的唇脂,快被吃光了!”

林昀熹悄聲抱怨,垂眸處溺着三分嬌羞,三分懊惱,三分甜蜜,餘下一分唏噓,輕淡無痕。

···

城北密集院落連片,崔慎之從小宅院行出,剛掩上院門,回眸見一少婦打扮的麗人,心跳倏然漏了半下,不自覺地攥住袖口。

對方淡妝素雅,黛眉輕掃,明眸流轉,一襲銀紅雲霞錦端莊矜貴,配以銀狐裘,立于積雪未消的窄巷內,陋巷頓時生輝。

少了常伴在側的笙茹,多了兩名女護衛,他的表姐看上去英氣勃發,再無昔矯揉造作。

崔慎之摁下震悚,作揖道:“表姐既嫁與春風,何以得空至此?”

“久未見小姨,甚是挂念,”林昀熹自帶一身磊落風華,“怎麽?不歡迎?”

平心而論,崔慎之一度對她深惡痛絕,可最近多次見面,均覺她言行舉止、氣質風度皆異于往昔,已沒太過多抗拒。

可母親非要躲藏于在此,說過誰也不肯見,他百般為難,只得推辭。

“家母身體不适,不願見任何人……還請三少夫人見諒。”

林昀熹聽他改了稱呼,精致唇角的笑意悠悠泛起幾絲冷涼:“崔大人這是要閉門謝客了?”

崔慎之心下一凜,意欲說兩句緩和之詞,忽聞巷口車馬聲停,眉頭暗擰。

不多時,拐角處數人匆忙行近。

為首者頭發斑白,風霜滿面,一襲灰色夾棉袍子,正是林紹。

緊随在側的分別為林夫人、傅千凝,以及一位戴着幕籬的女子。

帽沿垂下的薄紗遮擋大半身,別說面目,連身型也看不真切。

三方一番禮見,崔慎之以恭敬執禮遮掩驚訝:“姨父、大姨、傅四姑娘……這位該是……?”

林紹略一颔首,沒回答他所問,“慎之,有勞通報一聲。”

既是姨父又是恩師,崔慎之難以推托,唯有深深一揖:“絕非慎之目無尊長、有意怠慢,實乃母親千叮萬囑不見外客……望諸位容許我入內請示。”

林夫人勾唇而笑,嗓音冷洌:“架子倒不小!”

崔慎之硬着頭皮敲開院門,卻見仆役身後不遠處,母親僵立原地,如遭冰封。

宅院僅有三間屋子,崔夫人送走兒子,聽聞風聲夾帶男男女女的交談聲,第一反應是從後門逃離。

可細察當中含混林紹夫婦的話音,她的心無止境下沉。

躲得過今日,往後亦如喪家之犬。

該來的,都躲不過。

随着兩扇褐漆斑駁的院門徐緩打開,門外一張張久違面容逐漸展現,短短丈許距離,每一寸皆滲透了凝重。

“阿霏,好久不見。”

林夫人寒着臉,當先跨入院內,示意仆從守在院外。

崔夫人微微一福:“請恕妹妹體弱多病,沒能及時拜會二位,也沒能參加貴府喜宴,甚感惶恐,他日定會補上賀禮……”

“此等冠冕堂皇之言,說來有意思嗎?”林夫人毫不客氣。

崔夫人擡眸,目光落在頭罩幕籬的女郎身上,眼眶登時紅了。

崔慎之見狀大感驚奇。

長久以來,他斷定母親因瑣事生了大姨一家子的氣,只當回棠族那次,姐妹互不相見,故而歸京後效仿。

可當那蒙面女郎徐徐掀開薄紗,眉眼鼻唇和表姐幾乎無差別,崔慎之徹底驚呆了。

“這……兩個表姐?”

林昀熹轉頭細看阿微,除了杏眸含淚,脂粉稍濃,确和自己的相似程度達八至九分,難怪絕大多數人根本沒辨認出來!

林夫人淡然道:“妹妹不打算向我們夫婦二人解釋……當年為何以你崔家丫頭,取代我家昀熹?

崔慎之目瞪口呆。

崔夫人身子晃了晃,淚目彌漫懇切:“姐姐随我到裏頭說,行嗎?”

“你偷偷摸摸幹的龌龊事,不敢光明正大道出口?”

崔夫人低下頭,眸子裏滿是難堪之色:“我……我錯了,可我有苦衷。”

“是因為崔将軍南貶,你生怕寶貝女兒要随你們夫婦屈居于蠻荒之地,自私做此決定?枉我信任你,在坐月子時把府內事務交由你協管!你竟如此待我,讓我們夫婦養活你家姑娘,捧在手心細細護着,卻與嫡親骨肉生生分隔十幾年而不自知!”

林夫人說到激動處,淚水洶湧溢出。

林昀熹連忙挪步攙扶她,遞上絲帕。

阿微如被抽了魂魄,她似乎期待崔夫人反駁,極力反駁。

然則對方面露愧色,再次印證林夫人所言非虛。

最後一線渺茫希望破滅,阿微淚流滿面,聲聲嗚咽:“我不信!我不會信的!小姨,您快和我爹娘說,是他們誤會了!”

她一哭,崔夫人也忍不住哭腔:“阿微,是……真的。”

阿微幾欲暈倒,幸好傅千凝手急眼快,攙了一把。

崔夫人拉住女兒的手,聲淚俱下:“孩子啊……你可知娘這些年有多慶幸,又有多懊悔!慶幸的是,你留守京城靖國公府,沒随我穿行瘟疫地帶,在南疆吃盡苦頭;懊悔的,是錯過當你娘親的機會……”

她深吸了口氣,轉望林昀熹,眼光複雜得無法言喻。

“在教坊贖她時,我聽她措辭,已覺不對勁。懷揣僥幸之心,我追到酒樓确認,一看那胎記,我就知道……是她!我不曉得該為她活着而高興,還是為她的存在而擔憂。”

林昀熹蹙眉道:“所以,您慫恿我跟随霍七公子未遂,轉而慫恿他襲擊三公子、到品柳園擄走我?”

“不,”崔夫人輕咬下唇,“我只想讓他無聲無息帶你遠離,從此隐姓埋名……如此一來,我當初所為,便永遠不會被掀出。襲擊三公子什麽的,我沒這份壞心,更沒這個本事!”

林夫人怒極反笑:“你既明知我女兒還在世,非但沒想過讓我們一家團聚,還企圖讓她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範圍?你心好狠哪!我們夫妻何處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們崔家人?”

她邊說邊步步進逼,崔夫人被迫放下阿微的手,倒退數步。

林夫人咄咄逼人:“我還道你失去了女兒,才對阿微分外關切,視如己出!原來,真是你所出啊!把我倆耍得團團轉,你可滿意?”

“我……”

“事到如今,你肯認,我也不和你翻舊賬。阿微……你帶走吧!別呆在京城礙我的眼!姐妹一場,情分至此,你我兩家,就此割席,今生不必再見!”

“不!”崔夫人泣道。

“你心腸歹毒至斯,有資格跟我說‘不’?”林夫人疾言厲色。

“姐,姐啊……”崔夫人牙齒打顫,艱難擠出一句,“阿微她……是林家的女兒。”

“……?”

林夫人愣在原位,見妹妹偷眼望向林紹,霎時驚怒交集:“你們……?”

林紹茫然:“這、這話幾個意思?”

崔夫人雙手捂住臉面,窘然且羞愧地轉過身。

···

午後陽光照耀白雪,美則美矣,冷冽之氣卻因融雪而透徹人心。

曲瓦上厚雪消融,既似珠玉傾瀉,又似流不盡的淚,滴滴答答砸落于灰磚地上。

林昀熹拉了傅千凝并坐一旁,留阿微和崔慎之尴尬對望。四人各自無話,豎起耳朵竊聽屋中談話。

方才崔夫人的言語及眼神,似在暗示,阿微同樣是林紹之女。

這話所藏信息,超出想像。

最終,林夫人同意和妹妹到屋裏詳談,又把如墜雲霧的林紹拽進去。

阿微和崔慎之耳力遠不及林昀熹與傅千凝,兼之還在努力接納這個荒謬絕倫的事實,神思游離,久久無話。

林昀熹看不見內裏三人表情,卻能從語氣辨別他們每個人的情緒。

只聽得林夫人怒道:“阿霏,你給我解釋清楚!什麽林家的女兒!是、是你姐夫的?”

崔夫人沒吭聲,大抵點過頭,引發林紹一驚:“我?我和你什麽時候……!你莫要為了把阿微塞進林家,血口噴人!污蔑我!”

“若她并非你的骨肉,我為何舍得留在你身邊?”

林夫人氣極而泣,林紹着急萬分,又哄又勸:“我沒有……你信她作什麽!她騙了我們一次又一次!”

“她犯得着犧牲自己的清白名聲?”

“是我下的藥,”崔夫人打斷二人争執,“那年,崔決在北域領兵,我随你倆去晉王別院作客。正好姐姐抱恙在身,我趁姐夫喝得半醉,給他放了暢心粉,在書房……我收拾得很妥當,他若非把我當成你,便是誤以為做了場夢。”

“你、你瘋了?”林夫人拍案而起,“你那會兒已嫁人!是有夫之婦!他、他是你姐夫!”

“是!我瘋了!我就是鬼迷心竅!我就是忘不掉他……他還是靖遠侯時,出使棠族,年輕有為……你可曾曉得,我在樹林中偶遇他,對他一見鐘情,沒想到……

“後來,他登門提親,爹娘非要我跟賀蘭将軍成婚,卻執意把你嫁到大宣!我之所以和他們鬧翻、答應嫁給崔決,是因為我想去大宣,只有長居京城,才有機會見到已成姐夫的他!

“在我認知中,你替我嫁給心上人,我占據他一夜,只求圓夢,哪怕他喚的不是我的名字。可不巧……我懷了阿微。”

林夫人幹笑兩聲:“怪不得!怪不得……你沒多久便突然急匆匆趕去前線!八個月後,明明女兒體重已是足月的孩子,你卻非說早産,全靠駱駝奶養得壯!我真是豬油蒙了心,錯信你的鬼話!”

林紹語調沮喪中摻雜回憶的蜜暖:“阿霏,在遇見你的前幾天,我曾經不慎掉入河中,是你姐以郡主之尊親自救了我。她為顧存我顏面,隐瞞我倆的私交……

“其後我遇到你時,是因知悉你是她的孿生妹妹,免不了多聊兩句。此事是我之過,為所謂的面子,沒在最開始明言……導致你産生誤解。”

“是……是這樣的嗎?你沒騙我?”

“你倆年輕時的确很相像,可你姐學武,爽朗剛直;你懂醫術,內斂沉靜,我豈會弄混?”

三人沉默良久,偶有幾聲抽泣,分不清出自誰之口。

院內,林昀熹心驚膽寒,下意識握緊傅千凝的手。

她和阿微容顏相類,到了難辨彼此的境地,原因竟在同父、且生母本為雙胞胎!

誠然,崔慎之雖文秀,長相仍保留三分武人的硬朗;但阿微卻是天生的清麗絕色,外加極善裝扮,更增媚色。

林昀熹一時間無從接受“表妹”成了“同父異母”的妹妹,而且具備她所鄙夷的品行。

尋思間,室內傳來林夫人顫聲發問:“阿霏,崔将軍他……打過你?”

貌似獲得肯定答案,林夫人怒道:“那你怎不告訴我?”

“他平日也沒那麽暴躁,喝多偶爾會耍脾氣,對我……粗暴了些。他那時戰功彪炳,何等意氣飛揚!偏生昔日酒後虐待戰俘為樂之舉被翻出,崔家舉家南貶,他狂怒之下借酒消愁。聽女兒哭鬧,他便沖我們娘兒倆發脾氣……他要打女兒啊!我如何能忍?

“正逢姐夫外出,你小産坐月子,我抱孩子去林府小住,便想……不能讓阿微跟着我受苦受罪,何況她本為林家血脈,理應陪伴在父親身側。可我沒敢說,一來太羞恥,二來我會被崔決打死的……

“我想,兩個小娃娃只差一月不到,嬰兒時期本就一天一個樣兒。小昀熹乖巧不愛哭,只愛笑,崔決他定然不忍心下手,會視若珍寶。我先帶去養個三五載,讓阿微陪陪她親爹爹……哪裏想過,路上會有瘟疫?”

崔夫人說到一半,哽咽難言。

“你不是說……女兒患病夭折,路上草草安葬?”林夫人複問。

“那會兒為治病已耽擱太久,我也感染了風寒,自顧不暇,看着小昀熹斷了氣,交給嬷嬷處理。她回報說,請當地更夫夜裏送去郊外埋了……我雖覺對不住你,但也為親閨女沒遭此劫而心懷僥幸。

“姐,姐夫,這一切的錯,全在于我!我會謝罪!你們千萬千萬別怪阿微,阿微是你們林家的血脈,也喊了你們十幾年的爹娘,受教于你們膝下!求求你們,認回她吧!

“至于慎之,對不起……苦讀多年考得的功業和名聲,怕是要毀在我這個娘手裏!所幸,他才十五歲,再等個三年,也不……晚。”

“你!你要做什麽!”

林昀熹聽得一清二楚,立馬嗅出不同尋常的意味,當即躍起,直闖入房中。

作者有話要說:  之前有小可愛猜到~熹熹和阿微有同一個爹。

這個文可以理解為,一對同父異母的姐妹和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之間的故事~

·

前面38章有暗示,崔夫人為了讓林爹在獄中免受折磨,被貶時有足夠盤纏打點,曾經變賣大宅、商鋪、良田,四處求情,可見她不是純粹的惡人。

她的操作是本文起源,她固然是不可饒恕的壞人,但她有她的難處。

相信大家堅持到這裏,都知道這不是一個單純撒糖的小甜餅,它本身有一丢丢複雜的劇情。

謝謝理解。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木昜 3個;荼荼 1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