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72

黑血烏亮烏亮的, 從崔夫人嘴角緩緩淌下,映襯臉色慘白瘆人。

林夫人搶上去扶住她時, 淚光泫然:“你!誰要你以死謝罪了!”

“我……我沒面目見崔家人,也沒臉面對你們夫妻,活着本就……沒意義。”

崔夫人咳出一大口血, 眼前逐漸模糊。

林昀熹、傅千凝率先奔入,一人拿捏她下颌,一人則火速拿起一把勺子,強行伸入她舌根按壓, 迫使她吐出殘餘藥物, 随後連點廉泉、人迎、天突等穴位催吐。

然而,終究沒能讓毒性緩解多少。

崔夫人憔悴面容上浮起一絲脆弱的笑意。

——這藥,時隔多年, 依然有效。

當初小昀熹在她懷中停止呼吸時, 她自責不已, 甚至無力往那稚嫩小臉蛋多瞥上一回。

于是,南下途中,她在治療傷寒的同時,也給自己準備一顆特殊丹藥。

如若因“女兒”的死招來丈夫的辱罵或毒打,她便求死以得解脫, 算是給姨甥女賠命。

但跌至谷底、一再受打擊的崔決, 反倒清醒了,非但沒責怪她,還為先前的暴力而道歉。

崔夫人深覺對不住丈夫和林家, 病好後一心一意照顧枕邊人,沒多久便懷了第二胎。

遺憾一家三口的時光未能維持太久。

崔慎之五歲那年,崔決戰傷複發而亡。守制兩年半後,崔夫人左思右想,打算回京探望女兒。

林夫人自從小産後一直沒懷上,“獨女”出落得活潑伶俐,亦被寵得驕縱無度。

那時,崔夫人給九歲的女兒取了“阿微”做小名,好讓“昀熹”二字淡出他們的生活。

重遇林紹,她的情誼因時光沉澱,已無最初的占有欲。

她借兒子和名義上的姨甥女來維持和林家的關系,得到姐姐和姐夫的諸多照顧,日漸放棄認女之心。

原以為,和諧美好能持續到老,她悉心珍藏的羞恥秘密也将随她的老去和淡忘,因她的死而消亡……可林家如大廈傾頹,姐姐一改平素賢妻慈母的作風,抛下家人倉促逃離。

崔夫人自然割舍不下女兒,遂變賣了能賣的資産,使他們父女免受折磨,且有充足盤纏作打點。

驚覺小昀熹死裏逃生,她害怕塵封往事揭破,一度動了歪心思。

如今,他們阖家團聚,而她已沒什麽可留戀的。

意識消失前的一刻,崔夫人握住了一只手,憑中指骨節邊上的繭猜出是崔慎之,啞聲道:“兒啊……你不該有我這般惡毒的母親,別、別怨任何人,怨娘就好……”

話音未落,蒼白的手一松。

崔慎之以哽咽之音連聲喚“娘”,阿微則呆然而立;傅千凝和林昀熹仍在默契地為崔夫人擦拭,拿出随身攜帶的解毒丸努力喂進去;林紹夫婦的忿恨摻雜了悲憫,緊緊攥住對方的手。

“尚有游絲之氣!”傅千凝語速極快,“可她中的毒,怕是要讓你們棠族的巫醫才有望可解!”

一言驚醒林夫人,她慌忙去喚随行的巫醫易檀,餘人則合力将崔夫人擡至榻上。

不一會兒,易檀手提藥箱趕來,號脈後請大夥兒先撤離房間,只留傅千凝和藥童打下手。

林紹等人退至院落,或坐或站,久久無話。

···

一陣風過,雪樹顫抖,積雪如玉屑飛濺。

林紹揚起披風替妻子遮擋,林夫人卻焦頭爛額,既悲憤,又自責。

經崔夫人一提,她才勉為其難記起,二十年前與林紹定下婚約前,妹妹曾旁敲側擊問過她對未來夫婿的看法。她那會兒難得忸怩羞澀,為免被看出端倪,謊稱不曉得,更坦誠嫁到異國他鄉的忐忑。

興許,各種誤會便是從那陣子起,延續至今。

林紹見她默不作聲,心下尤為忐忑。

他成婚晚,和妻子年紀差距不小,十九年來處處遷就,也從不曾納妾。但若說喝得半醉,在藥物驅使下分辨不出妻子和其孿生妹妹,令他分外難堪。

“阿煙,”他謹慎向林夫人靠近,語氣夾雜委屈,“我好像是有一回在晉王府別院喝了點酒,怕回去吵到你,睡過一次書閣。具體的真沒……”

“成了!那粉是什麽玩意兒我比你清楚!都過了那麽多年,歷經生死,我還會為那點情非得已而計較?”

林夫人無心理會陳年舊事,兩眼直盯窗戶投射的閃爍燈火,許久,方喃喃道:她是個寡婦……待你一向禮敬有加。我生兒子時,不是沒有想過……如我支持不住,就那樣去了,由她照顧你,也未嘗不可。咱們都一把年紀了,你若有心……”

“閉嘴!”林紹對她從無疾言厲色,激憤下沖口而出,又立即軟了幾分,“胡說什麽呢?你還存心羞辱我是吧?她、她做了不知廉恥之行,還帶走我們的女兒!要不是你的親妹妹,我、我早……!”

生死未蔔,狠話終究說不出口。

再說,他還能如何?

“爹……”阿微裹緊外披,輕移蓮步而近,噗通跪下,垂淚道,“孩兒還能喚您‘爹爹’麽?”

林紹嘆息,沒答話;林夫人故意扭頭,沒去看她。

阿微轉向林昀熹道:“長姐,我……”

林昀熹一愣,随即蹙眉:“從血緣上來講,你我的确是姐妹,可我并不想認這樣的妹妹。還你一句話——一切全是你自找的。”

阿微愠道:“當姐姐的,愛怎麽訓斥我都成!可非要挑在這時候嗎?”

“還頂嘴?你有這工夫,何不好好反省,或去照顧自己的娘?”

二人面目幾乎一模一樣,起争執時像極了照鏡子自吵自鬧。

阿微早已用賀蘭莺的身份接近她,倒還習慣;可林昀熹往日未見其真容,此刻感覺格外詭異。

相互瞪視,林昀熹習武之人,眸光如利刃,硬生生把阿微瞪哭了。

“少假惺惺的裝可憐!”林昀熹語帶不屑。

“用你頂罪,非我之意,我只是……聽從安排。”阿微小嘴扁了扁。

“哦……”林昀熹擺出恍然大悟狀,“所以,你的良心就不用受譴責了?那你如何解釋,在新婚之夜把我換出來?你們母女,調包、對自己的姐夫下藥……一個德行!”

她歷來和善,但此番見了阿微,積壓多時的火氣忍不住當衆撒出。

阿微羞憤交集,哀哀抽泣,見林紹夫婦和崔慎之均未搭理她,只得低低向林昀熹告饒:“姐,很抱歉。”

“別學阿凝叫我‘姐’!”林昀熹忿然睨了她一眼。

林夫人回過神,見阿微始終跪在冰冷地上,衣裙被融雪所濕,勸道:“昀熹,知你孝順,心疼爹娘,這事既然沒給你們小兩口造成太大傷害,給阿微一點教訓就算了吧!”

現今阿微已非她的女兒,而丈夫仍為其來由尴尬,妹妹兇多吉少,她總不能眼睜睜看這對異母姐妹無休止地吵鬧。

林昀熹暗覺母親表面剛強,實則心軟,易被阿微的楚楚可憐狀打動。

林家莫名其妙多了一位千金,名正言順的她卻并非他們膝下承歡已久的那一位。

若有朝一日真相公諸于衆,真是有理說不清。

萬一……父母真舍不得養育十數載的阿微,她固然能抛開京城的種種返回長陵島,但她以林千金名義所嫁的宋思銳呢?

她可沒那麽大方,和異母姐妹分享他的章魚。

何況,養了好些年的章魚還來得及沒吃呢!

要是小姨有個三長兩短,她得依照禮節守孝,怕是……吃不上了吧?

阿微雖得林夫人相勸,但未獲林昀熹首肯,依舊倔強跪着。

林昀熹冷笑:“到底跪給誰看呢?爹爹不吭聲,你便欺負我了?認為我讓你起身,你又成為林家一分子?別跪我,我活得好好的呢!”

阿微遭她劈頭蓋臉一頓呵斥,咬唇站起,負氣坐到角落。

林昀熹的憋屈并不比她少,縱然失憶一事多半乃申屠陽和池訪所為,可阿微絕對是禍患根源。

久坐風冷,她霍然起身,來回踱步。

正逢傅千凝自內行出,向衆人解釋:“崔夫人的毒一時半會兒難除,建議換個舒适的場所,好生調養,最好再請更資深的大夫。”

雖不是好消息,可大夥兒皆聽明白了——崔夫人尚未毒發身亡,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

趁餘人入屋探視,傅千凝挽了林昀熹的手,語含安慰:“他們‘一家人’相親相愛的時間,比與你團聚的時日長多了,即便再生氣,感情猶在,若然氣不過,咱們回七十二島呗!來來來,我替我哥抱抱,要我親一口不?”

林昀熹愁眉漸舒,終究破涕為笑。

···

臨近申正,當崔慎之親自将母親抱入林家宅院時,宋思銳正好騎着雪色駿馬趕到。

他從林昀熹口中得悉阿微的身世及崔夫人中毒的現狀後,躊躇半晌,取出一小包裹。

“易先生,在下有要事請教,不會阻礙你太久。”

此言大出衆人意料之外,亦讓易檀微驚:“三公子,您客氣了。”

宋思銳迅速在二門內的石桌上攤開布包,內裏全是瓶瓶罐罐。

林昀熹訝異:“這不就是我昨晚從池巫醫處拿的?”

“是,她說了,內含清除你身上蠱毒的解藥,也有重新讓你洗去記憶的蠱毒,可她死活不說哪瓶才是。”

宋思銳說罷,轉目望向易檀:“有勞易先生幫忙辨認。”

易檀猶豫:“三公子,此事請恕易檀無能為力。”

“你不知曉,抑或不能說?”林夫人插言。

“咱們巫醫族有規矩,但凡上師未允準,下屬若違背其意,一旦事發,性命難保,”易檀滿臉誠懇,“還請三公子見諒。”

“你的意思是……池訪不說,到你這兒也沒轍了?”宋思銳怒意漸盛。

“族有族規,懇請理解。”

“行,既然她不肯說‘哪瓶才是解藥’,我也不為難你,”宋思銳淡然一笑,“煩請易先生挑出‘哪些不是’。”

“這……這有差別嗎?”易檀懵了。

“差別可大了!這是另一個問題,而且你也沒違背她的指令,”宋思銳強詞奪理,神色篤定,“大夥兒說,對不?”

林紹夫婦緊繃半日的唇角彎起淺淺笑弧。

傅千凝一本正經應道:“對!”

易檀急着照料病危的崔夫人,讪笑逐一打開瓶罐甄別,将非解藥的數盡剔除,其中兩個綠色小瓷瓶經吸嗅後放回原位,進屋前小聲嘀咕了一句:“按照一比一混合內服,挑一點紮入百會穴和四神聰穴,另外……”

話未說完,忽然住了口,自顧入內。

宋思銳話到嘴邊的感謝之言又咽了回去。

——說一半,留一半,幾個意思?

但他不好多問,眼神示意林昀熹和傅千凝随他回晉王府。

他們仨雖學過醫術,可在崔夫人中毒之事上,卻幫不上多大的忙。

···

回晉王府後,表兄妹二人依照易檀所言,讓林昀熹服藥并紮過針。

料想藥物起作用需花費點時日,急也急不來,宋思銳索性趁時辰尚早,和妻子補完先一日沒能行的同牢、合卺、結發三禮。

裏卧沉水香氣缭繞,燭光輕曳,林昀熹被他摁住換過一襲紅緞裙,裝模作樣往頭上蓋了塊紅絲帕以作蓋頭。

宋思銳同樣換過赤色中衣,手執秤子,一點點輕輕佻開她的“蓋頭”。

林昀熹啐道:“你這動作,宛若孩童玩過家家兒戲!”

緋顏嬌嫩,眸若秋水,令他呼吸有一瞬停頓。

“可惜我倆在島上碰面時已不小,兼之……若玩游戲,沒準兒我會被你逼着當‘新娘子’。”

他端上盛有肉沫的小碗,和她互相喂了對方一小撮;又在切成兩半的小葫蘆內倒上苦酒,一人喝一小口後交換飲盡,再用紅繩将葫蘆拼接如初;最後各自剪取彼此一束發,捆起放入錦囊收藏。

一場婚禮經歷了諸多波折,至此才算真正完成。

滅掉半數燭火,林昀熹懶懶依靠在宋思銳肩頭,兩頰抹霞,輕垂美眸難掩嬌羞與拘束。

誠然,白日裏所遇的巨變,外加父母若即若離的态度,使得她既驚慌又忿懑。

由于血親關系,她和阿微變成了姐妹,實在太諷刺。

所幸,她已出嫁,不必再見到那張像極了自己,卻讓她厭惡的面孔。

宋思銳探臂摟住她,低頭凝視她妍麗無匹的素顏,眸光坦蕩,直透人心。

她心念一動,眸底竄起小火焰,擡臂繞向他,小嘴貼向他微微翕張的唇。

紅裳半褪如花瓣綻放又飄落,二人于唇齒磕碰中墜入身後柔軟婚床。

酥酥麻麻肆意流竄,宋思銳體內數寸之火已騰起,趁着她遲疑的剎那,反客為主扯下帶子。

林昀熹軀體一涼,忙以蜜頰貼向他肩頸。

幾番搓拉,絲帛恰似落紅堆疊,半遮半掩,正是風光最绮麗之時。

然則宋思銳突然吸了口氣,從她上方滾至一側。

“……?”

林昀熹匆匆拽過錦衾,以遮蓋外洩春光,卻聽他喉底沙啞,滿是隐忍。

“你新服了藥,我不确定‘吃螃蟹’會否影響藥效,要不……先緩一宿?”

林昀熹暗覺有理,抿了抿唇,探臂箍住他。

宋思銳如箭在弦上,被迫強忍的滋味甚是艱難,又不好再跑去沖澡,只好有一句沒一句說點正經話題。

他談及大理寺的問話,宣稱棠族王子申屠陽秘密擄走他的新婚妻子,故而雙方進行一番厮殺。事關天潢貴胄顏面,大理寺承諾不公開案情。

林昀熹則聊起父母和小姨的糾纏,言語間盡是唏噓。

宋思銳回顧昨夜,方覺後怕:“是我會武功之故?還是因掐傷了掌心,得以清醒,不至于被藥物蒙蔽?像岳父大人那樣的……”

他本想說“像岳父大人那樣的文弱書生”,未料林昀熹理解成結果相類,秀眉輕佻。

“要是你也……我就、就……想一百個法子,‘吃章魚’洩憤!”

宋思銳笑得打顫:“你還不如說,等你蠱毒解了,用一百個法子,‘吃章魚’……洩火,本章魚定當乖乖配合,絕不反抗!”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視覺的猜測不一定是真的,畢竟前文反轉的地方并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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