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73

當帳子縫隙漏進來一道微光, 林昀熹仍不願睜目,下意識想往身側暖意靠攏。

驚覺左腕被什麽縛住, 不能動彈,登時心跳一離——又、又被人抓了去?

若沒猜錯,她身上……似乎僅剩貼身小衣小褲, 枕邊也躺着一人!

完了!呼吸倏然停頓。

她謹慎睜開一線眼縫,恰恰對上了一雙朗目。

眼尾弧度上翹,墨眸懶懶,尚帶将醒未醒的惺忪之感, 已乍現糾結與期許。

林昀熹暗舒了口氣, 掀開被子,發覺左腕正綁在宋思銳的右臂上,難怪……

視線輾轉落下他塊壘分明的腹肌, 她咽了半口唾沫, 啐道:“章魚你發瘋了?玩這等無聊游戲!”

“你想起來了?”宋思銳極好看的臉滿滿是忐忑。

林昀熹方記起昨晚鄭重其事服過解藥, 也按照易檀的提示,把藥紮入百會穴和四神聰穴……可她依然如平時,只記得年初從林家祖宅醒後所發生的事。

再努力回想片晌,她以肯定語氣道:“不曾。”

“興許還得花些時間。”

宋思銳睫毛一顫,眼底徜徉失落, 卻有慶幸波瀾微漾。

林昀熹見他拽扯捆綁二人的布條, 奇道:“你這是何意?怕我蠱毒解後……發脾氣打人?”

“這叫防患于未然,”宋思銳尬笑為她舒緩被勒的印子,引她手心去觸碰他半敞衣袍內的線條, “我方才見你偷窺我,還流口水了……”

“沒有!”她剛忙收手。

“都成夫妻了,你用得着客氣?”他一副大大方方的樣子,手掌和嘴唇也開始對她“不客氣”了。

指尖的力度與溫熱,令天地季節颠倒,宛若溫暖春風拂過平原,融化雪峰,散去溝谷的寒冰。

林昀熹不得不仰首遷就他的鼻唇,眸子橫起秋波,忸怩赧然因他的掠奪而退卻。

驚覺柔舌如長蛇輾轉,她似被群蟻吞噬,十指顫顫穿過他的墨發,鼻間不知覺溢出低哼。

染了情致的軟嗓,無疑成為頹靡又絢麗的惑引,誘發他連串吞噬。

她羞澀閉目,貝齒磕唇:“章、章魚……今日,該歸寧了?”

宋思銳亦覺折騰下去定一發不可收拾,耽誤時辰乃小事,萬一她因此而不适,自是得不償失。

心不甘情不願地流連片刻,他細嗅染雪梅萼,偷偷啃了啃,激得她一哆嗦,才竊笑放過他的小螃蟹。

林昀熹趕忙拉過寝衣蓋住新綻放的花印,擠開他,自顧下床穿衣。

他們二人在長陵島居住時,除了打雜仆役外,并不設貼身侍婢或親随服侍;如今身處晉王府,又是新婚之期,更不喜讓人窺見溫存時刻。

相互協助穿衣、裝扮,宋思銳以毛筆輕點畫眉墨,專注為她描眉畫眼。

見她頰畔緋霧轉為悵然,他輕輕掂起她的下颌,莞爾問:“我太不知輕重了?”

“沒……我只是覺着,阿微身世揭曉,又是林家千金了。在天下人眼中,父親僅有一女,且就是她那嬌縱模樣;我本就沒養在爹娘膝下,情意如何能與她相比?”

宋思銳狐疑:“岳父岳母認她了?”

“我爹沒說話,我娘則叫我給點教訓完事……我理解她,見了那人柔順可憐狀,誰都會心軟。可他們把小姨接回林家,算是何意?”

“依我看,你不必多想。昨日在崔家地盤,你爹能說什麽呀?至于你娘,我怎反倒覺得,她是因為把那姑娘當外人了,才沒讓你太為難?對崔夫人再怨再恨,終歸是親人性命,不可輕忽。”

林昀熹嗫嚅:“我的确不喜她們母女,倒沒想置她們于死地;想來爹娘是刀子嘴豆腐心吧?”

宋思銳笑道:“你耿耿于懷的是,他倆更偏重于阿微?”

林昀熹默然。

“咱倆打個賭好了!我賭,他們放棄的是阿微。”

“為何?我雖是親生的,可對于父親而言,阿微也是他的一半血脈,且夫婦二人看着她坐起、爬行、站立、行走、牙牙學語,日複一日,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反倒像是撿來的……”

她越說越委屈,不經意癟嘴。

以前沒爹沒娘,她是否羨慕過別家孩子,已記不得了。但一個小孩兒再堅強,終有畏懼夢魇後獨自面對黑暗長夜或雷鳴閃電之時。

若不曾擁有親情倒也罷了,得到後再失去,滋味酸澀難言。

“岳父大人是我的老師,他的品行和為人,我信得過;岳母嫉惡如仇,縱有恻隐之心,亦會有個度……你難道不願相信自己的父母?”

宋思銳為她戴上南珠耳墜,複笑道:“他倆昨兒在驚聞巨變時未當場表态,情有可原;退一萬步,我若賭輸了,你不有老爺子、我和阿凝嗎?

他莫名欣賞她的患得患失,貪戀她溫柔的脆弱。

畢竟往日,她總呈現無堅不摧的剛毅,全然不符合少女情态。

此刻的她,能多看一眼,是一眼。

···

用過早膳,整頓完畢,夫妻二人乘坐馬車前往城西南林家。

期間,傅千凝向林昀熹彙報,已找到笙茹的弟弟和妹妹。棠族人尚算有幾分良知,沒殺害無辜孩子,只撇下不管。

林昀熹并不希望把孩子留在身邊,免得想起不愉快的往事,遂命人找可靠之人收養。

抵達林府時,出迎者除去林紹夫婦,還有遮蓋容顏的阿微,和愁眉不展的崔慎之。

本是喜氣洋溢的歸寧喜宴,因突發事件漫上悲色。

席間,從易檀口中得悉,崔夫人命是保住了,但醒過來的機會微乎其微,就這麽睡下去也說不定。

崔慎之與阿微交替守了一夜,提出讓母親回歸崔家養病。

林夫人遲疑半晌:“那便讓易先生陪你同去,直到新大夫接手。”

崔慎之含淚道謝。

林紹放下手中杯盞,轉目凝視宴席最下首的阿微:“你随慎之去吧!”

阿微既有認命的悲苦,亦帶掙紮的哀求:“您……不要孩兒了?孩兒知錯了,以後再不會胡來!您真要我……去崔家?”

林紹嘆道:“我們夫妻沒教育好你,險至覆巢傾卵,林家的落敗不能全怪你。可出身由不得你,你母親既病重,自當床前盡孝。阿微,見善則遷,有過則改,你理應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任。”

——就如他自知為官多年非徹底清白,願把家財充作軍資。

林夫人插話:“若你還想成為林家一員,不是沒有可能。”

林昀熹心下一震,悄悄握住宋思銳的手。

阿微驟現喜色:“娘……”

“我不是你娘,”林夫人話音透着凜然,“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跟你娘複姓申屠,帶上她回棠族過活,我自會保你生活無憂;二是随你爹姓林,但……必須以族親身份留居大宣,人前不得喊他‘爹’,只能稱‘公爺;此外,進出需帶幕籬遮蓋真容,乃至易容,以免給我家昀熹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聞此言,林昀熹比阿微更震驚,心間隐約泛起淡淡的愧意。

昨日兩位長輩态度不明,非她揣測的偏袒,實乃另尋時機權衡。

在她暗怪“父母不知女兒心”的時刻,全然沒考慮過,女兒更不識父母心。

阿微顫聲道:“這也是……爹的意思?”

林紹緩緩颔首:“你在林家十數載,還不曉得?哪回不是我們共同商量完畢,統一意見後才做出的決定?”

阿微黯然:“果然……有她在,我便不足為道了!非精妙之‘微’,實乃貧賤之‘微’,我……讨厭‘阿微’這個名字!”

“并非你微不足道,是你實在寒透人心,”林夫人語調平靜,“林家給過你最好的,我是時候要護回我自己的女兒。姓申屠或姓林,你選哪個?”

阿微淚流如注:“我才不要去棠族!我膩了!受夠了!我要回家!”

此答案在意料之中。

林夫人續道:“這宅子,我會另給你辟一處房間。你最初名叫崔媚兮,索性用回‘媚兮’二字;但任何時候,須稱我為'夫人’。”

“……是。”

“快收拾收拾,随慎之同去照顧你娘吧!別忘了擋住臉面。”

林夫人擺了擺手。

阿微不敢怒、不敢言,偷眼望了一側的林昀熹,幽幽帶着憋屈。

林昀熹懶得管她,自顧吃起丈夫給她剝的松子仁。

待阿微依依不舍和崔慎之離席,宋思銳提起搬去品柳園長住的計劃,并邀請兩位長輩移居至那兒附近的新宅子。

林紹目下已無公職,正适合游山玩水;林夫人雖暗地裏為孿生妹妹的生死憂慮,終覺不宜再招惹他們一家,遂欣然同意。

···

正當宋思銳夫婦着手準備搬遷事宜,宋思勉卻突然接到霍七的邀約。

自從重遇那日,阿微跪地對他說出“是霍七哥掰斷了樹枝”,他心下一直惴惴不安。

既擔心自己理解錯誤,又怕是阿微被逼迫至絕境時的随意攀咬污蔑,更不願意相信那樁慘案由自己的好哥們一手造成……

未料只過了六七天,霍書臨那細膩生輝的手書便送至他跟前。

宋思勉自然能嗅出不同尋常的氣息。

他好面子,公然露面之事能免則免。

此番,霍書臨貿然邀他去北山賞梅,路遠地僻,可謂唐突之極。

略一思索,宋思勉趁弟弟尚在晉王府,跟他借用親随阿流,命其以歸還書冊為由跑了趟崔家。

阿流從崔家仆役口中證實,霍七公子确曾登門。

宋思勉大致猜出緣由,提筆回信,應承赴會;另多寫了一張玉箋,命阿流再去崔家。

翌日天晴,衛隊護送雅致馬車,沿蜿蜒山道徐徐前行。

途中金縷普照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剔透閃亮,如幻如真。

巧媛正處于孕吐階段,随馬車搖晃時,幾次想吐,卻總是先伸手攔着宋思勉,生怕他不慎跌倒。

“你何苦随我而奔波勞累?乖乖在家烤火不好麽?”宋思勉笑意潛藏無奈。

“妾放不下心,誰曉得霍七公子打的什麽主意?”

“他光明正大約的我,能打什麽主意?婦人之見!”他嘴上嘲弄,手則覆在她手背上,“你哪裏是提防霍七?你是怕我……見了阿微會犯癡吧?”

巧媛不情願答道:“兩者兼而有之。”

“少胡思亂想,老人說了,孕婦多慮,孩子生下來皺紋多……可醜了!”

“巧媛知您愛慕她多時,不是為争風吃醋,而是……怕她不光利用您,利用完了還踹上一腳。”

宋思勉被她的措詞逗樂了:“在你眼裏,爺有那麽愚蠢?”

巧媛抿唇不語。

“哼!”宋思勉斜睨她尚未顯露的小腹,“你等着!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這肚皮,十年內閑不下來了!”

“您、您……把人家當母豬嗎?”

巧媛佯怒,順勢撥開他的手,忽恐颠簸中來不及攙扶他,須臾後急急拉回。

經此打趣,宋思勉眉間憂色稍稍退了些。

然而從北風揚起的車簾往外遠眺,半山石亭上隐約可見一頭戴幕籬的倩影,他的心仍免不了一揪。

···

一個時辰後,霍書臨如約抵至梅林外的清聆閣。

黑發束以玉冠,銀白緞袍剪裁得體,可惜曾有過的儒雅風流态已被頹靡取代。

簡單禮見過後,他坐到宋思勉下首,見座屏後設有內室,好奇多看了兩眼。

宋思勉輕笑:“巧媛硬要跟來,偏偏坐馬車又愛吐,我幹脆讓她在內裏睡會兒。”

霍書臨聽是他家女眷,打消入內察看之意。

宋思勉按耐焦躁,努力扮作如常那般,擺弄茶磨、水杓、茶羅、茶帚等茶具,慢悠悠煮水、協盞、碾茶、篩羅……

霍書臨摩挲雙手,鳳眸洩漏微妙拘謹,薄唇翕張又閉合,良久方啓齒。

“今兒特意約你至此,是想着……跟你坦白一樁事。”

宋思勉垂下眼眸,調茶膏的動作隐有遲緩。

霍七躊躇:“去年崖邊摘沐星花,我是第一個上的,奮力攀爬,沒能夠着,遂心懷不忿,只想戲弄在樹下躍躍欲試的劉侍郎,便在下來時暗中掰折了一根粗枝。

“你也曉得,我一貫瞧不起他……可我沒想到,他壓根沒爬到那個高度。緊接着便是你……所以,你失足摔落,實為……我之過,在此向你謝罪。”

他邊說邊離席,朝宋思勉行了大禮。

“你隐瞞得嚴嚴實實的,為何忽然坦誠相告?你若不說,咱倆沒準兒能當一輩子的哥們。”

宋思勉沉靜得讓人心驚,仿佛早已看透一切。

霍書臨伏在地上,無端多了幾分戰栗。

“你斷腿之初,性情狂躁暴戾,終日吼着要殺人……我怕火上澆油;而今你已遠離那片陰霾,兼之……我在崔家遇到真正的阿微,我想……在帶她走之前,和你作個了斷。”

“哦?她選擇跟你遠走高飛?”

“她還沒答應,但她留守京城,只會連累林世伯夫婦,乃至慎之的名聲會随之受損,不如攜同崔夫人,随我到異地求醫。”

宋思勉聞言,苦笑:“我倒覺,她認定你未曾獲得我的諒解,故而未應允吧?”

霍書臨如玉面容彌漫難堪之色:“這是我和她之間的事。”

“你連致歉都缺乏誠意,讓我如何原諒你的所謂惡作劇?我又怎樣判斷,你當時所為,不是沖我而來?”

宋思勉執筅點擊,從容不迫。

“我、我……”霍書臨欲辯難辯,長跪未起,“那……你要怎樣?”

“事到如今,你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自斷一腿,把阿微帶走;或者……把她留下,而你,今生今世,永不回京。”

“你!你……你非要鬧到這地步?”

霍書臨驚怒交加。

他仔細觀察過宋思勉,只當他早已放下仇怨,接納現實,不再迷戀阿微。

萬萬沒想過,此人居然提出狠絕要求!

宋思勉淡聲道:“很過分嗎?你用一條腿,換我兩條腿,和你我心心念念已久的意中人,還不夠劃算嗎?”

霍書臨全身發顫,縱然閣內炭火充足,暖如陽春,他卻似墜入冰湖,無法呼吸,無力掙脫。

靜谧氣氛令時間變得更加緩慢,窗外山風呼嘯,卷來延綿雪意和清幽梅花香氣,可內裏二人均無閑情細賞雪裏紅梅。

那些一同領略過的風光,只會提醒他們,物是人非。

約莫過了半炷香時分,霍書臨勉強擡起頭。

男兒淚滑過俊秀臉龐,滴滴盡是絕望。

他再次向宋思勉磕頭,随後哽咽說了一句:“或許……今日別後,連來生來世,也無緣再晤。”

宋思勉揚起殊無歡意的笑:“去吧!縱情于山水之間,才是賞心樂事。”

霍書臨沒多言,躬身退出閣子。

宋思勉呆然靜聽他踏雪铮铮之音漸遠,轉頭朝屏風方向問道:“阿微,你都聽清楚了?”

阿微蓮步從內行出:“你恨的是我,還是他?”

“我還能恨誰?恨誰亦無任何意義……我只想試探他,究竟是為保你而誠心贖罪,抑或為保他自己而謊稱愧疚。我既已受過斷腿折磨,何必真要他遭這分罪?

“倘若他寧願自斷一腿,帶你遠走高飛,我倒樂意成全你們。遺憾,他是為勢所迫才道歉,不值得你托付,更讓我很失望。”

阿微惘然立于閣中。

窗外茫茫積雪湮沒了山川草木,掩蓋了她的心,将她整個人冰封了。

她自知負了一位又一位青年才俊,罪無可恕。當聽聞宋思勉斷腿後揚言要殺人洩憤,她慫得不敢見他,疑心會被他掐死,或直接砍腿,生不如死。

此後,懼怕占據她全部意識,在得悉霍七乃罪魁禍首,她唯有選擇按照申屠陽的計劃行事。

一步錯,步步錯,損人利己之行,最終害得她一無所有。

她失了最疼愛她的爹娘;生母為舊事落得昏迷不醒的下場,連親耳聽她喚娘的機會也無;她非但被排擠在林家門外,還需日日面對異父弟弟的嫌棄臉色……

即便她誤以為林昀熹軟弱柔善,會在軟言相求下接受她的悔過,豈料這位異母姐姐強硬鋒銳,對她僅剩冷漠疏離。

她什麽都沒了,連選擇也沒了。

戰戰兢兢凝視宋思勉,阿微清淚染襟,嗚咽道:“思勉哥哥,你……還要我嗎?”

宋思勉長眸水霧缭繞,笑得慘烈:“可是,我有巧媛了。”

阿微吸了吸鼻子,定定注視他,注視她曾真心實意放心上的男子。

許久,她一咬牙,啞聲道:“那,咱們在牡丹園空心樹裏的約定……是否作數?我、我長大了,我現在……懂了!我懂你了,還能作數嗎?”

宋思勉一呆,眼眸圓睜,怔然無話。

六年前,源自青蔥少年的幼稚承諾閃現腦海。

苦澀、蜜意、辣味……百般滋味翻湧于心,卻教他喉底幹澀難耐。

作者有話要說:  空心樹的伏筆在20章,嗯,的确太久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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