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6
經過一夜安眠, 翌日清醒時,林昀熹模模糊糊憶及父母之事。
甚至記得, 林紹夫婦為維護她,要求阿微以族親身份示人,更不可露真面目。
她聽聞二老和弟弟已遷至柳林外的宅子, 遂拉着宋思銳同往。
新宅環境舒适,陳設布置以精巧典雅實用為主,頗得林紹夫婦喜愛。
二人見林昀熹數日未露面,舉手投足灑脫磊落, 再無先前的嬌柔, 既驚訝又惶惑。
正逢棠族新大夫趕去為崔夫人做日常診治,易檀返回林夫人身邊照顧母子。
聽聞林昀熹初解蠱毒,她會心一笑, 號脈後沉吟道:“三少夫人脈象看似氣陰兩傷, 實為殘毒所致, 食療進補并無益處,還需三公子多費心力。”
宋思銳先是一愣,對應她上回說一半留一半的古怪神色,驀然記起曾在書上所習。
——蠱毒大多源自蛇蟲花草等毒物,若非至陰至寒, 便是反之……
難怪林昀熹光服解藥毫無作用, “吃了一夜章魚”便大有進境。
啧啧啧……采陽補陰,只能由他這個丈夫“多費心力”了。
林昀熹自是聽不懂二人話中有話,狐惑問道:“易先生, 可我對近一年發生的事幾乎無印象,請問還能想起來麽?”
“實不相瞞,小人未獲巫醫族師尊親授此秘術,當日僅憑藥物氣息性狀區分蠱和解藥,确為冒險之策。所幸解藥本無毒,即便不慎服錯,亦無傷害。假以時日,中蠱前後的記憶終究會相融,若二位想盡快恢複……重溫某些場景,重遇某些人物,不失為良法。”
易檀微笑,突然眉頭輕蹙:“小人有一事僭越,還望三公子見諒。”
宋思銳因她暗中提示而心懷感恩,聽她語氣凝重,不禁一怔:“易先生請說。”
“關于王子座下的那位池先生,不知三公子打算如何安置?”
宋思銳容色漸冷:“她屢次加害于昀熹,自當按律處置。”
易檀垂首道:“小人自知身為外族巫醫,不該幹涉三公子的事務。但池先生在巫醫族中地位甚高,與王子有師徒之誼,您若處理不當,恐怕……會招致禍害。”
“先生意思是,他們會因池訪失陷而對我下手?”宋思銳劍眉輕揚。
“三公子還是小心為妙。”
“謝易先生提醒。”
宋思銳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狀,改口聊起別的話題。
因得了易檀的提示,他開始了“白日帶愛妻重游故地,夜裏躺平任蹂任躏”的計劃。
他先後帶林昀熹去了晉王別院、長興樓、東城夜市、林家宅子、積翠湖等地,晚上則以美男計誘她把他拆骨入腹,再順帶反守為攻,一舉翻身吃掉小螃蟹……
接連數日,可謂充實到不能再充實了。
在他的耐心講述及身體力行之下,林昀熹果然回想更多人和事,逐漸串聯前因後果。
某夜雲雨過後,她爬到宋思銳身上,平複之際,陡然把緋顏埋進他頸窩,嗫嚅抱怨。
“我居然傻到堅信自己是另一人?還說出‘我手無縛雞之力,好柔弱’之類的話?”
宋思銳憋笑着安撫:“莫生氣,莫生氣。你那會內力被藥針所封,說的可是大實話。”
“不行!”她擡頭,怒目瞪視,“我得把罪魁禍首的手腳擰斷!”
宋思銳無奈:“那夜在山上,我明明捋袖子去擰,是你自個兒拉住我不放,說什麽……好歹是你表兄,而且你娘日後回棠族無法交待,更當衆靠着我睡着覺……”
“別說了!要是被爺爺和其他島主知曉,我臉往哪兒擱?”林昀熹再度頹然趴下。
“你不說,我不說,不讓阿凝洩漏,誰曉得?”
“太丢人了!”
她越想越煩躁,滾落一側,掀起被子蒙住全身。
宋思銳被迫坦蕩蕩的露在外,偏生争不過她,幹脆旋身覆向她,哼哼輕笑。
“奇怪?我的小螃蟹不見了,卻多了只小烏龜?”
林昀熹因他的沉重憋得悶氣,悄然挪移右手,隔着錦衾胡亂掐他。
嬉笑打鬧一陣,貌似捏錯了什麽地方,引發宋思銳“嘶”聲吸氣。
“我……握住把柄了?”
“知道就好。”
他趁她無所防備,一揭被子,鑽回被窩,低笑道:“你在暗示,我家螃蟹又餓了?”
“胡、胡說!我要睡了……你你你給我躺平,不許動!”
“讓我躺好,你要‘睡’?來啊,大不了這次,我‘柔弱’些。”
“柔弱”二字顯然戳中林昀熹的忌諱。
她一時羞赧得無言以對,索性惡狠狠地翻舊帳:“臭章魚!你別以為我記不得!你趁我昏睡時給我拔針!嫌我打扮難看,亂扒我衣服!還強行親我!”
宋思銳笑得發抖:“看樣子……差不多全記得了呀!唉,你忘事時多乖!軟軟的就是好欺負!”
“你希望我一直保持原樣,對吧?”她嗓音無端染上微妙憋屈。
“傻瓜!”他側身圈住她,“我若真抱有此心,何必千方百計折騰解藥?”
林昀熹面露不屑,腦海中閃掠過離島前爺爺的一番話。
——你這丫頭,自幼無法無天,過于霸道,還真難為展瑜放下尊嚴遷就你十年之久。他日若成眷屬,你得學着和他相互尊重,凡事有商量,日子方可安定平順。
誠然,與父母接觸後,她總算明白,何謂情篤意深,何謂相濡以沫,何謂相敬如賓。
興許,她從小姑娘成長為他的妻,該學着收斂,适當給夫婿一點顏面。
念及此處,她沒再繃住臉,裝作不經意貼向宋思銳,閉目而眠。
源于他的溫暖,始終如一。
···
月末,兩家一同回城內籌備年節事宜。
雖說晉王府和靖國公府關系大不如前,但終究是親家,你來我往,互贈厚禮,必不可少。
這一日下午,雪後初晴,因宋思銳到趙王府中作客,林昀熹閑得無聊,回娘家小坐烤火。
據稱,崔夫人自始至終未再醒過,林家不忍前去探視,只命人去趟崔家問候情況。
正當林昀熹在屋內哄哭鬧不休的弟弟,忽聞馬蹄聲夾雜車輪聲,自穿彎彎繞繞的窄巷而近,最終停在門外。
正自疑惑,院中仆人一聲“姑娘”,已宣告來者何人。
林昀熹解蠱後頭一次與阿微接觸,盡管已在夢裏見過她那張像極了自己的臉,亦清楚了解雙方親緣和恩怨,此刻卻有種狹路相逢之感。
不多時,嬷嬷引進來一名頭戴幕籬的年輕女子。
偏廳門掩上,來者揭下帽子,露出清麗面龐,盈盈施禮:“爹爹,夫人,姐姐。”
林昀熹心下突兀。
印象中,她可沒親口認阿微做妹子。
或許因忙于照料崔夫人之故,阿微比夢中浮現的模樣又憔悴三分,缺少脂粉修飾,眼睛浮腫,沒精打采。
“你怎麽親自來了?你娘可好些了?”
林夫人曾宣稱“割席”,但畢竟是孿生妹妹,相依相伴多年,再忿恨也殘存兩分薄情。
阿微黯然:“回夫人,她的病情無甚進展,每日靠粥水、湯水維持,時間長了,人漸消瘦。”
“唉……”林夫人嘆息,“不是我惡毒,若再耗下去,你和慎之,得做好準備。”
“是。”阿微垂眸。
林紹見她一動不動杵在原位,溫言道:“坐下再說。”
阿微依言而坐,偷眼望向林昀熹,雙手緊抱手爐,欲說還休。
林紹只道她畏懼異母長姐,複道:“來一趟不易,吃過晚膳,為父再派人送你回去。”
“謝爹爹。”阿微依舊忸怩不語。
林昀熹猜想她有話單獨和父親商談,遂對母親道:“娘,弟弟止不住哭,怕是餓了。”
林夫人會意,随她挪步至側壁琴室。
“昀熹,你怪爹娘對阿微态度過于溫和?”林夫人落座後,接過林昀熹懷中嬰兒。
“娘,您多慮了。”林昀熹微微淺笑。
事到今日,她有疼愛她的父母、丈夫、朋友,更有七十二島的二十萬子民,犯得着與一無所有的阿微計較細枝末節?
林夫人見她言語間輕描淡寫,素手移風爐煮水,動作有條不紊,料想她重拾過往,人亦淡定自信了不少。
有女如此,心底寬慰之情油然而生。
正當林昀熹煮梅花茶時,忽而聽見林紹怒喝一聲,“你!你還有臉糾纏世子?”
林夫人柳眉一挑,凝神屏息,示意女兒先別燒水。
無沸水冒泡聲遮掩,林昀熹依稀聽阿微顫聲辯解,“我沒有!是他主動找的我!我只不過……問他是否還願意信守承諾,若不娶我,便給我尋個合适人選。”
“胡鬧!”林紹氣得不輕,“你瘋了?”
“不然能怎樣?您有了姐姐,哪裏還願管我!娘非但翻臉不認,還不準我以真面目示人!你們是想讓我在崔家呆上一輩子嗎?”
林紹勃然大怒:“你的親生母親什麽情況,你視若無睹?再說,世子沒有任何義務替你物色夫婿!他選擇守信,是怕你再禍害旁人!”
林昀熹和林夫人對望一眼,同時站起,快步返回偏廳之外。
只聽得林紹猶自怒斥:“世子夫人?你何德何能,自忖可成王府未來的當家主母?還妄圖爬到你姐的頭上去?你、你現在立即随我去晉王府謝罪,承認你犯下之過,并立誓不再招惹世子,否則,永遠別想進我林家門!我沒這樣厚顏無恥的女兒!”
阿微泣道:“早從案發後,你們就當我不存在,不是嗎?十七年情意,半分不剩,不是嗎?”
林夫人忍無可忍,一手抱兒子,一手推開木門,冷冷立在門外。
林昀熹趕忙勸道:“娘,別吓着弟弟。”
林夫人理了理剛解開的衣襟,對候立廊外的嬷嬷招手,命其捧去尋乳母。
經這一打岔,廳中那對父女一憤一悲,各自無話。
林昀熹扶母親坐回上首,平靜凝視阿微,淡然發聲。
“你勿要冤枉我爹娘!他們離京前,早安排在叔伯和友人到教坊贖你,只是小姨搶先一步,後因世子求得聖谕,才被逼作罷。爹娘并未舍棄過你,相反,是你貪生怕死,迷戀富貴,将整個林氏家族置于欺君大罪的滅族境地!”
阿微眸色一暗,沒敢吭聲。
林昀熹續道:“據我所知,世子已得一知心人,假若他不像以往那般傾慕于你,你仍執意如此?”
阿微氣苦:“那是因為……這些天,他所見的是你!我自有辦法讓他重新愛慕我!”
林昀熹怒而發笑:“呵!你硬生生拉我作替死鬼,到頭來怨我磨滅了他對你的情誼?你是非不分到無法溝通的地步?”
阿微自知理虧:“我沒那樣說。”
“可你的确這麽認為,”林昀熹冷笑,“沒錯,他曾真心、全心、一心愛你一人,可一旦放下,選擇了他人,也必将真心、全心、一心只愛那一人。你若執迷不悟,受傷害的只會是你!這是我能給的最後忠告。”
阿微全身細顫,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她早有預料,經歷種種波折,她和宋思勉回不去兩小無猜、兩廂情願的美好。
可天下之大,再無她容身之地,如身處懸崖峭壁中央,進退兩難,好不容易尋到唯一的救命繩索,哪怕不怎麽牢靠,于她而言,總比原地等死要好。
萬一呢?萬一她贏了呢?
阿微咬住下唇,沉默許久,語帶倔強:“阿微謝過姐姐提點。”
林昀熹相勸,不單單為眼前的異母妹妹,更多是為宋思勉。
她親眼見證過他的痛苦、無助、絕望,也目睹他日複一日放下、振作、活出風采……那是晉王、宋思銳、傅千凝、巧媛共同努力換取的成果,她絕不容許阿微以一己私利,破壞他幸福的可能。
仔細回顧,這兩日晉王府确有工匠修葺東北角院落、清點庫房的舉動,林昀熹起初只當日常整頓,而今對照阿微所言,她才幡然醒悟。
“好,既然你冥頑不靈,我也懶得多費口舌。今兒,我把話撂在這兒——若有朝一日,你吃了虧,記得自己咽下,別怪娘家人不予援手。”
林昀熹話音剛落,林夫人均略微颔首,表示贊同。
林紹仍怒發沖冠,試圖逼迫阿微放棄,并随他登門道歉。
林昀熹勸父親冷靜:“對執迷不悟者,說得再多,皆如對牛彈琴。我相信,以世子眼下的狀态和能力,一切盡在他掌控之中,您何苦幹涉晉王府內務?”
林紹擡手捂住心口,臉色發青,良晌方緩過氣。
阿微自問沒臉留下用膳,說了兩句安慰言辭,見他們三人無動于衷,遂倉促道別,戴上幕籬,悻悻離開。
林昀熹省略迎送的客套,由着她自來自去,見父母怒火未滅,柔聲道:“爹,娘,我們夫妻計劃年後回長陵島小住,目下聖上已允準。二位若無他事,何不随我倆散散心?”
林紹夫婦正嫌京城和堂族兩邊的事均亂得一塌糊塗,聞言,唇畔揚起淺淺笑弧。
···
黃昏,宋思銳騎白馬踏雪而來,接愛妻回王府。
然則林昀熹坐入馬車後,他忽然改變主意,當着岳父母之面,鑽進車內,逗得林紹夫婦忍俊不禁。
馬車輕微晃動駛進曲折巷道,穿梭于熱鬧非凡的市集,外頭吆喝聲、歡笑聲掩蓋內裏異乎尋常的緘默。
“有心事?有悄悄話要對我說?”
林昀熹和他每夜缱绻不休,自然猜出他此際的黏纏絕非為求片刻親昵,見他遲遲沒開口,便主動握他的手。
“兩樁事,”宋思銳似乎難以啓齒,“一是,我兄長……”
“你哥要娶我妹子,對吧?”
“你知道了?”他朗目掠過驚憂,随後糅合為怒意,“我真想不通!那小妮子何來那麽大的本事?我哥怎會輕易上她的當?對了,岳父母有何反應?”
林昀熹将适才對話複述一遍,說起爹娘快氣炸,又補充道:“世子重信諾,這事,咱倆不好多言,唯有靜觀其變。我确信,阿微在晉王府翻不起浪。你且說第二件事。”
“方才,我在趙王府上小坐,聽堂兄說,聖上和趙王叔皆懷念幼時在品柳園度過的時光,想抽空去轉轉……我只能欣然相邀。”
“貴客到訪,你愁什麽呀?”林昀熹不解。
“有傳言道,聖上對‘林千金’頗有微詞,但非常欣賞她的筝藝……以你如今的容貌氣質,恐怕躲不了她的火眼金睛,但藉故回避,又有大不敬的嫌疑……”
她怔怔出神:“你擔心,被她老人家看出端倪?”
宋思銳展臂攬緊她,鄭重點頭。
“晉王府和靖國公府兩家再次聯姻,世子夫人的人選必然引起轟動。屆時,真假千金調包之舉,只怕……沒法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