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那一種順從讓人的心軟軟的

那是一個天空澄藍、空氣清潤得讓人沉醉的春日,崔惟挽着袖子提着木桶從河邊回來,心裏很是愉悅歡喜。雖然陪伴數日的古船莫名被賊人偷去了一塊船板,但不影響他捕魚,中午的美餐仍是有着落的。

崔惟哼着昨夜不知哪裏飄來的輕柔婉轉的笛曲,大步走向借住的古廟,忽然止住身形——廟裏有人來了。

門板被推開了一扇。臨走崔惟曾特意在門環上結了繩的,此時草繩安靜的挂在另一扇未開的門環上,所以不是野獸的撞入,是來了客人。這麽荒無人煙的山野,大約只有訪古求仙的人才有興致探訪,是誰,與自己有着相同的愛好與奇遇,探幽訪勝,來到了這個前朝史書中記載的古跡舊景?

崔惟放重腳步走向廟門,裏面沒有聲音,亦沒有人迎出來。崔惟有些不安,四面看了看桃林草坡和盛放的野花,一手握緊木桶,一手握住腰間佩劍,沉着邁進門檻。

廟內地上多了一個人。

這人軟軟的臉朝下伏着,似是沒有知覺了。

青衫布衣皮靴,身邊抛了一把精巧的鋸,身下壓了一把劍,露出的劍鞘古樸凝重。此人身姿怪異,雙手向前托着一塊木板,那木板的邊緣是新鋸斷的,崔惟擡頭,廟頂梁上少了一截木,敢情是偷木料的賊?

古廟本就搖搖欲墜,少了這麽一截木,也不怕廟塌了。

擡眼,供桌上多了一個鼓囊囊的狹長包裹,瞧露出的木板頭,令崔惟想起古船上丢失的那塊船板。

原來是一個喜歡古木的賊,風雅點說,是古木收藏愛好者。因他不貪,每種都只偷盜自己能拿得動的那麽一塊。

這是偷房梁木時不小心摔下來摔暈了?落地之前還雙手托那塊木,也是個癡人。

崔惟喜歡癡人,或者說敬重。

一個人若能對某樣事物癡迷得将自身安危都至于其後,那得怎樣的愛與付出,又是怎樣的幸福和執着呢!

有愛就讓人心軟。

崔惟至此人身邊,蹲下來,拂開其頭巾發絲,現出一張沾滿塵灰的臉,試鼻息,掐人中,該人幽幽醒轉,随着意識複蘇,喉間溢出痛苦的不自知的一聲輕吟。

——崔惟止住莫名其妙的心跳慌亂,将該人身體抱扶擺舒服一些,貼近那人身體的時候,隐隐有好聞的清幽雅香。——那人睜開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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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灰塵污跡沾染的臉上竟現出一雙頂明澈的眼,與崔惟視線交碰,崔惟只覺得被清亮的眸光瞬間閃了一下,下意識避開視線,又轉回來看少年。

少年——那目光決計是少年的目光——唇邊彎起,現出一個笑容,頰邊竟現出雙酒窩,便那麽灰頭土臉的也可知是一個美少年!崔惟當即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匆忙回笑,問:“你覺得怎樣?”聲音出口,是抑制不住的溫柔。崔惟覺得有生以來二十年的記憶裏,好像沒對誰這麽溫存的說話過。

少年說:“我從房梁上摔下來,摔到了腿——”少年歉然。聲音與眉頭都痛得無法忍受,偏眼裏、唇邊盡力蘊笑。

崔惟受不了,道:“我略通醫術,待我給你看看可好?”

少年微笑,合了一下烏黑的長睫毛,表示同意。

崔惟心輕忽忽跳。拂開少年青布外衣,解開少年腰間繡着蓮花藕葉的精美汗巾,褪下少年褲子,少年筋骨強健,看來沒少鍛煉。觸到少年腿骨痛處,少年下意識一聲叫,匆忙咬住唇。這是一個堅韌的少年,自此崔惟為他接正斷骨,敷藥,綁夾板,少年都再沒哼出聲來。

少年痛得滿頭汗,汗水與臉上的灰塵浸混,一張臉跟花狐貍似的,但目光從始至終的明靜寧和,連帶着信任。

崔惟微有震動、納罕。雖然他處理外傷的水平不錯,但沒有對少年宣講,只簡明交待一下就動手醫治了,少年對他的信任難道來源于放在床畔的醫藥箱麽?

“我抱你到床上休息吧。”崔惟說。廟內一側是崔惟搭好的一張床,昨日方完工,酣睡了一晚,便有幸給這天外來仙的少年使用了。

“謝謝。”少年彎唇而笑,舒展開因忍疼痛而蹙緊的眉宇,目光裏是摯真的感激,聲音禮貌又清和。眸光映人的內心,聲音體現人的修養,崔惟心頭浮現一個詞:教養良好;再浮現一個詞:貴族公子。因為少年外面的青衣是尋常粗布,裏衣卻精美非常,觸手的舒适柔軟度可知衣料名貴,不是生平所曾見。

一個年少貴族公子哥因為愛慕奇珍古木尋到了這個前朝故事裏的舊跡,傳說中有仙人出沒的地方?

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崔惟微笑,或是一個與自己志同道合者?

崔惟用木盆呈來清泉水,細細為少年揩拭臉,——想先看清楚少年容貌。少年溫柔的等待着,那一種順從讓人的心軟軟的。随着塵灰洗淨,一點點現出白玉般吹彈可破的柔嫩肌膚,然後,眼前現出一個絕頂可愛的美貌少年。崔惟心內輕噓一口氣的震撼。

太美了!

也曾見過一些美少年,但不是這裏就是那裏有不足,崔惟已經習慣于接受美男子的缺憾,哪知眼前少年大大的眼睛,清秀的眉,挺直的鼻梁,唇邊一笑的純潔可愛,及那若隐若現的酒窩,組合到一起,竟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讓他嘆,讓他有看了再看,愛了再愛,看不盡,愛不夠的欣賞、喜歡,真是想也未曾想确切過的契合心神!

這樣的認知讓崔惟有霎那的癡迷呆住。少年對着他可愛的眨了眨眼。

崔惟的臉紅了。崔惟都多久沒有臉紅過了。忙低頭為少年洗手。少年的手極為美型,但掌中有繭,大約是練劍練的,否則這麽一個美少年,在男風大盛的本朝,早不知被多少人誘拐強掠了去藏之金屋了。少年敢單身一人游蕩山林,看來身手膽色皆不錯的,或者可以與自己切磋一下劍術?

崔惟喂少年水喝。少年的大眼睛會說話的,瞳仁裏流動着清澈動人的感激,亮如星子一般,晃人心神。崔惟不敢多看,壓住心跳,去廟外烤魚,準備午餐。

崔惟從沒有這麽用心的燒烤過,待将烤好的魚送進廟裏時,少年已睡了,安穩合目,面孔純淨無暇。

崔惟靜靜端詳了少年好一會兒。少年也就十五六歲?這麽溫文爾雅,靜美從容,崔惟看得太久以至于忽然羞慚,轉過頭來收拾桌案上少年的包裹,包裹裏有一支笛,那垂落在外的梅花玉墜讓崔惟一驚,好玉啊!崔惟下意識撫摸那玉,細心辨識。玉質溫潤,清透無暇,稀世珍品——連笛上的玉墜都如此,少年的來歷不一般啊。

崔惟再次看向少年。

這個少年會有着怎樣的身世、過往?

崔惟望着少年的包裹好一會兒,終究止住詳查念頭,将少年尋的落在地上的那塊木頭——當然不是偷,這麽無主古廟,喜歡了,取了,那是賞識,怎麽能叫偷呢——放在桌案。輕微的響動,少年醒了。

少年易警醒的秉性以後不知讓崔惟受多少苦,現在崔惟不知道,因此微微笑看向少年。

少年道:“多謝兄臺相救。山野古廟,有緣相逢,不知兄臺怎樣稱呼?”

少年的聲音是清澈悅耳的帝京口音,平和悠然怡人。崔惟喜歡少年的聲音,崔惟的母親就是帝京人。

崔惟答:“愚兄姓崔名惟,表字惟寧,金陵人士,癡長今年二十歲,一事無成,喜好游山尋仙,遇一無主古船修繕後順河道漂流,穿峽谷深潭,來在此地。因山清水秀,便欲在此古廟暫住幾日,賞瀑布溪水,明月煙霞。不知賢弟從何處來,姓甚名誰?”

崔惟覺得自己比少年年齡大,毫不客氣就自稱兄,稱對方賢弟了。

少年笑了一下,齊刷刷的長睫毛一閃,道:“我,不記得自己年齡籍貫姓氏名誰,也不知自己來自哪裏去往何方,也許因自懸梁上摔下來的緣故,頭腦空白,所有過往記憶皆無,望兄長見諒。”少年說出這番話,眸中現慚愧之色,頰邊莫名的飛紅了。

少年在撒謊。且神色表情都誠摯地告訴對方,我在撒謊,真是不好意思,你別信我的話。

崔惟好笑。

過往記憶全無,隐瞞身份夠徹底,夠坦白。

崔惟說:“賢弟的境遇真是令人同情。我讀過的傳奇志異裏也有不少這類失憶故事,都是偶然機緣再恢複了記憶,比如撞樹、磕牆、摔跟頭、掉懸崖什麽的,——當然,也有不那麽疼痛的,比如見了故人、故物就一下子什麽都想起來了,賢弟不必憂心挂懷。”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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