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再一個人對梅花

雲念猛推開崔惟走了。

崔惟扶了牆立穩,再搖搖晃晃回了屋,心情大好,有了胃口,打開雲念拎來的食盒吃飯。食盒裏的飯菜一看就是雲念親手裝的,米飯上用黃花菜蘑菇擺成花式搭在中間。除了雲念沒誰有這樣的心。崔惟不自禁想象着雲念裝飯時的用心樣子和心情,雖知道這是雲念的天□□好使然,心還是美美的。這樣的飯菜雲念的親人能吃到嗎?太子能吃到嗎?打住,想那個太子做什麽。

吃好了,見雲念踱進來,眉眼清亮,面上如春天一般燦爛的笑呢。

可不是又一年大地複蘇,春回人間。

崔惟被雲念的笑容感染,迷住。雲念這麽春光明媚的笑,這麽開心是為什麽,是因為——自己成了他名義上的男寵嗎?

崔惟道:“我沒見你留的紙條。”

雲念奇道:“我用紙鎮壓桌子上,不會被風吹跑的。”

崔惟想了一想,苦笑:“定被我外祖父收走了。但凡你寫的字,轉天準沒影,我問過,說是派我表弟盯着呢。表弟那小東西,前日還裝模作樣來問我為什麽病了,小仙去哪裏了。”

雲念笑,打開從宮裏拿來的包裹,裏面是兩卷紙,給崔惟道:“小仙為你請來的,只許看,不得謄抄,必須收藏好了,絕不可被令外祖拿走了。切記。”

崔惟打開一篇文來,字體媚秀中隐鋒銳俊健,崔惟只覺眼前一黑,瞬間閉目,手支住額頭。雲念發慌,扶住他:“你怎麽了?”

崔惟臉色蒼白,強笑道:“這幾日沒怎麽睡覺,時不時頭暈,無事,稍會兒就好。”

“可請大夫看了?”

崔惟道:“不用,我自己就是大夫。”

雲念手拭崔惟額頭:“一頭的汗。快休息會兒吧。文章明日再看。”

崔惟說好。放下紙張,仰在床上閉目休息。

雲念輕手輕腳收拾了衣物出去沐浴了。崔惟再忍不住,爬起來将桌上那些紙拿過來,手微微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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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體微有變化,更俊逸了。見了他的字竟然仍有如重錘擊頭。崔惟閉目想不看,終究是一行行看下去。眼前浮現那個人,那微揚的頭,那奪人鳳目,那上勾的唇角,那意氣風發,那傲視天下。

崔惟的心在顫,卻仍是将文章看下去,漸漸的被吸引住,一口氣看完。崔惟手仍有些發抖,一遍遍看那熟悉的字,那些字太熟悉親近,似要從紙上跳出來,抱住他的肩,親吻他的唇——崔惟恨絕閉目,腳步聲響,雲念回來了。崔惟一震,只有保持不動的姿态。

雲念關心問:“好些了?怎樣?文章如何?”

“酣暢淋漓,大家手筆,治世高見,令人拍案叫絕。這是——?”

“侍中沈斓寫的。你再看這篇。”

崔惟接過這一卷紙,掩過方才那些文字。只一打開,驚呼:“柳繹的字!”

雲念笑着默認。

待崔惟慢慢看完文章,沉思良久,嘆道:“好文啊,這樣的文章,果然取為狀元,不只是字,還有文章裏的為人識見。令叔真是一個讓人敬佩的人,不但為絕世才子,還是良師益友。經了你這大半年的教導,再看他們兩位狀元的文章,才知我過往的迂腐、淺薄與虛妄,人品學問天地之差,我當年未被取中,真是不冤。想來懷才不遇憤世嫉俗的人皆是沒擺正自己的位置,不知天高地遠,不知自己的局限。”

雲念笑:“這兩篇文章是我請他兩人為你今年春闱會試寫的。讓他們猜今年的考題,還有當前的時局政務熱點,各寫了一篇供你參考。你好好研習一下,對你參試也許有用。”

崔惟望雲念:“他們——知道——是為我寫的?”

雲念笑:“他們不是考官也不會參與閱卷,不涉及透題舞弊,只是寫了供你借鑒學習的,你放心好了。”

崔惟道:“你怎不參加科考呢?”

雲念笑:“本仙怎忍心占你們的名額。”

“皇上很喜歡你?”崔惟驟然問。

雲念垂了目光,沒有回答,轉身做別的事去了。

崔惟将兩卷紙放置桌案。……沈斓柳繹都是皇上身邊的寵臣,能在大過節的幾天內為雲念寫這樣的文章,雲念怎樣的身份?……雲念提起皇上這般依賴親近,皇上這樣重視關愛雲念……

擡眼見雲念收拾包裹,崔惟心驚:“你這是——”

“明日去金陵。”雲念道:“崔兄,你家中為你訂的親事在你參試前需有個了結,若你考中了,再毀婚,就不妥了。我知你不好與家中說,我想親去見你父親一次,幫你了結。”

崔惟唬了一跳,忙道:“年前家中來人時我已捎了信回去,說京中有一門好親事,待會試後就有準信了,請父母暫不要為我籌劃。我父親回信來,已答應了。”

雲念揚眉:“你方才竟敢诓我。”放下包裹至床邊。崔惟不知雲念要怎麽懲罰自己,心跳等待,哪知雲念低了頭,細瞧一遍崔惟神色,笑道:“瞧着略好些了。明天我回家去一次,我回京還沒拜見父親呢。你這麽病弱狀,就不帶你了。”

崔惟心癢難耐的睡下了。

結果第二日雲念一天沒有回來。

晚間崔惟孤枕難眠,好不容易睡了,卻在噩夢中驚醒。崔惟冷汗淋漓,夢中雲念被那自稱曹皇後外甥的人刺殺,怎麽會做這樣的夢呢。崔惟猛甩頭抹去夢境記憶,心驚膽戰,天一亮就尋到柳丞相府門前。

門人大眼睛看他,顯然認出他曾來過,說:“我家三少爺不見客人的。公子若有事,可留下拜帖及住址,三少爺若有時間,定會安排。”

崔惟現出手中雲念包袱裏的錦囊,道:“這是你家三少爺之物,煩請小哥通報一聲,崔惟求見。小哥若通報不到,日後你家三少爺只怕會怪罪。”

幾個仆人低聲商議幾句,一人便向府裏去了。

崔惟不安的等待,許久,久到心慌腿軟,幾乎站也站不住了,終于門人和一個清秀小厮出來,那小厮恭敬說:“公子請随下奴來,三爺請您梅花塢相見。”

崔惟的心瞬時放下來,泛上喜悅。雲念沒事,是自己想多了。

随小厮進了柳府,府內很大,屋宇素樸整潔,自有端正莊肅氣派。穿前院,過假山,入垂花月亮門,簡單素樸的宅院陡然變得典雅精致,兩個娟秀丫鬟侍立門邊,聽聞是“崔公子”,立即行禮繼續引路。那兩丫鬟衣着打扮行止風姿迥然不似一般婢女。雲念身邊竟有這樣的婢女——也許只有這樣的婢女才配得起雲念吧。

穿過不大的一個湖和錯落有致、布局精巧的軒廊,前面現小山梅林。前日下的雪還未化盡,枝頭紅梅正開,丹蕊傲雪吐秀,娟靜怡人。遙見廊前有一雕花坐榻,榻上一人背向自己賞梅,人倚靠在軟墊靠枕上。榻前小桌暖爐;一美貌丫鬟跪在爐前添炭火,另一丫鬟在斟酒,背影窈窕,清麗奪人。

有風自梅花樹間掠過,雪屑撲簌簌落。

為崔惟引路的丫鬟快走幾步,至木榻前,柔聲禀告:“三爺,客人到林邊了。”

榻上那人說:“請他過來吧。”

“是。”丫鬟回返。

木榻上人說話聲音似雲念,又清冷模糊,有着讓崔惟異樣的陌生。

崔惟至木榻前。

是雲念。

雖然霎那間讓崔惟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雲念圍在錦貂裘之間,只露出小小的臉,粉妝玉琢,冰清徹骨。身子半倚在榻上,目光望着梅花,神有不屬,待崔惟近前了,目光才從梅花轉向崔惟,唇邊稍稍一翹,算是笑。清黑的瞳仁左右望一下,道:“搬椅子來也不方便,你若願意,就坐這榻上吧。”

崔惟納罕,上前坐在雲念身邊。雲念挪了一下被子,将手中的暖爐遞在崔惟懷間:“外面冷,暖暖手。”雲念說。

崔惟抱住手爐,感受那溫暖。仿佛雲念的手溫也自手爐傳過來暖了心。手爐的織錦是明黃色,繡着盤旋的龍,該是皇家之物吧。

雲念輕擺了下手,兩個丫鬟悄無聲息的退下,走遠。雲念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說:“這酒是藥酒,就不請你喝了。”雲念淡然一笑。

“你怎麽了?”崔惟有些着急,揪心。

“無事,只是昨天受了寒,腿發酸。小時淘氣踩冰玩掉湖裏落的病根,禦醫配了這藥酒,還算管用。其實也沒什麽大的症狀。我爹非得迫我喝。”

崔惟心疼,不安,道:“外面冷,你快回屋吧,保一下暖。”

“我只有看這些花才能靜些心神。在屋裏坐着,我會發瘋。”雲念說:“你怎麽來了?有事嗎?”

“我——”崔惟笑了一下,“就是想念,不放心。”

雲念靜默了一下,終究憐惜開言:“崔兄,我們的情分,到此為止吧。”

崔惟驟然呆了,瞪看雲念。

雲念避了目光,道:“昨天,我挑選寶石珍珠瑪瑙珊瑚等物調制八寶灰時,收到太子送來的禮物,我做事不喜分心,讓丫鬟将東西收在一邊。因到底疑惑太子會送什麽來,便讓丫鬟打開宮緞看看包的什麽,丫鬟說是一本書。我問書名,她說沒書名,我讓她翻開內容給我念,丫鬟羞臊掩口叫了一聲說:這書不能看。我因占着手,問她到底什麽書,她只搖手說不能看,忽然就面色青紫倒地身亡了。”

崔惟驚恐。

雲念道:“我父親找了刑部尚書來查驗,說書裏有劇□□粉,丫鬟翻書後吸入身亡。那書的內容是男男春-宮圖。”

崔惟緊張看雲念。

雲念說:“也是巧,我若不正在配制做琴用的灰漆,那本書定是我來翻看。”

崔惟心驚。

雲念道:“送書來的宦官是太子身邊的人,我認得他。經查證,昨天上午宮中蹴鞠比賽,那名宦官一直在賽場上奔跑,根本不可能來我家送書。所以是有人假扮了那宦官,聲音體态竟然蒙過了我的眼,可見籌謀多久了。下午我入宮,問太子怎麽想起來送我禮物。他訝異說沒送過我禮物,他但凡送我什麽都親自給我,不會經宦官的手。他說的對。那書質地尋常,手工畫的也尋常,刑部說,暫查不出什麽。”

崔惟移到雲念身邊,握住雲念的手。

雲念面色微異,卻也沒掙開,接着說:“我覺得,也許是皇後吧。上回她外甥死在我手裏曹家人當然要報仇。”

“他們為什麽要害你?”崔惟揪心。

雲念沒答,轉頭看梅花,雪白的飛狐毛掩着他面孔,因為天冷,面孔越發如冰玉,晶瑩剔透。

“你瞧。梅花美不美?”雲念說。

崔惟看向梅花。花太美,像雲念。

“我記得你也喜歡梅花。”雲念說。

崔惟稱是。

“我小時候最喜歡賞梅,十三歲的時候,在這裏,舅父雍王對我說,我生母也最喜歡梅花。”

崔惟等待。

“他說,我生母是謝貴妃。皇上是我的父親。”

崔惟無言。

“你曾問我皇上喜歡我麽?我十三歲以前從沒見過皇上,也不知他是我的父親。自小,柳丞相就對我很客氣寬容,不管我怎樣淘氣或做錯事,從不責說我,他對我甚至是恭敬的,你見過對兒子恭敬的父親嗎?懂事後我常暗自悲傷,覺得我不是父親親生的,可無人述說。于是我就猜想,有時覺得我是神仙下凡,有時又以為我是梅花化成精的。十歲時,柳夫人去世,雍王每天來照顧我,教我琴棋書畫。我覺得雍王是我的父親,我希望有那麽一位父親。可仆人議論說他是皇帝的男寵,他那麽樣才華品貌舉世無雙的人因為是男寵就可以被仆人議論評說,那時起我就對男人間的情感有了抵觸憎惡吧。”

崔惟垂下目光。

“十五歲,太子對我說,我其實不是皇上的親生子。當年謝貴妃從懷孕到生産都很神秘,皇後去探望都被禁了足。我父親是雍王。皇上想讓雍王生個女兒嫁給他兒子,然後延續他們共同的血脈,執掌帝國。可惜我是兒子,皇上這個願望沒能實現,于是我就成了謝貴妃之子,襁褓中被封為熙王。熙,意味着光明,溫暖,喜悅,和樂。皇上想将我當做他自己的兒子養大。可謝貴妃在我三歲時薨逝,宮中沒人照顧我,皇上便将我送入柳府,柳夫人是謝貴妃和雍王的親姐姐,我便這麽成了柳丞相的三公子。”雲念轉頭向崔惟:“現在你有何想法?”

崔惟看着雲念迷茫的清黑眼眸,問:“那誰是你的母親呢?”

雲念擡手輕輕拂落飄到崔惟肩上的梅間雪屑,道:“太子說,是儀嘉公主,皇上的妹妹。她當時已指了婚,可是不願嫁,随雍王學琴時懷了孕,一直住在謝貴妃的宮殿裏待産,皇上的意思,大約是我為女孩,就指個宮女做我母親;我是男孩,就記在謝貴妃名下,公主怎麽都要出嫁的,于是成婚前一日,她自盡了。”

崔惟将雲念抱在懷裏,溫暖有力的抱緊他,讓雪風再刮不到他。

雲念沒有掙脫,兩人依偎良久,雲念終說:“崔兄,此生能有你為友,說這些話,真好。”

從此不再孤單,不再一個人對梅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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