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你說過要忠貞不渝

崔惟抓住雲念的手臂,雲念此時半醉,若意識清醒,怕是更問不出來了,因此用手輕撫雲念傷痕,雲念躲了一躲,道:“別動。”

“是怎麽回事?你告訴我。”

雲念閉目搖頭。

崔惟将雲念抱起來,低聲道:“你若不告訴我,今晚不讓你睡覺!”

雲念睜開雙目:“好,我告訴你,你別惱。皇上懲罰太子,我過去攔了一攔,就打在我身上。這些日子,我住東宮,陪伴幽禁的太子,和他一道養傷。你還想知道什麽?嗯,太子在我睡着的時候吻我。我對不起你,所以特意喝了酒,吻你。”雲念迷蒙的眼中現出失落負疚。

崔惟心痛得一剜,只覺胳膊僵硬,整個人沸騰燃燒得失去理智。不知怎麽竟然問出一句:“他還對你怎麽了?”

“沒有,我醒了,他還能做什麽?我對不起你,你說過要忠貞不渝,我沒有做到。我補償你,凡太子對我做過什麽我都補給你……”

“你為什麽住東宮?”崔惟痛楚道。

“太子被皇上懲戒,我得陪他。”

崔惟痛徹心扉的看雲念,咬牙道:“你陪他!你可想過我?”

雲念歉然:“他如今的處境與悲哀,皆是我造成。我必得對他好。他是太子,我們的一生都在他手上。”雲念喃喃:“崔兄,自十三歲以來,我一直在努力求活,走到如今,已不知對錯。但每一樣決定都是憑着我的心于當時做的最好的選擇。我很累,想抛棄所有,不管不顧……卻不能夠。平白牽連、害了你,對不起。我盡力補償你。”

崔惟心疼扶雲念躺下,道:“太子對你做了什麽你再補給我不是晚了麽?我要你先給我,行不行?”

雲念的目光漸澄明,清晰透亮起來,深徹的看了一會兒崔惟,嘴角一動,笑了:“太子如今要的,是——将他給我……”

崔惟錯愕。雲念擡手撫摸崔惟的臉頰,笑:“他要的,與你要的,不同吧?”

崔惟的臉倏忽發燒,雲念饒有趣味的手指定在崔惟臉上,崔惟敵不過雲念這麽晶亮蘊涵深意的眸子,窘迫中不知怎樣答,雲念已收了手,斂了笑顏,恢複平靜安然的樣子道:“我今日醉了,想歇息了,你去外面睡吧。” 說罷轉頭躺下,合了目。

雲念的臉都泛上了緋紅呢。崔惟心跳,想俯身親吻雲念的唇,想——想了再想,終究還是轉頭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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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惟住在了外間的仆人床。那脂粉香氣,該是往日丫鬟住的。崔惟心內嘆氣,怎麽就不敢呢,這般沒膽量。雲念的意思是……崔惟輾轉無法入睡,不知幾時才睡着。

是雲念喚他起床:“快起來,一早要宮門前候着,不能遲了。”眼前雲念羅衫輕雅,面現純美笑容。

仿佛昨日什麽都沒發生過。

崔惟抑制心跳,匆忙爬起來洗漱穿衣,雲念一旁站着,笑望他道:“你就這麽去宮裏?”

崔惟點頭。雲念說:“這衣服昨日飲酒穿過,怎能再穿?我為你備了新衣。”命丫鬟取來。崔惟自去裏間換衣,不令丫鬟服侍,雲念也由他。

待出來,雲念還是笑:“你坐下。”崔惟依雲念的點指坐在妝鏡前。雲念解開崔惟發髻,重新為崔惟梳了發,打開妝奁,為崔惟用了一根羊脂玉發簪。鏡中望崔惟笑道:“你方才那樣子出門,我都不能忍。”再讓崔惟站起,上下打量,将自己的比目魚玉佩解下給崔惟帶上,笑道:“這麽配了衣裳才好看。”

雲念親送崔惟出角門,早有家丁備馬在門外候着。雲念說:“快去吧。我等你回來。”不待崔惟答話,已親牽馬缰。

崔惟動容,不知怎麽上的馬,雲念向馬拍了一掌,馬便小跑起來。

殿試出乎意外的容易,皇帝高高端坐殿堂,由近侍宣布題目,同一問題從會試第二十名問到第一名。崔惟是最後回答的一個。

最後回答的好處是,思考時間長,可以博采衆長,規避衆短,但也有個難處,那就是可能的答案都被在先的試子們從各個角度論述遍了,推陳出新已是極難,人雲亦雲又沒有了新意。好在這個問題在雲念帶來的沈斓文章裏有過一段論述,觀點清晰,措施鮮明,衆試子均未涉及。當此即,崔惟雖然明知沈斓就在大殿之上,也只得将沈斓的觀點用自己的語言闡述了一遍,皇帝龍顏大悅。

崔惟不知道那是皇上與沈斓約略讨論過但還未成形的吏治改革措施,被崔惟這麽論述出來,皇上當庭加以贊同認可,就打開了推行之門。即便引起反對不滿,也是崔惟的觀點,矛頭不會指到沈斓頭上來,因此沈斓也如釋重負。皇帝這麽一龍顏大悅,衆官員立時稱誦附和,整個朝堂都很喜慶。皇帝欽點崔惟為狀元,封給事中,正五品上,留宮中賜宴。如此散朝。

有宮人引崔惟走,崔惟知道皇帝對自己封的官職破例,留在宮中賜宴更是破例。難道是因為雲念?英明神武高貴莫測的皇帝好像對自己有點偏愛?另眼相看?或者雲念的準備工作已做到皇帝了?

崔惟小心翼翼的在甘露殿裏等。見過了雲念屋中的物品擺設,覺得宮中的用度也不過差相仿佛,且不如雲念那裏布置得清雅美觀。不知多久,天黑下來,人餓得都要無知覺了,皇帝才駕到。命平身後,皇帝坐正中用膳,崔惟在下手邊側相陪,飲食只是幾樣精致小吃,好似宵夜一般,擺在雲念那裏曾見過的一式白玉碗碟裏。皇帝四五十歲,白皙俊秀,雙目深邃鋒銳,鼻梁下颌與雲念有幾分相似,一開言卻并不似朝堂上的威嚴,話語出乎意外的溫和,問了一些崔惟父母家鄉求學經歷志向,崔惟一一恭謹做答,皇帝點頭,道:“你的卷子朕看了,很好,與沈侍中頗有投合之處,他那裏正缺人,你跟随他學習政務,明日起,随朕上朝。”皇帝命人傳沈斓來。

過了一時,沈斓進來拜見皇上。

崔惟曾想過千百遍重逢沈斓的情形,哪知這一刻竟心平似水,無波無瀾。是因為雲念吧。因了心中有雲念的溫暖,世間所有的人與事都可以微笑面對了。

皇上命沈斓帶崔惟去休息,崔惟随沈斓出了甘露殿。

四月的夜,月涼如水。崔惟沒想到真的有一日與沈斓一起走在皇宮的道路上,那時沈斓意氣風發地說:“待我們兄弟金榜題名,金銮殿中一起議國事,指點山河。”

轉來轉去,到了一地,匾懸“崇文堂”。因有宦官捧着皇上賞賜給崔惟的金枕玉帶跟随,沈斓非常和氣,言語帶笑攀談,崔惟只好皮笑肉不笑的簡短敷衍。他這個新晉下屬對門下省最高長官這麽疏淡高傲,門下省的官員們不免有些驚異不忿,但沈斓全不介意,溫存和氣,風度怡然。

沈斓指點下屬安置好了一應用物,待樣樣關照到了,對崔惟道:“崔給事,沈某有幾句話不吐不快,大約要耽誤你一會兒時間了。”門下省主事們知道上司這是要訓誡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新科狀元了,立即找借口告退,最後走的一個還體貼的掩上門。

沈斓走至窗邊,向外望了一會兒,才轉過身來,面對崔惟。

崔惟看地,不看沈斓,臉上寒意漸濃,轉瞬冰冷僵硬,連皮笑肉不笑都無法維持了。

“此生還能見你,我,真的開心。”

崔惟不覺擡頭,沈斓聲音低啞,目光中竟然蒙了霧氣水紋。是了,沈斓一定以為他自殺了。

“可給我立了牌位麽?”崔惟問。

沈斓應不出話,好一會兒道:“見到榜單上你的名字,幾乎以為是重名的,發瘋的去查籍貫——”

原來會試前雲念并未告知他自己的名字。崔惟道:“會試的文章是用的你的。”

沈斓苦笑:“再別說這樣的話。報複我也用不到牽扯——旁人。”

崔惟緘口。

“我還沒恭喜你呢。”沈斓說。

崔惟不說話。

沈斓勉強笑了一下:“現在好了,我們,可以同立朝堂——”

崔惟道:“你的話說完了?”

沈斓止住言。

崔惟手指門口:“你可以走了。”

沈斓目光無奈的站在那裏,道:“我再說一句話。你別用恨我的心聽。柳公子——不僅僅是柳丞相的公子,他——不好男風的。太子為了他如今連儲位都不顧了,他也馬上要奉旨成婚了。他,只是利用你應對太子的追逐。宮廷之內,朝廷之中,不會有你尋的純粹情感。你要及早看清,退步抽身,別傷了自己——”

崔惟冷笑:“沈表哥,你的意思是說我就喜歡在同一個坑裏反複摔跟頭,被你利用了還不長記性,接着被柳公子利用,蠢得無以複加。”

沈斓深吸一口氣:“別說氣話。我只希望,你看清真相之時,別太傷心。我住在隔壁,你先休息吧,有事來找我,我說過,我這裏,無論晝夜随時恭候你到來。”

沈斓唇邊浮出一笑,走了。

崔惟緊繃的神經漸漸松懈下來,以為會難過,誰知并不是的。

還好雲念一直真實相待,否則沈斓這一番話,他怎樣承受呢。

雲念便再不愛男人,也有了那主動一吻。假以時日——崔惟心微微跳躍,唇邊泛出笑容,好久都睡不着了。

第二日上朝時見到了太子少師柳繹,但沒有見到太子。下午禮部來人引導狀元、榜眼、探花等新科進士披紅游街誇官,晚間皇帝為新科三甲賜宴,宴罷皇帝命崔惟跟随回宮,在甘露殿陪皇上閑談弈棋。

皇帝下棋很随意,東一個子西一個子,全無章法,口中問的是金陵風俗民情,山野奇趣。崔惟一邊講着,一邊陪皇上落子。好在崔惟知道雲念如何陪人下棋的,随着皇上的路數走,如此一盤棋下下來,倒也別開生面。崔惟的棋藝水平在那裏,皇上心情不錯,一直與崔惟下到後半夜,皇帝才走了,命崔惟宿在了甘露殿。第二天一早,宦官叫起,匆忙随皇帝上朝。下朝後沈斓引崔惟去熟悉工作。本朝門下省負責代皇帝審核诰敕、駁正奏章,是朝政核心、權力中樞,崔惟非常陌生,一切都得快速學起。

沈斓親自教他。

走進沈斓寬敞的屋子崔惟便有些一怔,好清雅的所在,桌案上有一盆蘭花——他不喜歡梅花,改喜歡蘭花了?

沈斓笑道:“這是——柳公子送的。辦公場所我本不想擺任何裝飾物品,有一個準有人揣測喜好送第二個。柳公子來,說瞧不過去,幫我收拾了屋子,又送了這盆蓮瓣蘭。他說,若有人再送花草來,比他這蘭花養得好,他定不饒過。果然沒有再敢送的。如今宮中人都以為我喜歡蘭花。惟弟弟,可還記得金陵的梅山嗎?”

記得。怎會忘呢。崔惟的目光看向桌上的文房四寶,沈斓笑道:“雍王送的,否則我哪有這些珍貴的東西。你喜歡,一會兒擺到你的屋子裏去。”

崔惟搖頭。

他毫不客氣将沈斓的東西據為己有的日子早已過去了。

沈斓微有失落,将一把會客椅拉過來,請崔惟坐。

門下省的錄事、主事個個伶俐清秀,進來送取文書彙報事務時見兩位官長并排桌案後面坐,眼角眉梢就皆放了光,面色表情說不出的生動明媚。

崔惟心緒有些異樣,這麽與沈斓在一起,仿佛又回到童年、少年,沈斓教他寫字作文,為他削水果剝栗子倒茶……當身為侍中的沈斓真的為崔惟續茶并将茶水送到崔惟手邊的時候,剛巧抱文書走進來的下屬眼都直了,但立即旋上春風般的笑容恍若什麽也沒看見了。

沈斓對崔惟凡事指點得清楚。三年沒見,沈斓的成長已遠在崔惟理解之外。崔惟的意識裏沈斓永遠溫存帶笑,熨帖周到,兄長般的關懷,哪知沈斓處理起公務來,犀利透徹狠辣,駁斥大臣奏章,退回中書省敕诰,從無半分情面。朝堂之上更是觀點清晰,言辭鋒銳,無所畏懼,若有官員話語含混推诿有私心,準被沈斓淩厲的反駁、滅掉。下朝時同僚幾乎都避着沈斓走,沒有敢與沈斓交談玩笑的。

崔惟暗自驚詫,沈斓如今怎麽這樣風格了,這麽做官也太危險了,當然有皇帝在那裏微微笑地肯定拍板:“沈愛卿言之有理。”

崔惟不再多想沈斓,沈斓那麽聰明的人,做事自有他的理由,崔惟只想雲念。

雲念怎麽樣了?

殿試之後再未見雲念,自己不能出宮,雲念可會來宮裏看自己?

沒有人再對他提起雲念,包括沈斓,還有溫文和氣的柳繹。

柳繹來看過崔惟一次。崔惟在崇文堂裏伏案正忙,柳繹進來,非常溫文的問候他:“公務可忙?這裏可住得慣?可有哪裏需要幫忙的?”

果然是雲念的叔叔,可是受雲念所托而來?崔惟心中暖熱。柳繹約三十歲,眉目清秀。到了宮裏,崔惟才知道皇帝身邊果然盡是美男子,且個個溫和禮讓,皆是春風潤雨型。怪不得雲念那麽溫柔和氣,原來是宮中風氣熏染所至。

崔惟道謝,想對這位小叔叔說:“幫我給雲念傳個話行嗎?”當然不能說。方好手頭文書不知如何妥當處理,便請教柳繹——崔惟不願去隔壁請教沈斓,能少見沈斓一會兒是一會兒。柳繹曾任過給事中,是絕好的老師,由此柳繹時不時的會過來指點崔惟一下,可是柳繹沒提雲念,崔惟自是不好意思提起。

他想雲念了。一日甚于一日。雲念為什麽不來宮裏看自己呢?

三個月匆忽又無比漫長的過去了,崔惟再不能忍,這日放下公務去隔壁問沈斓:“我可以請假出宮嗎?”

沈斓自桌案後笑看他:“可以,不過你得跟皇上請。不知你有什麽理由?”

崔惟無言以對。能告之皇帝的理由——說我想雲念了嗎?

過了兩日,柳繹來崇文堂。崔惟住的崇文堂實在是好地方,旁側就是文淵閣,宮裏藏書的地方,柳繹來找書,順便就會在崔惟這裏停留。當然給事中的職責裏也有管理宮中圖書一項。崔惟将一封信交給柳繹,托請道:“煩請大人轉交給令侄、三公子雲念可好?”

柳繹笑:“他這一會兒在同心殿,你直接給他就行了,何需我轉手?”

雲念在宮裏!崔惟道:“請問大人,同心殿在哪裏,怎麽尋去?”

柳繹看他:“同心殿是雍王千歲住的地方,皇上現在那裏,我和你都不好尋去。你找個宦官給那裏的宦官通個信,待方便的時候将信傳遞給雲念豈不好?雲念在同心殿已有三四天了,雍王的腳傷也快好了,你要尋雲念,抓點緊。”柳繹一笑,離去了。

崔惟怔在那裏。雲念在同心殿已住三四天了。雲念若要尋自己,早找到崇文堂了。

難道在宮裏他們不應相見?

崔惟默默伏案工作。一顆心空落下來。雲念不找他,意味着什麽?

第二日如常上朝,下朝後忙于公務,到晚間才明白這一天的不安是為了什麽,昨日那封信他放在桌案上,因宦官進來就順手壓在了文書底下,後來伏案睡着,早晨又慌忙上朝,忘了收起那封信,現在桌案上文書被擺放整齊,唯獨不見了那信!

信裏內容也沒什麽,就是述說了一下自己繁忙工作無法出宮,想念雲念了,問雲念能否來宮中一見。

信哪去了呢?崔惟緊張,問門下省負責灑掃的老宦官,答說:“今天上午熙王千歲來過一次,室內坐了一會兒,收拾了桌案上文件,然後就回去了。沒見千歲拿走什麽。”

崔惟心跳,雲念來了,怎麽不見自己就走了呢?

第二日傍晚時分,崔惟正在沈瀾房中請沈斓審閱文件,外面報:“熙王千歲駕到!”

沈斓看了崔惟一眼,率先整衣襟接出去,跪下迎接。

崔惟跟出來,暑天的太陽耀眼明亮,明晃晃的陽光之下,确然是雲念站在庭院裏,淺紫色夏紗王服、金玉王冠炫人的眼,遠遠的若幹侍衛跟随。崔惟在沈斓身後跪下,一溜的門下省官員跪了兩側。雲念上前扶起沈斓,道:“沈侍中快請起,小王來得突兀,打擾了。”轉頭親和對崔惟笑:“崔給事請起。”擡手扶了崔惟胳膊,将崔惟托了起來,再向衆人:“免禮。”

雲念潇灑進了屋子,先看蘭花,問:“會稽山的泥可好?”沈斓笑着道謝稱好,再說:“臣一直照王爺的教導澆水。”

雲念點頭:“忘了告訴你,這花冬天在室內養,這時節應置于室外樹下蔭蔽處。”

“王爺送的花,臣只敢供奉案頭。每日看着溫暖感恩,怎敢移送他處?”

雲念笑了:“是我囑咐不周。可憐了這花,快搬出去吧。”

沈斓遵命搬花,崔惟覺得自己應搭把手,沈斓制止了他,說:“崔給事,給王爺倒杯冰水,王爺不喜玫瑰、菊花,加幾片檸檬即好。崔給事陪王爺千歲片刻。臣稍去便回。”沈斓抱着花走了。

崔惟自桌上瓶裏取了檸檬,放入冰水裏,送到雲念面前,微笑:“我竟不知,你不喜玫瑰菊花,只喜歡檸檬?”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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