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非常甜美暖人心
卻原來沈斓曾對他那麽好。
冬天為他捂被,夏天為他打扇,春天陪他采藥,秋天陪他練拳。他每天喊着“斓哥哥”,幾乎将沈斓使喚成仆人。
只因為沈斓父母早亡,不依附着他就無法讀書、生存?
那時沈斓是怎樣的心。
年少時不懂得,以為什麽都理所應當。待崔惟自己照顧雲念時才知,每一份付出都是多麽難得,凝聚着怎樣的情份。
哪怕是利用,沈斓付出的已足抵償所欠。
忽然不再怪沈斓,心頭徹徹底底的原諒。
崔惟開始做錯事。以往是盡力求好,現在則盡心盡力求出錯,政令千改萬改不出活不說,還總找不到奏章文件,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連累得下屬都跟他加班,叫苦連天。沈斓的鳳目只深看他,不置一詞,跟在他身邊查漏補缺,将他未完成的工作神速補救,令崔惟較為郁悶。原來有一個過于優秀兼關照的上司想無能平庸都不行。但皇上明察秋毫,英明決斷,沒出一個月,調崔惟去東宮任太子中舍人。
崔惟只想因不中用被貶官出宮,誰想竟被調到太子身邊。唯一的好處是,品級降了半級,不用每天跟随皇帝上朝了。崔惟覺得皇上這是察覺自己私心後給予的懲戒,送羊入虎口,但也可以說是皇上将自己的近臣指派到太子身邊。
本朝皇帝對太子的教育比較嚴格,太子已十九歲,住在宮城外宮,身邊只有一個太子少師柳繹兼任太子詹事,東宮裏就沒有別的官員。太子自十五歲起由柳繹和沈斓指導每日代皇帝批複奏章,但很少上朝,百官幾乎見不到他,也沒有誰敢與太子走近。崔惟作為新科狀元、皇帝寵臣到太子身邊,說明皇帝對太子的看重與恩典。
因調令來的突然,宦官立等崔惟走,沈斓親自過來看視崔惟收拾東西。若不是崔惟了解沈斓,旁人一定以為沈斓怕崔惟從門下省帶了什麽多的東西離開,否則用得着這樣目光緊切,盯着崔惟瞬忽不離嗎?
崔惟被盯得不自在,匆忙打包欲走,沈斓将桌上的一把扇子遞給崔惟:“還有這個。”
“哦,多謝。”崔惟含糊說着,接過扇子,哪知沈斓遞扇不放手,崔惟拽了一下扇子頭,沒拽動。崔惟有些不自在。遞扇子你就遞,為什麽不撒手?
門下省的下屬們本聚集來送崔大人,眼瞧着這麽個情形,紛紛尋話頭:“我去外面看看——”“我也去——”“張公公,來來來,到下官那裏喝杯茶再走,天真熱——”
室內靜了。崔惟想不要那把扇子得了,可那扇面是雲念畫的。只得道:“沈大人這是什麽意思,你握着這扇子不放就能留住我不成?”
沈斓松開手。崔惟一時不忍看沈斓神色,沈斓已道:“能避太子遠些就別近,能不出言就噤聲。随時跟在柳繹身邊,不管大事小情略有不妥都向他詢問求助。柳繹是君子,為人品格都好,太子若敢怎麽對你,你只管求他救命。”沈斓唇邊恍惚帶出自嘲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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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惟只得說了個字:“嗯。”
沈斓道:“你此番去了,若——失了性命,可會恨熙王?”
崔惟心內一攪。只得道:“恨他做什麽。他若能救我一定救。”
沈斓噎在那裏,轉身就走了,步子都快得失了風度,估計是氣的。
崔惟展開手中扇子,扇面是梅花。彼時古廟裏雲念問崔惟扇面畫什麽,崔惟說“梅“,雲念便畫給他。——其實這扇子留給沈斓也好。沈斓自從知道自己喜歡梅花後,便一門心思的愛梅花。
東宮在門下省對面,崔惟入東宮向上司柳繹報到。柳繹清秀的眉微鎖,溫文道:“太子殿下在午休,稍後再拜見吧。”
過了一個時辰,崔惟終于見到太子。
太子自朝華殿裏出來,橢圓臉,彎彎的長眉,大大的眼睛,目光沉靜,嘴唇微抿,清曠、俊雅、高蹈,皚然如天空裏的雲。
這樣一位太子。
崔惟忽然就想到雲念。
雲念與太子若并立一起,定輝芒互映,光華奪世人的眼。
好在雲念不愛太子,崔惟心下微微捏把汗。
太子的目光沉靜的掃過一輪,院子裏恭肅候立的每個人都覺得被他的目光籠罩了。太子的目光停到崔惟:“你是誰?”
柳繹上前一步回道:“回禀殿下,他是萬歲新任的太子中舍人,新科狀元崔惟。”崔惟跪倒拜見太子殿下。
“嗯。”太子的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崔惟頭上的玉簪及腰間的比目魚玉佩,淡然溫和道:“柳少師、崔舍人,随本宮去明光殿。”
崔惟走在太子身後,謹慎緊張,覺得比走在皇上身後還有壓迫感。那也許是因為,太子對他有敵意,而皇上沒有。或者說,他對太子有敵意,而對皇上沒有。
自此要戰戰兢兢做人了吧。
入明光殿,崔惟忽然驚又喜,雲念竟在裏面!此外還有沈斓。
雲念着一身淡雅淺碧夏衫,清爽怡人,清泉似的目光與崔惟視線交對,笑着悄悄眨眼。看來雲念心情很好,崔惟立時歡悅起來。
竟然見到了雲念!這一調任簡直是皇上顧念自己的心。
禮畢,太子、雲念、柳繹、沈斓四人落座,開始輔導太子學政,批閱奏章。
明光殿是皇帝處理政務的宮殿,正中是皇帝禦案,此時空着;東側桌案後坐太子、柳繹;西側桌案後坐雲念、沈斓。
批閱奏章的流程是:柳繹批複奏章後送交太子過目;太子閱罷給雲念,雲念閱罷給沈斓,沈斓提筆修改柳繹的批複。——沈斓很不客氣,大約柳繹批的奏章三個能被他改兩個。他這麽一改,奏章就再回傳至雲念、太子、柳繹。柳繹看罷沈斓的修改,微微一笑認可,蓋上皇帝的“閱”字印章放置一邊或送到正中皇帝禦案上。——禦案上的奏章晚間由宦官送皇帝審閱,那一般是重要奏章,而蓋了“閱”字印章的奏章由門下省下發。
崔惟的職責是:在四人間傳遞奏章。
崔惟很喜歡這個差使,每到雲念面前時,雲念都向他笑,非常甜美暖人心。宮中的雲念比以往的雲念好似更開朗甜柔,每每問柳繹為什麽這樣批複?或者問沈斓為什麽這麽修改?柳繹沈斓都會詳盡做答;太子在一邊聽着,從不說話,也從不對奏章發表意見。
殿內雖蘊着冰,但擱不住天熱,崔惟見雲念将冰梅汁盡喝了,便提壺來給雲念續上一杯。——續水的事一般是宦官做,崔惟手癢,主動承擔了過來。
雲念手扶杯身等待崔惟續水,含笑輕聲道:“多謝。”
崔惟心裏高興,就聽沈斓輕咳了一聲。崔惟想,咳什麽咳,喉嚨不舒服麽?
雲念側頭笑問:“沈侍中不舒服?”
沈斓道:“天熱,昨夜沒休息好,無妨。”
“暑熱難眠,心靜才易安,沈侍中多注意保養和安神。”雲念關心道。
“有勞王爺體貼挂念。”
柳繹擡頭看了他們一眼。沈斓立時止言,低頭繼續看奏章。
雲念笑起身,接過崔惟手中壺至太子桌案,給太子仍七分滿的杯子續水,溫柔道:“天熱,皇兄多喝些水,解解暑氣。”
太子彎唇:“謝二弟。有勞。”眼睛非常亮的望了雲念一眼。——眉目傳情啊。崔惟覺得自己的胳膊被人點捅,轉頭看沈斓,沈斓将修改完的奏章交給他回傳。
崔惟将奏章恭敬放雲念桌案,忽然明白方才自己給雲念續水沒先給太子續水是多大的失禮。糟糕,自己真是熱暈了,眼裏只有雲念。
雲念再給柳繹續水,柳繹忙站起身。雲念笑:“小叔叔快坐。”轉頭向沈斓桌前來。沈斓忙起身離座接過壺,自己倒了一杯,然後端着這杯水送到崔惟面前:“忙了半日,也喝杯水吧。”聲音體貼溫柔。
崔惟愣在那裏。
不接,沈斓舉着杯子含笑等着呢;接,那是沈斓喝過水的杯子啊。可惡的沈斓。崔惟不由望向雲念。
雲念桌案後落座,翻看沈斓方才修改過的奏章,姿儀優雅,對眼前的一幕視若不見,崔惟只好接過沈斓水杯。覺得有汗自額頭涔涔冒出。恨透了沈斓。經此一回,崔惟發誓再不給雲念倒水了,好狠的沈斓。
崔惟端着那杯水踱出大殿,順手将杯子交給門邊候立的小宦官,去了廁房,待回來時,轉過廊角,見雲念背陰裏立着,面容似笑非笑。崔惟忙三兩步過去,到雲念近前。
他不知說什麽好。
雲念已笑:“出來透透氣。——你沈表兄對你挺關愛啊。”
崔惟知道自己不管怎樣解釋,下一步雲念都是翻臉,心中慌亂說出一句:“他欠我的——”
雲念有趣味的揚眉。
崔惟這一會兒已心海清明,道:“他定沒安好心。你若生我氣,就中他的計了。我這麽笨,轉瞬就被太子殿下大卸八塊。”
雲念笑了:“別那麽吓人。崔兄,其實若有人喜歡你,我定成全。”
雲念走了,也淨手去了。
崔惟站在這裏等,心下有些發愁,宮中官場真不是他這樣的人能混跡其間的。轉頭見沈斓邁着方步過來了。不好好殿裏待着,也溜出來了,這是成心來添亂。
沈大哥,我今生欠你的!
沈斓駐足他身邊,探身附耳:“這點小事不用走心。我初入宮時作死的事也沒少做,你今天已很不錯了。”
崔惟側頭避開沈斓:“謝了。”轉頭回明光殿。
若被雲念看到——連盧況那麽不相幹的人雲念都恨不得在人間抹去,沈侍中,你可知熙王千歲的這一愛好麽?
從此崔惟規規矩矩做好自己本分事,不敢率性而為,倒也再無差錯。半個月過去,皇上命太子批複奏章,柳繹初審,沈斓複審,雲念擇送。
這一變化是對太子的肯定和試煉,太子眉目都增了風采精神。
太子批複的奏章經由柳繹、沈斓至雲念,崔惟發現雲念對着奏章好一會兒猶豫,目光看向沈斓。
沈斓緩緩點頭,做出肯定的姿态。雲念卻沒有蓋“閱”字印章下發,而是放在待給皇上審閱的一邊。
結果當日二十多份奏章批複完畢,待皇上審閱的那一摞足有七份之多。而每天柳繹擇送給皇帝審閱的奏章從不超過三份。
是太子批得不妥,還是雲念掌握呈送皇帝審閱的标準有偏差?
衆人目光齊集雲念,雲念翻來看去,還是站起,将七份奏章都恭送至皇上禦案。
雲念的目光行動皆很堅定,全然不受旁人影響。
衆人離開明光殿,彼此都有些怪怪的。走了幾步,崔惟聽身後雲念對沈斓說:“沈侍中,我王府裏的荷花開花了。”
“是嗎?香洲那一帶的荷花還是我種的。”
崔惟想回頭或停留,終究硬生生跟在太子和柳繹身後,越走越遠了。
結果剛至東宮門口就被宦官追上,皇上急傳柳繹和崔惟去明光殿。
崔惟柳繹到時,見皇帝坐禦案後,雲念一旁垂手站立,沈斓跪在案前。
崔惟随柳繹跪倒拜見皇帝,皇帝沒理會他們,依然雷霆不減,将奏章摔至沈斓臉上,“這就是你審過的奏章?再讓朕看到這樣的批複,你就去門下省打掃庭院吧!”皇帝拂袖而去。
崔惟從沒見過皇上龍顏大怒的樣子,真是讓人懼怕。沈斓跪地收拾散亂的奏章,雲念過來幫着撿拾,柳繹崔惟也幫忙歸攏。柳繹說:“是我的錯,我不想拂太子殿下的面子,沒有修改。其實,好幾個奏章的處理,都有偏差——”
沈斓淺笑:“怎麽叫偏差?依皇上的标準自然是不夠嚴厲,依太子的意見是剛剛好。皇上要把太子培養成第二個他,那怎可能?每個君主都有自己的風範,太子不是皇上,天性扭轉不來的。”
雲念道:“是我習慣于按照皇上的标準來判斷政務。比如這起稅務賬目作假案件處理,太子受了奏章議論的影響,同意了刑部意見,稍顯寬松了。我想的是,不管太子怎麽想,總歸要置于國家大事之後,若将這樣的奏章下發,我心不安。侍中這麽一說我才明白,其實法不外乎人情,寬與嚴各有利弊,本沒有什麽是對,什麽是錯。我若早一刻知這個道理,也不會擇送這麽多奏章令皇上生氣了。”雲念歉然。
沈斓笑:“是皇上愛生氣。他的兒子本來就不是他,有什麽氣好生的。”
沈斓坐下來,将奏章一一重新批複,并将雲念蓋了“閱”字章的奏章也從門下省追回來,将太子批的二十來份奏章逐個修改。崔惟這才明白沈斓為什麽不修改太子批複,他若這麽逐一修改,太子會怎麽一個模樣?
沈斓改罷,交柳繹審閱,然後交雲念擇選。雲念望着沈斓,目光贊嘆着混合着莫名,道:“沈侍中代批複的奏章,也許皇上一份也不用複審的。”
沈斓悵然笑:“我是皇上一手教出來的,若不按着皇上的喜好來,我早死多少回了。可太子,是他自己。我們沒法将太子培養成皇上喜好的模式,那也不可能。但明日我若不改太子批複,皇上真能讓我到門下省掃地。那還不如讓我死呢。”沈斓笑,姿儀神情中竟有一種難言的潇灑疏狂。
可他若改太子批複,就是得罪儲君,未來還有活路麽?崔惟一時竟無法為沈斓選擇。
雲念笑道:“沒什麽,你若去掃地,我在一邊陪你,那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沈斓擡眼望雲念,稍停了一刻道:“得王爺這句話,沈某此生不辜負了。”
崔惟默立一邊,看不懂二人。那邊柳繹已将七份奏章抱起,對沈斓說:“我給皇上送去,你就別去了。”
沈斓聞言,向柳繹一笑,竟然同意了!
崔惟驚異,原來柳繹也對沈斓這麽好,皇上面前主動承擔過去,且對沈斓以你相稱,親近友愛全無隔閡。
柳繹讓崔惟帶上全部奏章同往。
崔惟抱奏章的時候,聽雲念對沈斓說:“沈侍中,或者我們一起去吧。”
沈斓笑:“王爺方才說王府裏的荷花開了,王爺不請我去賞荷花嗎?”
雲念瞧了崔惟一眼,對沈斓笑點頭。
四人分兩路離開明光殿。
崔惟随柳繹拜見皇上,皇上沉着臉将二十多份奏章逐份翻完,什麽也沒說,命他們退下了。
第二日下午,崔惟柳繹随太子去明光殿,路上正遇沈斓和雲念行來。二人對太子行禮,太子溫和免禮,随意般親和問沈斓:“沈侍中昨夜沒住宮中?”
沈斓答:“臣昨日去熙王府賞荷花,宿在了熙王府。”
太子沒有言聲。
處理奏章時,沈斓毫不客氣将太子的批複逐個修改,柳繹額頭見汗,搶着在前面先行修改,但奏章到沈斓手中時,還是會被沈斓再改,太子那麽端穩鎮靜的人,面上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待奏章再回至太子手裏,太子請教沈斓為何如此更改,沈斓站起躬身回複,自然有理有據。太子便反駁兩句,也終究辯不過沈斓。
太子的容色已近乎難堪,強忍着罷了。雲念默默挑了三份奏章放在禦案,其餘蓋章下發,今日公事完畢,雲念沈斓向太子行禮告辭,太子忽然對雲念笑道:“二弟莫着急走,兄有事,請二弟移步東宮,耽擱一會兒時光可好?”
雲念目光與沈斓對了一下,微笑随太子去了。
崔惟跟在太子和雲念身後走,心莫名的有點緊張,看柳繹,柳繹倒神情安寧,不焦不慮。
進朝華殿,太子回看柳繹:“柳少師,我與二弟閑坐,你就不用跟過來了。”
柳繹道:“回殿下,皇上有口谕與臣,凡殿下與熙王殿下相會時,臣必須在場。”
太子一怔,微愠道:“那崔舍人也一并進來吧。”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