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總為你擔心
崔惟在漫長的日子裏等待下去,其實即便等到雲念登基,那等待也是沒有盡頭的,因為雲念或許已把他忘記,或不願再想起。
他虛無的皇帝男寵身份畢竟是一個污點,不能再走近太子的身邊。
他在合适的時間出現在合适的地點掠奪了雲念的情感,而雲念本是不喜歡男人的。當雲念走上太子之位,居高回顧年少的歲月,若想抹去過往的不堪記憶,将崔惟就此在人間抹去也不是稀奇事。當然,雲念的為人品性不會那麽做,最可能的是從此不聯系他,由他孤獨過一生。
當時他對雲念說:心若相系,就可相伴一生。
他們的心可還在一起嗎?
崔惟終于知道,愛不是占有和被占有。你占有了他,得不到他;被他占有,也得不到他。身體的交融、霎那的歡愉只是短暫的激情迸發,此後,愛只是愛,發自內心,強求不來。
忽然明白雲念的話。雲念曾疑惑他父皇與雍王的情,為什麽維系多年不變。如果是女子,熱情之後,還有子女牽連,兩個男人之間,沒有了血脈傳承,一切都好像無憑起來。
但是不怕,他可以活在過往的情的記憶裏。
白日裏,崔惟将所有的精力投入到管轄的縣域。他走遍了轄區的角角落落,盡心盡責,愛民如子。若不是有這些繁雜事務牽着他的心,他覺得自己早已堅持不下去。
崔惟在官場政務上倒還算事事皆順的。雲念教給他的政務理念,使他眼界胸懷大開。在宮中跟随沈斓學習及随朝聽政的那幾個月,也學了很多。崔惟記着赴任前外祖父的叮咛囑咐:“莫與上司争鋒,莫與同僚争寵”,再加上他的背景來歷、寬和厚道為人,踏實做事風格,與上司下屬相處得都不錯。本朝自吏治改革後,官員三年一任,設置了若幹考核目标,由吏部和監察院共同組織上司、下屬、百姓三個層面的考核,根據考核結果予以升遷調任。——那是崔惟殿試時借鑒的沈斓政見,早已順利施行了。崔惟人品、政績俱佳,考核優秀,三年任滿等待着入京述職,誰知述職卻被取消,直接調往鄰縣任知縣,如此再一個三年,仍是考核優秀,再不升職就是成心打壓,有悖新政實行了,因此別後第六年,吏部調他回京述職。
如今的吏部尚書是沈斓。
再次看到沈斓被時光消磨了的容顏,崔惟有些欷歔感慨。沈斓的美貌都會塗染上歲月的痕跡,何況自己呢。
沈斓見了他和氣、微笑,完全是吏部尚書的官長樣子,總結了六年的業績後,沈斓問崔惟的志向。官員的再次任命有時也會征求被任命者意見的。
崔惟望着沈斓,終于再也壓不住心願,說:“我想留京,如果允可,希望能留在太子身邊。”因皇上身體不好,雲念代理朝政已三年多了,百官鹹服,四野安定,所以崔惟才這麽說。自己留京不會影響雲念什麽吧,他們,已經太久沒通音訊了,即便雲念有意疏遠或忘懷,他也是刻骨銘心的思念的。
沈斓垂了一下眼睑,道:“本部曾就崔知縣的升職征求過太子殿下意見,殿下的意思,你仍在外縣任職。”
崔惟的心酸澀沉落,好一會兒緩不過呼吸來,終究拼盡力氣道:“你代我再求一次太子殿下可好,你的意見他也許會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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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斓端坐那裏,好一會兒道:“你不方便留在帝京。他也許此生不會見你了。”
崔惟望向沈斓的眼:“是他不願見我,還是你勸谏他不益見我?”
沈斓瞧着崔惟笑了:“崔知縣太高看本部了。太子殿下的情感,他人豈敢置喙?”
崔惟靜默好一會兒,鎮定答:“有擾沈大人,下官聽憑安排。”有那麽一霎那崔惟想辭官不做,可是他不能那麽與雲念作對。雲念要他怎樣就怎樣吧。
沈斓站起來,道:“惟弟弟,我辭了官與你去,你可願?”
崔惟怔了,猛擡頭看向沈斓,沈斓竟然這麽平靜的說出這樣的話,讓他一時詫異,沈大人這是頭腦發昏,不清楚了?
沈斓道:“六年了,不知太子殿下可曾聯系過你?或允你今生再見的諾言?”
崔惟默然搖頭。
沈斓垂目:“你還是這般誠懇,不拿我當外人。我宦海這麽多年,對自己也看明白了。我想抛去一切,再做一回你身邊的沈斓,無憂無慮,樂樂呵呵的,所求不多,攜手同衣。你可願?”
崔惟咳了一聲,一時不知怎樣答。沈大人這是遇到什麽政務煩難不順了?
沈斓道:“那年你落榜失了音訊,我去參加殿試,心裏對你說,惟弟弟,我一定要高中三甲,封侯拜相,給你看。其實你根本不在意這些,我知道,但我以為不這樣就沒法平等的和你在一起,坦然的愛戀你。那時我還是太年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會喜歡到什麽程度,如果我知道,怎麽也不會讓我們走到今天。”
崔惟有些發窘。
“當年,太子為熙王時曾為了你舍棄太子之位,我那時縱然願與你同赴黃泉也比不及他,我認輸;可如今他已是太子,當他考慮天下的時候,目光和支點都會整個挪移,再不會像過去一樣對情、對人、對事了。我不知他最終會如何安置你,但這六年你始終是一個人過的。我總為你擔心。我還記得年少時你向我要這個要那個的樣子,時光一晃,我們都這麽大歲數了。我去陪你一段日子好不好,了了我的心願。你若厭棄我,那就算了。”
崔惟怔在那裏。末了只問:“雲念曾為我放棄太子之位?”
沈斓撫眼笑了:“你不知?也是,這才是他的為人。”沈斓嘆息:“可還記得你做廢太子中舍人那年的中秋夜?那晚中秋家宴上,後宮所有人都有酒,唯獨廢太子無酒。宴會後,皇上賜你酒,但廢太子和柳繹沒有。而廢太子嗜酒,見了新酒抵不住誘惑不品嘗的。所以東宮之內難免不因酒與你發生糾葛。我便負責做這個局,即便無事也要做出事來,因為皇上要廢太子。我與柳繹商議設局,柳繹不忍你蒙在谷裏被犧牲,才勸說你主動行為。——當時我等着看你對熙王死心,然後我來救你,因宮中皆知我對你有情,我可以借機向皇上要你,若要不來,我便陪你死。誰想熙王來為你求情。當時皇上問他:要崔惟,還是要儲位。他說:‘皇上失去雍王是什麽情形,我失去崔惟就是什麽情形。’皇上大約無法想象失去雍王的樣子,再加上有我的勸谏,才緩了一緩,放過廢太子,也放過了你。”
崔惟驚呆了的看沈斓,原來雲念曾有過這樣的選擇,在江山與他之間,選擇了他的生!
他的生命有這麽重要嗎?
崔惟一時惶惶然,茫茫然,飄飄然,不知己身的輕重了。
那日雲念從皇宮回來,并沒言及此事,此後伴在一起、同去金陵,笑顏溫暖,風輕雲淡。雲念到底隐藏了多少事情,都是他不知,卻曾決定他的生死?
崔惟一直以為自己情重,雲念情淡;自己勇敢追逐前行,雲念退縮逃避勉強,卻原來雲念付出的遠超想象,且幾乎是他無法承受的。
忽然就想起雲念那句話:我無法踩着他的屍體走上太子之位。
原來雲念已實行過一回了。
這樣的雲念。
沈斓輕嘆:“我告訴你這個,你定更不願我陪你了。可我不願做小人。我的品格一直是你瞧不上的,這麽多年了,怎麽也得略有提升才是。”
崔惟站那裏,道:“我不是不願你陪我,我只是,要等雲念。”
沈斓笑了,側頭抹了一下眼:“好,那你等着吧,記着我也在等你。”
崔惟不知怎樣說,只有道:“別等我。”你等不來我了,斓哥哥。
沈斓笑了:“這由不得你。”
新的任命下來,洛陽縣令,因是上縣,級別高了一級,正五品上。崔惟沒別的想法,只是覺得距帝京近一些了。
秦滔宴請他,敘說別情兼送行。秦滔如今從外省縣令已調回京就職,席間王臻做陪,很快恢複了舊日情誼。王臻說,崔惟離京第二日盧況就入了熙王府為幕僚,如今是太子身邊近臣——俨然有取代了崔惟的意思。崔惟這才明白盧況的信為什麽一直沒有來。
赴任前崔惟特意轉到熙王府附近,遠遠的看了半日。雲念如今住在宮裏,熙王府閑置着,寬闊的街道上連行人都沒有。崔惟很想進府去看看,看昔日的住所屋宇,那裏有那麽多溫暖甜蜜記憶。終究閉目拭淚,不回頭出了帝京。雲念送他的那十個随從依然跟随。
他與雲念初相識的古廟就在洛陽縣內。待政務交接完畢,一切走上正軌,這日崔惟帶了随從去古廟。崔惟本不想帶這些随從去的,可那管事人說:老太爺的命令,我們這些人必須常伴少爺身邊,形影不離。崔惟也就由着他們了。有這些随從在,說明雲念還關心着他吧。
崔惟發現,這些随從總數不變,人卻是會變的。崔惟問過一次,答說:“回京複命了。”崔惟也就不再問了。
七年過去,古廟越發破舊了。崔惟很高興帶了這些人來,重新修葺古廟,一番整修後,終于能夠重新入住了。
如此每隔了三兩月崔惟就去古廟一次,也不做什麽,就是撫摸一下過往的物事,躺一躺當年的床,回憶過往的歲月。雲念的音容笑貌無處不在,那時雲念說:“将來我們會懷念今日的時光對不對?”
對。
轉瞬又是一年春三月,崔惟數着日子來到古廟。雲念曾與他有十年之約,可是今年才只八年。但崔惟心情也很好,在河流裏捕了魚,提着小桶回到古廟旁,在竈間烤魚。如今那些随從們都很曉事,只要崔惟來古廟,就帶了燒烤野炊的物事在附近聚餐休息,誰也不來打擾崔惟的自得其樂。崔惟用心的将魚烤好了,想可惜雲念此時不在廟裏,只有自己吃了,便聽身後有人說:“魚烤好了?”
崔惟回頭,傍晚的橘色陽光下,雲念站在那裏,春衫淡雅,面帶笑容。
崔惟揉揉眼睛,再看,雲念依然站在那裏笑。
崔惟掐了自己手一下,疼得一激靈,雲念還站在那裏,面帶微笑。
崔惟夢幻樣走上去,腳步都有些不穩,那個光芒籠罩的人已伸出手來,扶住他手臂,輕聲說:“我想你了,來看你。”
崔惟望着那個人,眼中不由淚光泫泫,聽那親切熟悉的聲音說:“我們進去。”
是,樹叢後遠遠的有無數随從在。
他們進了廟,崔惟打量眼前的人。
雲念變了,長大了,成熟了;純潔明澈的眸子變得深隐內涵,連面部輪廓也堅毅沉着了。雲念望着崔惟笑了,這麽一笑,眉眼面目霎時恢複往昔,溫暖,親切,可愛。
雲念笑着,緩慢的将崔惟攬在懷裏。如今雲念的身高也長高了。熟悉的幽雅的香氣環繞過來,崔惟再不抑制,吻上雲念的唇。他激烈的、熱情的、不顧一切的咬噬吸吮,激情中,崔惟将雲念推倒在木床上,幾乎是有些瘋狂的占有那個人。
雲念順從,溫存。
誰也不知道崔惟過後為什麽放聲大哭,他伏在雲念身上,雙手捧着那張臉,嚎啕失聲,淚蹭了雲念一臉。
雲念溫存的抱着他,撫慰着他,良久崔惟才安靜下來。
雲念用手揩崔惟臉上的淚,憐惜笑道:“那麽大人,跟孩子似的。”
崔惟不好意思笑,然後抱着雲念,癡狂親吻。再然後,又一次癡狂占有雲念。
雲念痛得咬緊牙,唇邊卻依然是笑着忍耐縱容。崔惟暢快之後,心裏泛上來溫柔歉疚,他只顧了自己發洩,完全沒有考慮雲念。
雲念笑擋住崔惟手,說:“你傷了我了。”
崔惟這麽起身一看,唬得靈魂飛去,雲念散在床上的衣衫上已是血痕點點。崔惟慌忙跳下床來,胡亂系了衣襟,跑外面燒了溫水,好在崔惟到古廟來都帶跌打損傷止血藥的,忙小心歉疚地為雲念清洗、上藥,雲念只微笑着等待,溫柔,寬寵的樣子,由着崔惟照顧。
晚間崔惟抱着雲念入睡,問:“這幾年怎樣?”
雲念不答,只說了一句:“我還在你面前,有什麽可說的?”
是的,只要雲念還在自己身邊,其餘又有什麽可說的呢?
雲念手指撫着崔惟臉,笑說:“你瘦了。這幾年你做什麽了,想什麽了,一樣樣說給我聽。”
崔惟心酸笑,雲念還是這般,隐瞞自己,卻要聽別人的。
他便一樣樣的說,從赴餘杭縣開始,絮絮叨叨的,雲念微笑聽着,他們的手一直握在一起,誰也不想分開片刻。
崔惟講得都睡意朦胧了,依稀記得雲念的雙眸仍是溫潤,晶晶亮的。
晨起,崔惟依舊做了蘑菇湯來給雲念喝,問:“你那些随從們吃什麽?”
雲念笑了:“他們哪裏用你照顧,你只照顧我就好了。”
雲念在那裏喝湯的時候,崔惟覺得仿佛昔日時光倒轉,又仿佛是神仙化做了雲念,來慰他的相思,——一時不知眼前是真是幻。
雲念要聽崔惟吹笛,崔惟只好獻醜。雲念倚在床上聽,唇邊一直笑着,很放松的樣子。
午後雲念才下床,道:“我本預備今日一早回去的,這可怎麽騎馬,你害慘我了。”言語倒是帶笑的,好似并不以為意。
崔惟歉疚不安,不知說什麽好,雲念卻執意要走了,說:“落城門之前,我一定要趕回帝京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