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黃昏舊夢
“山裏的黃昏,容易讓人想起舊事。”
大隊長一開腔就讓我怔住了。那樣深沉又複雜的語氣,讓人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樣飽蘸了心酸的夕陽,浮動着酸澀的草木氣息的山坡,還有昏黃的光影裏,黯然深邃的眼瞳。
舊事。是否愚蠢的人總是容易留戀往事?我們明知,那些往事,那些昨日,再也回不來。
昨日已死,而今日不再。你,永遠不在我的明日裏了。
這樣隐晦而深重的悲傷,如同嘆一口氣的默然,如此曲折地打動了我的心腸。
大隊長看着遠處瑰麗的晚霞,眼神裏有種說不清的情感,好像是回憶,又好像是留戀——可是那麽清晰直白,仿佛他比誰都清楚,于是那一切終于不能長久:“我想起一個兵,十年前的事兒,那時候比你還年輕。”他轉過頭看着我,唇角的笑容明明還在,卻讓人莫名地感到傷感。
“他是個少校,光電碩士,海軍陸戰隊出身。頭腦好得不行,人卻難得的不驕不躁,活像個人形電腦。最難得的是,長得也清秀,我每次還笑鐵頭兒——哦,你們不知道,那是上一任的大隊長,也是我的上司,我當時還笑他,知道的是挑南瓜,不知道的是挑女婿呢~結果那只老狐貍還反駁,說是‘哪裏是挑女婿,我這明明是給你個小狐貍挑媳婦兒呢’!呵呵。”他的唇角越發上揚,那樣明亮的神采,像是沉溺于回憶之中的快活……往事如同響亮入雲的羯鼓,快樂嘹亮,卻又飄渺短暫。“大隊長……”我忽然有些不忍聽下去。這故事明明才只是剛開頭,可是他眼睛裏頭的神采卻讓我覺得自己像是硬要揭人瘡疤一樣殘忍。
大隊長拿出了叼在嘴裏的狗尾巴草,眼角眉梢裏帶着一絲戲谑:“哦,說起來你們都是少校,也都是海軍出身,連臉型也有點兒像……”他投過來的眼神,讓我莫名地有些心虛,還好大隊長也沒怎麽在意,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不過,專業不一樣。不然我還真以為他返老還童專程回來找我麻煩了呢!”
見我睜着眼睛一言不發地傻傻望着他,大隊長好笑地補充了一句:“而且那小子狡猾得很,成天給我找麻煩設套子,以鬥嘴為樂,以A人為本……這方面,還好你不像他。”
我忽然有些難過了。為了大隊長而難過。
因為,大隊長明明是在抱怨,卻總是帶着笑意。這樣帶着笑的回憶,不會難過麽?就像是隔着磨砂的玻璃不斷地試探觸碰那樣遙遠的美麗,每一次的回憶最後只會徒留傷痛,卻還是固執地反反複複地,想念。這樣自虐式的,感情。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那已是過去。
所有的懷念,所有的溫柔,所有的快樂,已成過去。
這樣直白到不能回避的傷感。令人窒息。我看着大隊長臉上淡淡的笑容,忽然覺得,回憶,或許并不是件快樂的事情。
至少對于被留下的人來說,不是。
大隊長似乎沒有感覺到我的目光,仍然兀自敘說着,似乎在思索着什麽的眼神,讓他的眼睛愈發深邃明亮:“十年前,說起來長也不長,短也不短。仿佛是彈指一揮間,我也從當年的中隊長變成了大隊長……你還不知道吧?我原來就是三中隊的隊長,齊桓原來還是我的隊副呢!當時……那位少校就分在我的手下。這只南瓜摘起來可不容易啊,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把他騙回來。所以說,知識分子,高科技南瓜什麽的,最難搞了。”
我見大隊長還頗心有餘悸似的哼哼了兩聲,那副表情,帶着點兒孩子氣,居然還挺可愛的。我忍不住有些神往地想:那位少校,得有多了不起啊!連隊長都對付不了的大隊長,這麽只妖孽想起他來還一副“與人鬥其樂無窮”的表情,估計當時他們倆沒少鬥嘴啊……
Advertisement
少校。你是個什麽樣的人呢?一定是豐神俊朗才華橫溢,跟大隊長有的一拼。要是能早點兒老A就好了,說不定還能見到這位傳奇呢。我有些可惜地吧唧着嘴巴,悄悄嘆息。
似乎看出了我的想法,大隊長笑了一下:“你就是早點兒來也來不及了,那位少校同志,十年前就不在了。”大隊長的眼神一瞬間變得很複雜——他突然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那樣嘟囔着自言自語的姿态,忽然顯得有些讓人心酸,“我已經失去了那位少校,十年了。”
“Leurséphémères……”大隊長的眼神變得悠遠,悠遠得有些恍惚,“那是他留給我的,最後的一句話。多糟心的小混蛋啊,欺負老子沒文化,哼。好像我不懂法語似的……Leurséphémères……”
那是我見過的,大隊長第一次露出那麽別扭又帶點委屈的表情。似乎是不想讓人發現他的心緒,可是那雙湛湛夜色彌漫的眼睛,卻顯得如此清晰,清晰到刻骨的悲傷。
Leurséphémères。朝朝暮暮朝朝。
人啊,明明是蜉蝣般短暫的生命,卻總是眷戀着短暫的光陰。這樣執着的念頭……像是握緊了手,就不會失去一樣。固執到天真。
如果是真的,那該多好。
是否按照那些庸俗的三流愛情小說的套路,我們在初一見面的時刻便要愛得難分難舍,迷得暈頭轉向。然而如果是真的,那或許也是很美好的事。
只可惜,比較起動人的童話故事,現實永遠都平淡許多。并且在結局上也是如此的,出乎意料。正如紫霞仙子所說。
人人都以為自己猜中了開頭,卻沒猜中結尾。事實上,我們卻連開頭也沒猜中過。這多悲哀。
袁朗第一次見到吳哲,那年他三十歲。
這大概是他在此後多年裏無數次逗弄許三多中,唯二說過的實話。哦,第一句實話是,他叫袁朗,嗯。
三十歲,用袁朗自己的話說,他“還沒玩兒夠呢”!于是他只是用欣賞的目光着站在對面的那具颀長的身影,然後暗自贊嘆:哦哦,是顆好南瓜。然後用疑似深情的語調,莫名誠懇的心裏話,徹底打動了某位天真無邪的少校的心房,一失足成千古恨,從此成為了某爛人的手下。等着小南瓜拎着鑰匙別扭地走出了會議室,爛人扭過頭還興味十足地對自己上司點評——“略顯輕浮,但心理穩重。”“我喜歡他。”“我要定他了。”并且笑得一臉暧昧。
對此上司倒是滿臉的波瀾不興:“你總喜歡給自己挑難管的兵。”潛臺詞是:遲早有天你得遇見自己的命中克星,到時候別賴我沒提醒你。
誰料到。老狐貍,居然一語成谶。
大約是A人太多的報應,謊話說得太多,再精明的狐貍也難得分清自己說過的那諸多話語中,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袁朗發現自己的視線總是下意識地追逐着那位大碩士,習慣性的調戲外加嘲笑,偶爾的溫情帶着一絲寵溺,看着吳哲清俊的臉上時而生氣時而敬佩時而驕傲時而窘迫的表情,袁朗就會忍不住感嘆,人類的面部表情果然足夠豐富——如果一切可以保持這樣的狀态持續平穩地運轉下去,那麽不失為一種平靜的幸福。
人們總是容易囿于回憶不可自拔。袁朗自嘲地微笑。
那次的演習很順利,吳哲,成才,許三多,還有袁朗,這并不是他們第一次一塊兒合作了。袁朗有時候會想,這樣莫名存在的默契,到底是從何而來呢?紅方的人正在逼近,他只好收起了自己的心思,朝吳哲打了個收拾:撤!
吳哲點點頭,收拾好了通訊工具,在成才的掩護下撤退,留下了許三多殿後。那只兔崽子,臨走還不忘設下一串詭雷給随後追上的敵人……袁朗看着不遠處吳哲的臉上露出了邀功似的單純笑容,不由地搖搖頭,嘴上一言不發,可是微微上翹的嘴角依然洩露了他的心緒。
有很久沒有感覺到這樣危險的情感了。
仿佛是一泓淺淺的溪水,卻在不經意間具有了足以吞噬整個靈魂的力量。一不小心,就會陷下去。情不知所起,竟一往而深……演習結束,袁朗看着電腦上打了一半的報告,有些煩躁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還沒想清楚。他還沒想清楚自己對吳哲的感情——毫無疑問,那是喜歡,可是喜歡有多深,決心又有多深。袁朗下意識地想去摸自己的煙盒,卻只摸到一個空煙殼——他無奈的苦笑,估計又是吳哲那小混蛋把自個兒的私藏都偷去孝敬鐵頭兒了。真是的,什麽時候,我變得這麽容易心軟,輕易地放那個人走進了自己的心,卻不料再也戒不掉忘不了。
我還要再想想。袁朗的眼眸映在晦澀不明的夜色中,驀然添了幾分深沉。
誰承想那小子竟然比自己的動作還要快!
“我喜歡你。”
袁朗有些氣急地把電腦電源一關,抱着雙臂臉色陰沉地看着站在自己對面那個一臉淡定完全不認為自己剛剛爆出了什麽大新聞的小混蛋。袁朗眨了眨眼,稍微平息了一下自己的氣息,假笑了一下:“吳哲同志,你剛才說什麽?我想可能是我聽錯了……最近天氣是有點兒炎熱,我覺得你可能是中暑了,食堂有綠豆湯,不用朕伺候你用膳吧?那麽……”他攤了攤手,眼光瞄向了門口,一副吊兒郎當“您慢走請自便”的模樣,看着可真像個流氓多個像個中校。
“我喜歡你。”結果吳哲更厲害,完全無視了袁朗的明示和暗示,劈頭又扔了一次重磅炸彈,可憐了一向橫行霸道慣了的袁老A,被炸得是灰頭土臉。吳哲兩手背在背後,脊背挺得活像一杆槍,怎麽看也不像告白的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跟領導彙報工作呢!呃,當然了,從某種角度上來講,也算是跟“領導”彙報“感情生活”上的工作嘛……(為毛我覺得kuso得這麽心虛……)
袁朗張口想說些什麽,可是看了看吳哲臉上出奇認真的神情,他還是閉上了嘴。雖然吳哲的架勢擺得是一等一的足,活脫脫一副“你不答應小生你就吃虧了你不答應小生小生就強搶了”的彪悍作風,可是袁朗好笑地發現吳哲背在身後的手指一直在糾結得扭個不停,袁朗都快看不過眼了——再扭那手指都要斷了,下次誰幫我打報告啊——吳哲一緊張一心虛就扭手指。好不容易才把話痨這個容易露怯的毛病改過來,怎麽扭手指的病還沒拗過來呢?袁朗無語地扶額。辦公室裏一時間充斥着異樣的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