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拒絕與失去

有段時間《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很是流行,在朋友的生拉硬拽下,我被逼無奈去看了一次。具體的劇情已經差不多模糊了,只是朋友看得鼻涕眼淚滿臉,我卻昏昏欲睡。最後電影快要結束了的時候,我半夢半醒之間聽見了電影末尾的獨白。配着淡淡的曲子,那個同樣淡漠的聲音如此說着。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東西可以比得上一個孩子暗中懷有的不為人所察覺的愛情,因為這種愛情不抱希望,低聲下氣。這和成年女人那種欲火炙烈,不知不覺中貪求無厭的愛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獨的孩子才能把全部的熱情集聚起來。我毫無閱歷,毫無準備。我一頭栽進我的命運,就像跌進一個深淵。從那一秒鐘起,我的心裏就只有一個人——就是你。”

從某個方面來說,吳哲,我親愛的大碩士,隊裏的人形電腦——你還是個孩子。

我輕輕地在心底嘆一口氣,第一次厭倦了自己臉上那變幻莫測時隐時現的微笑——只是無論心裏怎麽想,還得把我的角色演下去:“吳哲,我不能。”我看着那張猝然地褪去了血色,卻兀自強裝着驕傲的臉,淡淡笑着,如此說道,聲線依舊平穩不興波瀾,卻吐出了如此殘酷的答案。

我忽然明白世人為何厭倦了清醒理智。因為那時多麽殘酷的特質,它逼着你忘記心痛的感覺,忘記迷戀的記憶,随時随地都要做出最難過的選擇。我本以為我已經習慣,卻還是在看着吳哲莫名濕潤的眼瞳時,心跳驀然停止。

多麽可憐。我第一次愛上的人,竟然已經愛得這麽深。

多麽可憐。我第一次愛上的人,他竟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愛情。

然而……面對第一次愛上的人,卻依然能平靜地忽略了心痛,做出最理智的決定。不愧是老狐貍教出來的小狐貍。這對于我來說,不是更值得憐憫的事情麽?

我可憐的吳哲,或許你并不需要我的心痛與悲憫,因為你總是這樣固執又驕傲,如同極其堅韌的青松,寧折不彎,寧曲不撓。你不知道,我會因此而心痛。這樣小心翼翼地維護着自己僅剩的自尊和風骨。哪怕是愛情,也不能使你失掉自己。我所愛的吳哲,是最好的人。只可惜,我不能愛。

吳哲抿住了唇,我假裝沒有看到蒼白的唇上那一閃而逝的血色。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我想換個地方。”

我想說,逃避不是個好習慣,吳哲。

我想說,個人私情不該摻雜到工作中來。

我想說,吳哲,我不是那個意思。

雖然我更想說,吳哲,我愛你。剛才是騙人的,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可是最後,我只是揚起眉角看着他,漆黑明亮的眼睛裏是袁老A百年不變永不褪去的神采飛揚嚣張跋扈:“那是你的自由。”事實上,我和吳哲都知道,這樣的尴尬關系只會毀掉我們,也會毀掉我們的戰友。況且……請允許我的私心,小小地泛濫——那是我能留給我自己的心的最後一點位置:這是給我的愛人最後的溫柔。我不想讓他再因我而痛苦。

我看着那雙黯淡了的眼眸,小心地掩去了自己臉上的心酸,不動聲色的打量。我曾經無數次停駐的身影,将再也不會回來;我曾經無數次捕捉的視線,将再也不會為我停留;我曾經眷戀的溫度味道聲音,将再也不會屬于我一人。我單知道人世間沒有能夠挽留的永遠,可我不知道,屬于我的時光,竟然那麽短。我忽然想,那雙我愛着的眼睛,還可以再絕望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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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低斂了眉目,這樣就不會有人看出我剎那間心碎欲死的軟弱了:“這種事,我不會在乎。”

“……是!中校!”吳哲停頓了一下,似乎清楚地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将再也不能挽回,于是擡起手,修長的手指在空中劃出了決絕的弧線,最後停留在太陽穴邊。這小子叫我中校?他有多久沒這麽叫我了……自打他留在了老A,就跟着齊桓他們改了口叫我隊長,有時氣急還叫我爛人。可我喜歡聽他叫我袁朗。當他叫我中校時,我便清楚明白,這故事,再也沒有轉圜的餘地。那雙總是帶着笑意,時而溫和時而倔強的明亮眼眸,終于熄滅。他定定地看着我,仿佛要記住我千年萬年,最後卻只留給我一秒的凝視。那樣短暫。

吳哲敬了禮便出門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始終沒有再說話。

他也沒有回頭。

吳哲自打出了這道門,就不會再回頭。我知道。他也知道。這是他的驕傲,也是我的原則。人生冷暖,并不盡如人意不是嗎?我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空下來的辦公室,然後去摸抽屜裏還沒開封的香煙。我動作生硬地撕開了包裝,點燃了香煙,才吸了一口卻止不住地咳嗽。

頭一次……頭一次覺得,這煙的味道,真嗆人啊。“……怪不得吳哲那臭小子老嚷嚷着讓我戒煙……”我嘟嘟囔囔着抱怨,指間缭繞的煙霧遮住了我的眼眸,這一刻入骨的孤獨纏纏繞繞地籠罩了我,将我與這萬丈紅塵隔絕了開來。

我有些累了。

袁朗閉上了眼睛,倒頭靠在椅背上。我需要一些時間。我需要時間,來寫吳哲的調職報告,來寫下次演習的計劃,來寫下個季度的訓練大綱,來……悼念一下,我那一生一次已經失去并且,再也不能複活的,愛情。

“……有時候指揮官會讓我覺得很盲目。我不知道該把一個士兵當成一個整體的一部分,還是一個個體?”

大隊長側着頭神情專注地看着遠方漸漸落下的夕陽,低沉磁性的嗓音飄散在傍晚的風中。昏黃色的夕陽為他英挺俊朗的輪廓鍍上了一層金邊,那雙最好看的眼睛也映成了一片溫柔的琥珀光。吳緣看着大隊長的臉上模糊的悲傷和若有若無的茫然神色,忽然走神了。

是否軟弱的人總是容易心生留戀?明知道承諾只能給戰友,不能給自己,卻還是在原地踟蹰;這是天真,還是執迷不悟。所謂的愛情,不過是望斷天涯路的一場幻覺,這裏,從來遇不見完美的結局。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吳緣驚訝地發現,對于“大隊長和他以前的戰友不得不說的故事”并沒有太多的驚訝。是否故事太過悲傷,所以太過纏綿。如今回想起來,每一寸美好,都是傷痛。想起來,那位素未謀面的少校,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個人,所以才會讓大隊長也動心。想了很多年,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這樣的一種感情,或許不夠熱烈,不夠悲怆,可是,那是愛。有生之年不能擁有,如此直白坦蕩的感情,反而只讓人羨慕。很奇怪,以大隊長的風姿,那來自上天的眷顧,仿佛時間仁慈地不曾從他身上帶走什麽。至少那雙眼睛,仿佛是永遠不會衰老的。于是,當故事已經死去在那些昨日裏,只有曾經鮮活而今仍存地感情,活在他的眼睛裏。

可是只有大隊長自己知道。有什麽東西,已經不同了。時間走得太快,往事匆匆來不及留戀,唯一保留的關于過去的憑證,只有回憶。

是否那些故事太過甜美,所以不忍心回憶?這樣黯然到傷感的,獨自一人的悲怆。

吳緣想了想,帶着微笑開口,語氣裏是真心實意的感嘆:“那個兵,是個好兵。”凝視着大隊長轉過來的面容,那深邃的眼光像是沉澱着許多再也無法說出口的情感,溫柔又傷感,“他那麽疼,都能忍受過去。”大隊長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凝視着吳緣。

是哪裏說錯了麽?吳緣有些慌張地想從大隊長的表情裏看出點什麽,大隊長卻忽然淡淡一笑,沒有說話,只是低着頭,揚起眼睛看了吳緣許久,那樣溫暖的眼神裏,是蘊滿了光的溫暖。他點了點頭。

那樣溫柔到心碎的笑容。就像是,一個隐藏多年的秘密終于被開啓,一個懷揣多年的感嘆終于被人聽到,一個顏色淡漠到失真的故事,終于有朝一日得見天光。是的,那個我愛過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他陽光,燦爛,快樂,勇敢,他的笑容,是我見過的最好的風景。他唯一的悲傷,只是因為,愛上了我、若是有朝一日,在別人的故事裏遇見你,我要用如何的表情,才能用足夠堅硬的心,說一聲,我不能。

“吳哲……”

“吳哲。”

“吳哲。”

自從吳哲準備調離A大隊開始,袁朗莫名地覺得心裏空了一塊。看着電腦上打了一半的文檔,袁朗又犯煙瘾了。那是上次吳哲來告白的時候,他正在寫的一份報告。吳哲走了之後,他就再也沒找回原來的思路,這份報告,也就無疾而終了。

或許無疾而終的,不止是報告,還有些別的。比如感情。

又或許,自那天後,改變了的,失去了的,忘記了的,不止是報告。還有很多。還有很多,多到袁朗想象不到預知不了,那些伺候多年每每想起只有心痛的改變失去忘記。都再也回不去。

那份報告,袁朗努力了很多次都沒能把它寫完,實在沒辦法,只好半耍賴半懇求地把工作塞到了鐵路手上,讓自個兒老大收拾這篇爛攤子。還好那天鐵路正忙着完成軍區裏交代下來的秘密任務,也沒空打探袁朗的個人隐私,不然他的秘密遲早保不住,得落到老狐貍手裏。那才叫慘了呢!

說起來,報告可以由鐵路接受,可是吳哲不行。愛情不行。回憶也不行。那些傷口,沒法兒轉移,也沒法兒忘情,只好忍受。說來可笑,這一切如同命運般,不能停留,唯有承受。

勉強是不會有幸福的。可是,勉強着自己的心意,這樣自以為是的倔強,到底是從何而來呢?兩個在愛情裏走到窮途末路的傻瓜。怎麽可能在一起。童話故事裏,王子本來就該和公主在一起,國王,只是個跑龍套的角色。在別人的故事裏,我們都是永遠的龍套。

有時候不該把這樣的悲傷說給別人聽,因為每一次的複習,每一次的回憶,都是傷痛。可是,我還是留戀。留戀的,是愛,還是你。

袁朗苦笑着,揮手在桌上那張被晾了很久的外出申請上,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申請人一欄,寫的兩個幹淨清秀的大字:吳哲。

說到底,只是失去你而已。我明知道。那只不過是,失去了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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