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若有相逢
“從很早以前開始,那個人就是這樣的,沒人能違抗他,沒人能拒絕他……”記憶裏,有清亮的男聲帶着笑意懷念,如此篤定地說道,“衆人之中,他是永遠的王者。”
吳緣認真地看着袁朗的臉,第一次不把這個人當做大隊長而是一個普通的男人來看:依舊漆黑明亮的雙眼,皺紋漸漸堆積的眼角,笑起來還是有股壞勁兒的嘴角,仿佛得天獨厚般,時光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過多的痕跡。可是當視線轉到了他的側臉上時,那泛雪的鬓角仍然洩露了他的年紀。吳緣忽然覺得自己的眼角有些濕潤:數十年如一日的老A生涯,最後留給他的也只有一身年老時的病痛,染雪的鬓角和多年孤身一人黯然若失的心疼。
吳緣忍住淚水,眼睛裏還閃着濕漉漉的光——對于老A來說,他還只是個孩子。袁朗放柔了目光,很有耐心地等他開口,關于那位故人,他已經有預感了——吳緣緊張地吐出了那幾句他憋了很多年,一直等待着有一天可以找到那個人告訴他的話。
“吳緣,如果有一天,見到他,替我告訴他吧。”那個人微笑,神情裏看不出一絲怨怼和遺憾,有的,只是平淡的期待。
他很想念他。這麽多年,從未改變。他知道。
面對着袁朗強勢的氣場,吳緣勉強地露出了一個微笑,一字一句吐詞清晰:“叔叔要我告訴你,這麽多年了,無論他快不快樂,難不難過,他從來沒有後悔愛過你。”
從來沒有後悔,愛過你。
不知道要經過多少故事,嘗過多少傷心,我們才有勇氣,有決心,說出這句話。“不後悔”……這三個字說來簡單輕巧,可是那裏面盈着滿滿十年的思念糾纏愛恨心酸。仿佛是過盡了千帆,看遍了斜陽,回過頭時,還是那個人路過的風景最美,有那個人陪伴的夕陽最暖。那個時候,叔叔清俊不改的臉上帶着釋然的笑容,語氣無奈又溫柔:“沒有用的,不管過多久,有多少辛苦,最後想起來,居然還是最想念那個爛人。無論有多麽痛苦,我還是愛他。”
或許愛情最美好也最艱難的地方正在于此。我們十幾年如一日地愛着,記着,過往裏的那個人,直到他成為了時光中最深刻的印記,再也無法忘記。生命裏有過一個重要的人,一個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不能舍棄的人。那麽,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只能是,淡淡一笑,寬容地想:啊,我大概還是會愛他吧。這樣說來,這是倔強,還是自作自受呢?
不知道。有朝一日。我們會不會有那個勇氣。在受過傷後,仍舊溫暖地笑着,說,哪怕再來一次,我也還是會愛他的。
你敢不敢。
袁朗似乎是早就知道了一樣,臉上不見半點驚訝,只有那雙漆黑的眼睛裏閃耀起最燦爛的光芒,如同一整夜的星光,再次落進了他的眼中。果然。只有吳哲,才會讓袁朗露出這種表情麽?吳緣忽然有些惆悵地如此想着。
“……啊,我知道。我也從來沒有後悔過愛上他。從不後悔,從不改變。”袁朗輕描淡寫地說話,只有那雙眼睛裏仿佛重新有了生命的模樣,才洩露了他內心的感情。我們都是這樣,天真,固執,倔強,自以為是,互相傷害,以至于從此失落了彼此,離散天涯。可我知道,有些事,是永遠不會改變的。譬如我愛你。譬如你愛我。譬如我們被自己的思念煎熬,卻堅持不肯開口的倔強,譬如我們被關于彼此的回憶纏繞,沉浸在孤獨的時光裏不可自拔的溫柔。吳哲,我知道,我們都是這樣的人。
袁朗緊接着就問了起來:“那麽。吳緣少校,你和吳哲,是什麽關系?”吳緣像是被大灰狼逮住的小灰兔,只能老老實實地作答:“吳哲,是我的叔叔。”
叔叔在被爺爺奶奶接回來之後沒多久就清醒了,可是可能是由于昏迷的時間太長,他的右手失去了原來的靈活性,雖然基本生活自理沒有問題,可再也不能握槍了。同時,由于後腦受到了損傷,他失去了關于在A大隊的很多記憶,于是心高氣傲的叔叔不肯回到部隊做文職,就讓爺爺幫他辦理了退伍手續,在家開了家咖啡館和花店,每天除了種種花就是泡泡咖啡,離開了作為老A的刺激生活,他似乎有些悵然若失,可是新的生活對他來說依然具有吸引力,漸漸的,他也忘記了原來當兵的自己。
只是對于自己失去的關于老A的記憶,叔叔始終耿耿于懷想要回憶起來,可是他每次想起來了過不了多久就會忘記。所以叔叔就把所有想起來的事情整理成一本本日記,每次他都會翻上好久也不停手。在他的影響下,從小我就對老A這個名字充滿了好奇,于是長大後沿着叔叔當年的軌跡,我也成了老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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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可沒有犯保密條令啊,那些關于任務的細節和不能洩露的事情叔叔都沒給我看過……”吳緣看着袁朗眯起了眼睛,表情越來越危險,緊張地解釋,“叔叔想起來的最多的事情,都是關于你的,大隊長。那時他不記得了所有人,腦海裏唯一的名字,就是袁朗。”
看着吳緣誠懇的臉,仔細看看,确實和吳哲很是相似。袁朗輕輕地呼出了一口氣,右手背在背後,小心翼翼地握成了拳頭。
吳哲……
那個自以為過了很多年,已經堅強到可以放在心底偶爾回憶不再沉迷的名字,再次在耳邊響起。袁朗驚訝地發現,自己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麽冷靜理智——至少在事隔多年再次聽到關于吳哲的消息後,他的手,開始不可控制地戰栗了。
吳哲。
吳哲。
吳哲。
那樣軟弱到,仿佛喃喃自語時,想到都會心軟的名字。若是有生之年可以再相見,會否我的淚,終于可以再沾上你的衣。
那天之後,吳緣再沒能見到袁朗一面。當天回到寝室就被隊長提溜着單獨談話去了。一出房門,齊桓就黑着臉開口了——當然了,他一向是黑臉,刀子嘴豆腐心,看不出喜怒的:“吳緣,你是不是去問過大隊長了?”吳緣眼皮一跳,當即心虛道:“嗯嗯……不是,不是隊長你讓我去問的麽……”
我讓你去問我讓你去問我讓你去死你怎麽還沒去啊口胡!!!!!!!!!!!1以上為齊桓同志的內心發言。事實上已經是中隊長的齊桓不可能這麽不顧形象。看着吳緣那張和吳哲意外相似的臉,想到十年來袁朗最終歸于寂寞的平靜神色,齊桓最終只是嘆了口氣:“……算了,你先回去吧。”
“……”吳緣忐忑了半天,偷偷觑着齊桓的臉色并無什麽波動,只好回了寝室,空空的走廊只剩下齊桓一人徘徊,最終沉默着走開。
那兩個人的故事,始終是屬于那兩個人的。無論是吳緣,齊桓,哪怕是看着故事的我們,都不過是看客。
就像是袁朗說的,十年了。很多事都過去了,很多人都忘記了。成才C3和齊桓可以獨當一面,就連當年最木讷的許三多也成了中隊長,輔佐在成才左右。鐵路退了休,回家含饴弄孫,臨走之前語重心長弦外有音,拍着袁朗的肩膀:“有時候,別對自己太狠心。也別對自己喜歡的人太狠心。”袁朗也只能心酸一笑,當沒聽到。作為老A,能活下來,好好地撐到退休已經是難得,只可惜就連當年那個最優秀最受矚目的少校也已經消失在了漫漫的過往裏。
“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這樣死了心卻還在等待。”
那一次,好不容易輪到齊桓休假終于可以回家結婚,單身生活結束之前,袁朗拉着他喝了一夜的酒,談完了過去,說完了祝福,難得喝醉的袁朗也只是拉着齊桓的手臂絮絮叨叨說着些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聽懂的話。
“你看,所有人都在繼續着自己的生活,只有我還傻傻地停下原地。我不是在等你……我早知道你不會回來。可我還是留在了這裏。或許,我不會等你,只是不想離開而已。”
“我有時特別後悔沒有早點告訴你,我的快樂我的痛苦和我自以為是的顧慮。可是,那也只能是後悔而已。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唯一讓我挂念的,只是孤獨。”
“如果,如果。人們總喜歡說如果。連我也不例外。可是,如果有的選的話,我還是,還是想要遇見你怎麽辦。”
“可是,不管多痛苦,我都不後悔,真是死心眼。要是愛一個人,都是這麽辛苦,多不劃算啊~孤獨了很久很久了,這個懲罰,夠不夠讓你消氣啊?”
最後,袁朗眯着眼睛,臉上挂着笑,小聲貼着齊桓的耳朵喃喃道:“兄弟,新婚快樂啊要……我已經,再也沒有那麽個結局的可能性了。”說不清是遺憾,還是喜悅的聲調,俊朗的臉龐上仿佛快要哭泣的悲哀笑容,還有鬓邊染雪的發絲,讓齊桓沉默了良久,只能用力地握住袁朗的肩膀,往自己嘴裏又灌下了一瓶酒。
那天,基地食堂裏空曠得要命,只有兩個頂着大校和少校軍銜的老A喝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第二天離開基地的時候齊桓連走路都是曲線前進的,倒是袁朗,起床了洗把臉,依舊是那副冷靜得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嘴臉,微皺眉頭送齊桓上了車。
齊桓一直沒想明白,袁朗是怎麽能夠對自己那麽狠下心的。跟着袁朗有十年不止了,他是最了解他的:像狼一樣的性子,占有欲強,堅毅倔強,冷靜理智,像袁朗這樣的人,怎麽能夠忍心眼睜睜看着自己最愛的人離開自己?
當年跟自己媳婦兒求婚的時候,還沒開口媳婦兒就笑着說:“我答應了。”齊桓困惑地問她為什麽答應得那麽爽快的時候,媳婦兒笑得很是羞澀:“我那麽愛你,等了你那麽久,實在不忍心為了矜持讓自己再多等那麽一會兒了。我愛你啊,怎麽忍得住。”
齊桓看着自己心愛的人,忽然抱着她嚎啕大哭起來。這眼淚不為自己的愛情,只為自己那個心已成灰的隊長。
我那麽愛你。怎麽忍得了耐得住,讓自己等下去。更何況,是一場無望的,等待。
齊桓有時會想:或許應該說,袁朗已經習慣了犧牲吧!
為了做老A,犧牲了自己作為普通人的人生,為了吳哲,犧牲了自己的愛情,為了愛情,犧牲了自己的青春。如果說,人的一生,一直都在付出,有所犧牲,那麽我們到底得到了什麽。至少對于袁朗來說,用孤獨作為懲罰,他已經煎熬了十年,足夠了。這一次,希望隊長,可以得到幸福。
無論過多少年,他都是他齊桓的隊長,就像吳哲和袁朗一樣,天經地義,永不能改變。
若是這份愛,得不到救贖,我甘願封緘以蝶。
可若是能再見到你,那是多麽好的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