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棋局
六年後
新朝初定, 顧怿被新帝封為丞相。
宮人帶着顧怿穿過一道道刷了朱漆的宮牆,一路走到了皇帝的寝殿。到了殿前又被侍衛攔住, 等着通報完了皇帝下旨才能入內。
盛夏日出東北, 光芒熾盛。宮中的大殿都是坐北朝南,他望北立于禦階下,面前是重檐庑殿頂的大殿, 面闊九間高數丈, 很是高大巍峨。宮殿檐下的彩畫描金繪銀好不輝煌,檐上是明黃泛光的琉璃瓦, 他略擡了擡頭, 被照的幾乎睜不開眼睛。
裴申就在這殿內住着。
這九天阊阖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的地方, 到底是換了主人。
“顧大人, 陛下宣您進去呢!”
一個小太監笑臉相迎, 一路又引着顧怿進了殿內。
裴申穿着一身衮龍常服袍子盤腿坐在暖榻上,身前是一張活面棋桌。沒有旁人陪他下棋,他便一手執黑棋一手執白棋, 下的分外認真。
數年之前這個人還是同自己在國子監同室而學同屋而眠的同窗, 而今他卻已經成為了這山河的主人。
原本溫煦柔軟的少年變成了殺伐決斷的君王, 日子太久了, 自己幾乎都有點想不起來他之前的模樣了。可是他而今認真下棋的模樣, 竟真的有些當年和自己秉燭讀書時的感覺。
“臣參見陛下, 恭請陛下聖安!”
顧怿向裴申行了個大禮, 裴申聞聲回頭,急忙賜他平身。
“撷歡,正好你來了。朕這裏正好有殘局不知如何解, 你坐這裏!”
“謝陛下!”
顧怿應了一聲, 坐到了裴申對面的位置。
裴申對顧怿是真的很不錯,這普天之下,能同皇帝同榻而坐的臣子可不多。
顧怿受寵若驚,連忙仔細去看那棋盤上的戰局。
暖榻上擱着書卷,顧怿本以為裴申是在對着棋經打譜,沒想到湊近一看,榻上的書卷全都是兵書,棋盤上的棋局也毫無章法。
裴申竟然真的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棋分黑白,裴申手裏同時拿着黑子和白子,下的時候卻極為偏心。其中黑子占上風,已占據整個棋盤的半壁江山,白棋就不太行了,被圍追堵截疲于奔命。
裴申請顧怿坐下,又将裝着白子的棋罐推到了顧怿面前。
“撷歡,你拿白子,破局!”裴申說道。
顧怿看着這棋局覺得壓力很大。
這白棋局勢這麽差,眼看就要被黑棋圍死了,還破個屁的局?他這不是存心欺負人麽?
得!您是皇帝,惹不起,下還不成麽?
顧怿坐到裴申面前,撚起了一顆棋子。
他負隅頑抗死不認輸,不一會兒就下得滿頭是汗。顧怿的棋力不弱,但是卻沒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倆人又下了一會兒,形勢依舊很差。
“臣惶恐,這棋局臣破不了!”
“怪朕。是朕自己把這棋局給下壞了,不是你的問題。”
裴申看着這棋局也笑了笑。
“我們這一輩子其實也是一局棋。我們自打生下來就在別人下過的殘局之中,他們擺好了子,我們拿過他們餘下的棋子繼續走。倘若我們接過的是好棋,之後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倘若贈我們棋子的人本身就進了困局,我們也很難有回天之力。後人們一直在走祖宗的老路,我們生來就什麽都沒有,大局既定,努力也沒有用處。撷歡,你說,我們碰見這樣的情況應該怎麽辦呢?”
顧怿小心翼翼的擡眸看了裴申一眼,試圖揣測他的想法。
裴申低下頭,一把打亂了所有的棋子,又将所有的棋子都收回到棋罐之中。
“你看,這就是朕的方法!倘若上一局我們注定會輸,不如主動結束這一局,大家重新開始!之後每個棋子都幹幹淨淨的出現在這棋盤上,所有亂了套的公平與正義就有可能會再次被找回來。”
他之前那麽努力,去讀書考科舉,後來又習武去帶兵。他覺得即便是他出身寒微也沒有問題,只要他努力,他就可以融入那個階級。
可是結果呢?
貴人們彼此牽扯着,關系堅實的如同鐵桶,他完全擠不進去。努力了一場,最後只成了他們嘴邊未擦的飯黏子,只有被他們吃掉才能真正融入他們,否則很快就會被丢進泔水桶裏。
憑什麽?
丈夫自有淩雲志,他為什麽就要放棄自己的夢想,一輩子只圍着一個女人過一生?
他原本是想致君堯舜上的,可是他所侍奉的并不是堯舜,他也從來都沒有致君堯舜上的機會。
所以他不如把自己變成堯舜,問題明顯更容易解決的多!
他的那位岳丈年老昏聩,德行別說比之堯舜,就算是與普通人相比也要差上不少。他那位岳丈之所以能坐到那萬人之上的位置,無非是當年投了個好胎而已。
他本就不比這天底下的任何一個人差,為什麽就不能取而代之呢?
多好,他成功了,自己真的坐到了這龍椅之上!
裴申從白棋棋罐裏随便拿出一顆棋子置于掌心握成拳,示意顧怿去拿那黑棋罐中的棋子。
他擡眸沖顧怿微微一笑,笑容令人如沐春風:“撷歡,你來猜先。”
顧怿糾結片刻從黑棋罐中拿出兩顆黑子。
裴申張開了自己的手掌:“撷歡,你輸了,這局朕先!”
連下幾局,裴申又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大齊初建,正是用人之際。前朝官員有心歸順的,朕都給他們升了官,只有個別想不開的老臣逃的逃致仕的致仕。大齊目前正缺一個相國,旁人朕信不過,只有撷歡你可以擔此重任。可朕怎麽聽說,你并不願意呢?”
顧怿低了頭,半晌沒有回話。
前幾年大錦的老皇帝病逝,令皇太孫趙熙即位,新皇即位還沒有多久,他的那位二皇叔就帶兵攻打京城,說要清君側。邊患未已,國內匪患不斷,皇室又有叔侄阋牆。整個大錦亂成一片。
裴申是武将,原本代表王師打齊王,趙熙人沒有自己那皇爺爺迂腐,此時又正用得着裴申,就給裴申升了官。裴申打敗了齊王立了大功,被封了将軍,之後又幫着新皇清理齊王餘部。
前安定侯方修一向與齊王親近,之前他又害過趙熙,趙熙很是厭惡他。方修本來被貶到南方瘴疠之地做了個小官,同僚見風使舵擠兌他,方修不堪受辱,懸梁自盡。方修長子方煥本在邊境領兵,聽聞齊王兵敗以及父親的死訊,憤而謀反。
裴申原本被派去剿滅方煥的叛軍,誰知方煥在邊境與裴申的那位做過土匪的義兄熟識,經由那位義兄從中說和,裴申與方煥合作,引着十幾萬邊軍打進了京城。
整個過程中,顧怿也出了不少的力。若不是顧怿這個朝廷大員臨時反水,他們這些叛軍只怕也不能這麽快就能攻破大錦的都城。
裴申的那位義兄向來以裴申馬首是瞻;方煥是個莽漢,此舉只是為父報仇;至于顧怿則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裴申本來就很會做人,最會處理這些人之間的關系,自然而然的成了他們的新主。
跟旁人不同,顧怿之所以參與這件事并不是與前主有什麽龃龉,無論是老皇帝還是小皇帝都非常信任他,可他還是背叛了舊主。倘若他真的跟新朝做了相國,日後修史書,貳臣傳中必定會留下他的姓名。
顧怿之前也問過自己為什麽會幫裴申造反。
他告訴自己,裴申之前救過他,他欠裴申一條命。所以只要裴申提要求,他就不能不答應。
他不是忘恩負義的人。在國子監讀書的時候,裴申就樣樣比他強,後來裴申考上了狀元,他卻只是個榜眼。若不是為了救他,裴申根本就不會跟壽陽公主沾上關系絕了仕途。他得到的一切原本都應該是裴申的,他欠裴申那樣多,區區一個貳臣的名聲又能如何?
可是後來他還是推翻了這個理由。
他是在騙自己,事情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他十幾歲的時候就去鬼市中胡混,什麽髒錢都賺,甚至還在西洋人的飯館裏玩過黑/吃黑。他平日裏只是裝的人模人樣,哪裏有那麽深的道德感?
他只是為了自己!
他已經三十歲了,他初入仕的時候升官升的很快,可是到了三品的時候就卡住了,一直在這個位置待了四五年都沒有更進一步的機會。
他的岳丈是丞相,他的大舅子是岳丈選定的繼承人。岳丈雖然在仕途上幫他很多,但是比起親兒子畢竟有限。如果他不跟裴申合作,他這輩子也不可能位極人臣。
可是他葉公好龍,如今事情都已經成了,相國的位置已經擺在了他的面前,他又矯情的怕起了“貳臣”的名聲。
裴申見顧怿一直不回話也沒有催,只是靜靜的等着他。
顧怿糾結許久還是拒絕了裴申:“陛下,臣不能答應您。臣是前朝一甲進士,天子門生,先皇待臣不薄,對臣有知遇之恩。臣助陛下登上皇位已經是萬般的不得已,臣不能再做其他的事情了!”
裴申好像是看透了他的這一張假面,笑了笑,又給了他一個臺階下:“他們對你是有知遇之恩,朕也可以有,甚至可以超過他們十倍。撷歡是無雙國士,不知你要報的是國中的黎民百姓,還是你之前侍奉的那個昏聩無道的君主?史書都是後人寫的。你是大齊的開國元老,日後必定萬古流芳。到底怎麽選,要靠你自己了!”
顧怿擡眸看了裴申一眼。
他的這番“國士”的說辭吸引力真的很大,似乎連“貳臣”的罵名都可以輕松遮蓋過去。
不過他們一起建造的這個“大齊”真的可以長久嗎?他真的能萬古流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