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真不巧,關于做風筝李全澔還真有點心得。小時候特別喜歡在天上飛的東西,美術課上做的風筝不知為何總是飛不起來,他還費了番功夫研究怎麽做風筝。他向二哥要了小刀,蹲在廊下就削起了竹子,三兩下一只素色的菱形風筝就做好了。

“你什麽時候這麽樸素起來了?”二哥笑他。

李全澔撇撇嘴不理他,只是順手又削了一只竹蜻蜓,握在手中一轉便朝着藍天直直飛去。

“你怎麽連這個都會做?”李全志開心地上前彎腰拾起竹蜻蜓,把玩在手裏愛不釋手。

“要是你的紙鳶能飛的比我高,那只竹蜻蜓就送你。”

“哦?那我也要加入。”另一個聲音興沖沖地插了進來,原來是他大哥李全昭。

這還是李全澔來這一個多月第一次見到他大哥,聽說大哥平常跟在他爹身旁學管事,放在現代還是高中生的年紀,舉手投足間卻沉穩的像個成年人。但看他歡快地跑回房裏拿他珍藏的紙鳶,那身影不就還是個孩子嗎?

他看着也忍不住跟着笑了。他另一個姊姊讓婢女攙扶着走了出來,用團扇半遮着臉看着他們樂的直笑。

李伯帶了幾個婢女,用馬車拉上這四個孩子,便浩浩蕩蕩地往城外駛去。這樣想想,這還是李全澔來到這裏之後第一次離開家門。這麽宅的生活倒是挺合他的意。

為了讓風筝能放的又高又遠,李全澔在馬車上把風筝線多繞了半圈,又把紙面增加了一半,他很有自信能贏的了他那兩個哥哥。要是贏了的話,要不要再把全志那漂亮的風筝給拐過來呢?

剛出了城就是整片的青草地,李全澔樂的撲上去打了兩滾。又換來他兩個哥哥一陣笑聲,“李全澔,你是狗啊?”

“輸了的人才是小狗!”他回身做了個鬼臉,拿着剛做好的風筝迎着風奔跑起來。

他看着素白的風筝随着風越飛越高,卻有些恍然。和上一世比起來,哪一世過得比較開心呢?他好像已經很久沒有回憶起過去的事了,扮演個孩子也很趁手。那為着生活不得不低頭的每一日……在公交車上和人擠着,拉着拉環昏昏欲睡,為了趕那一兩分鐘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日子,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不過就算是現在也得為了更平穩的将來而認真念書,一樣得看夫子的臉色過日子。但這一世,身邊有人服侍、家財萬貫,還有哥哥姊姊跟爹娘圍繞,把他捧在手心裏像怕碎了一樣。果然還是現在過得比較開心吧?還是因為身為孩子才開心呢?

“李全澔,你發什麽呆啊?你線都斷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沒注意控制力度,風筝被風卷的半天高。看着素白的風筝消逝在天際,手中的線無力地垂落在地面上,他卻覺得有些羨慕起那風筝了。

“欸,你的竹蜻蜓歸我了。”二哥一臉小霸王樣的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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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澔還有些愣愣的,從懷裏掏出那做好的竹蜻蜓,看着他二哥五顏六色的紙鳶在空中搖搖晃晃地越飛越高。

“那我的呢?”大哥看上去也有些不服。

“我回去再做一個給你。”

大哥這才滿意地點點頭,拍拍他的肩稱他上道。

沒了紙鳶的李全澔只得往回走,去找他那坐在馬車上的姊姊,這還是他第一次和他姊姊說上話。這個時代的親職分工很細,生了孩子之後,教養的工作便交給夫子,生活起居便交給下人,李全澔到現在還沒見過他爹。有很多事情都比親情來的更加重要。

“我真羨慕你們能那麽自在地四處奔跑,要是我也是男子就好了。”秀人看着兩只風筝在風中蕩漾,口氣中充滿着羨慕卻又有着濃濃的失落感。

李全澔看着他姊姊兩只小腳穿着小巧精致的繡鞋在馬車外晃蕩,便覺得有些心疼。

“總有一天一定可以的。”他說的肯定。

“哦?你怎麽知道可以?可以又是什麽時候?”

“也許是幾百年以後。”李全澔被他自己這不着邊際的保證也弄的有些害臊,“但我相信,女子的美醜與品行,絕對不是因為一雙腳而決定的。只是現在大家還無法接受,總有一天他們會懂的。”

坐在身旁的女孩,因為這番話而笑瞇了眼,笑起來臉頰紅撲撲的,像三月的春風,“二娘總說你嘴甜,原來是真的。”

“姊姊,全澔可不只是嘴甜。”李全澔不禁起了玩心,随手摘了一把地上的黃花,編成一束戴在秀人的發髻上,“真好看。”

秀人笑了,卻是嘴上不饒人,“是人好看還是花好看?”

“當然是姊姊好看,襯着黃花又更好看了。誰娶了姊姊那肯定是一百輩子修來的福氣。”

“為什麽是一百輩子呀?”

“人說十年修得同船渡,要跟姊姊過一輩子那肯定需要很多很多很多的福氣了。”

“你啊……”秀人捏捏他的鼻子,又笑了出來,“哪天總有人要溺死在你這甜言蜜語當中的。”

很多年以後,李全澔入了宮之後,看着由宮牆砌成的灰色天空,還是經常想起這一天。無邊無際的藍天映着廣闊的草原,一青一靛的兩個身影在草原上笑鬧着,彩色的風筝放的很遠很遠,在風中互相追逐,簡直要成了兩個小點。風從遠方吹來,帶來孩童們的笑語。

這天紀夫子沒找着他,沒法子只能放了他一天假。炙熱的夏天漸漸褪去,風中捎上了涼意,整座院子鬧哄哄地準備過中秋,該請哪個戲班子,唱哪出戲?月餅該做幾種餡的?哪家又送了什麽禮物來?只可惜這熱鬧的氣氛似乎全然沒吹進李全澔的書房裏。

“先生,您真覺得儒道便是治國之道嗎?”他趴在桌子上看着眼前那堆蝌蚪文,思索着該怎麽變着法子激怒夫子,讓他別再逼着自己背書。光是背下來有什麽用?重點是理解啊!理解!這些死讀書的!

“正這些經典裏規範了何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何謂君子之道,告訴你如何行的正做的端,不讀書何以作人?從聖人經典中學習楷模,幫助你判斷事情。你倒是說說儒道如何不是治國之道?”

李全澔無聊地打了個大哈欠,他當然知道現在讀的這些經典不過是古代一套行事準則,就像是未來的基礎教育一樣。所有的知識、道理,都根基與此。子曰:“不學詩,無以言。”說的正是當時人們的共通語言,如何用人人都能理解的譬喻和優雅的語言說個明白,便是如此。但他還是覺得無聊!

“先生所言甚是。”他坐直身子,認真了起來,“只不過依學生淺見,前人所著,未必能因應時勢所趨,恐有馬塵不及之憾。所謂來年皇歷,即便是皇歷亦是一年一新,這幾本書又何能歷久不衰?”

“那便是世代傳承下來的智慧,自有他的道理。”難得看着學生認真一回,紀夫子也有些讓他給唬住了。

“戰國時代有鄭、啓、宣、宋、姜、齊六國分立,而今何如?當時儒、墨、道、法,百家争鳴,又何得以獨尊儒術?怕是我中原數千年以來未有以儒術一統天下者,何也?依千年前的戰國局勢衍伸而出的學說不過乃紙上談兵爾爾,學生又何以獨學儒術?”李全澔偷偷擡起眼來觀察夫子神色,本以為說出這番大不敬的詭辯會令他怒的拂袖而去,沒想到夫子竟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他背後冷汗直流,“恕學生鬥膽直言,這幾本破書不過是前人依據當時時勢所言的一己之見,用千年前的老骨董來見解當今我大盛的局勢,怕是已陳刍狗。”

夫子沉思良久,終于擡起頭來直視他,“公子能有今天如此見解,老夫甚感欣慰。老夫會向老爺請示,請他為三公子聘請擅長各家學說兼以對當今時事聊若指掌的夫子,為公子解惑。”

什麽叫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李全澔今天這是徹底體會到了。

見他的學生今天好不容易終于出息了一回,夫子感動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從我大盛如何一統江山一路講到了當今天子,從京城一路講到這行州是何等物阜民豐。男人講起政治那是沒完沒了的。李全澔托着腮,漫不經心地想着,對于這個世代的文人來講,政治那就是一等一的抱負和理想。這麽說來,未來的世界倒是要精采不少。

講到夫子終于喝幹了第十壺茶,跑了第四趟茅廁,李全澔才善意地提醒他,“先生,學生受教了。今日乃是中秋月圓,家人團聚之日,要不讓學生送先生一程吧。”

夫子這才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連忙起身告辭。李全澔年紀尚小,當然不可能讓他送夫子送到家,只是一路送到了家門口,讓下人點了盞燈籠,才目送着夫子步入夜色。今日月色甚好,即便不點燈籠應該也能看的清這一路上的青石板路吧。紀先生雖然人是啰嗦了點,對他嚴格了點,下手重了點,但也還稱得上是學識淵博,也不如一般夫子那般迂腐不知變通。重要的是,紀先生也是他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第一個手把手的教他讀懂這一切的人。看着紀先生的背影,不由得生出一些好感來。

“全澔,出來送先生呀?什麽時候也變得這麽知書達禮了?”中年男子從外頭回來,穿着墨綠色的便服,上頭繡着暗紋,一看就知道所資不斐。男人笑着伸出手來親昵地搔了搔他的頭。

李全澔這才反應過來,叫了聲,“爹。”

“好孩子。”男人伸手把攔腰抱起,讓他在自己肩上跨坐着,樂的往屋內走。引來仆役一陣老爺小心的呼喊。

坐在父親肩頭上的李全澔還有些愣愣的,原來自己還能被這麽輕易抱起嗎?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經向往被父親抱在肩上,享受那高人一等的感覺。可惜他前世的爹腰不好,從來沒能讓他實踐過這個夢想。他不禁要想,讓他穿越來這個世界,是不是就是為了要彌補他上一世沒能完成的希望和夢想?

這幸福的讓他感到有些不真實,整個人輕飄飄的好像踏不到地……好吧,他現在在他爹肩膀上,的确是踏不到地。

“老爺,您回來啦。”

“爹,您好久沒回來了,有沒有想秀人?”

“爹,你怎麽只疼全澔,全志也要爹抱。”

“老爺當心腳下,小公子可別磕道頭了。”

李全澔攀着他爹的幞頭,有些不真切地看着這一切,亮晃晃的大紅燈籠照的園內猶如白晝,大家都笑着、鬧着,為一家團圓真心感到喜悅。院裏已設好了席,剛做好的月餅和柚子堆的有山那麽高,不知是哪的栀子花已經開好了,風中花香撲鼻。父親高舉着他的雙手,像是要去觸碰那月亮一樣。

“全澔,有沒有認真念書,聽你娘的話呀?”

“有,爹,全澔最乖。”紀夫子聽到這話怕是要吐血。

“嗯?你沒有從樹上爬下來摔着了?沒背書還假裝失意?還有逃課跟全志去城外放紙鳶?”

李全澔有些心虛地揪緊了他爹的後領,“全澔調皮,請爹責罰。”

他爹卻爽朗地笑了,把他從背後抓到前面來高高抱起,李全澔這才第一次看清了父親的長相。男人的年紀比他看上去的要老上好幾歲,正值壯年卻已兩鬓斑白,笑起來有深深的皺紋,是為公事煩心而烙下的吧。

“傻孩子,爹寵你都來不及呢,哪舍得罰你?”他笑着把李全澔放在地上,牽着他的手走過早已熟悉的園林,手把手的帶他指過這園中的一草一木,“爹知道你天資聰穎,活潑好動,這都是好事,但這不能作為偷懶的借口。你看這園子,看這假山假水,再看看你身上這身衣服這鞋,無不上乘。你之所以能夠享受這些,正是因為我李家前人比別人努力拚搏打下的。巧者勞而知者憂,你既然身為李家後人,便不能只為自己而活。答應爹,你會為天下蒼生着想,為黎民百姓謀福祉,以不負我李家之聲譽,這才是我李展一的好兒子,知道嗎?”

其實李全澔有很多話想說,比方說這階級差距并不是這樣造成的,又比方說他其實志不在此。但看着父親那高大的背影,堅定的口吻,與那隐藏其中的滿腔熱血,話到了嘴邊還是成了,“孩兒謹遵教誨。”

“嗯,我就知道我們全澔長大了,不比從前了。”說着,又笑了,那笑容中充滿着對兒子的肯定與驕傲。溫暖寬厚的手掌,像是能包容一切似的拍拍他的頭。李全澔便覺得那是全天下最為榮耀的冠冕。

這晚李全澔跟着喝了點甜酒,孩子的身體尚不勝酒力,他整個人暈乎乎地,跟着大人跪地拜月,吃着鮮甜的鲈魚,窩在娘親懷裏剝柚子。

臺上唱的是這個時代的《繡襦記》。蝴蝶翅膀掀起的風,吹得這個世界連皇帝都換了好幾個人坐,敗家子戀上一代名妓散盡千金的故事卻是亘古永傳。臺上唱的正是〈打子〉這一折,說的是敗家子的爹如何把這不長進的敗家子打到斷氣,棄屍荒野。

李全澔看的全身冷汗直流,中秋演這出免也太晦氣,李老爹這不是暗示他再不成氣候的下場嗎?這孩子才不到十歲啊!

娘親溫柔地拍着他的背,哄他吃月餅,“放心,你爹要是想打死你,還得先過我這一關。娘怎麽舍得我唯一的兒子受這種苦?”

李全澔終于明白這不知天高地厚調皮搗蛋的個性怎麽養出來的了。

他往少婦懷裏又蹭了蹭,笑的露出了小巧可愛的小牙,“還是娘親待我最好!”

少婦笑着,映着滿月和宅邸中的燈火,笑的溫柔婉約,充滿着對這小兒子的寵溺。宅裏的鑼鼓敲的震天響,戲裏戲外倒也看不真切。

全昭、全志圍坐在父親身邊,輪着吟詩作對,一争高下,仰着脖子就只企盼父親一個肯定。他姊姊手握團扇,不時跟着調侃兩句,輕笑的樣子就像是銀鈴在中顫動,令人心醉。大娘坐在二娘身邊,搖着扇子看戲看得出神。一方仆役占滿了大半個園子。

花好、月圓,人團圓。秋天的月亮格外清冷,月色倒映在池中随着水波蕩漾,一時間竟無法分辨所在之處是否仍在人間。微涼的風捎來秋天的寒意,正是一年之中最舒爽的季節。下次什麽時候再跟哥哥姊姊們……去城外放一回風筝吧,還有找上爹、娘和大娘,李伯、小青、紀先生。平時那麽嚴肅不茍言笑的紀先生,那時也會露出笑容嗎?還有爹答應他要再找一位夫子,不知道會是什麽樣的人?還會教他什麽樣的東西?還有以後……李全澔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在娘懷裡睡了過去。

“喏,你瞧,小公子連作夢都會笑呢。"

“不知道是什麽香甜美夢,看他笑得這麽甜。"

若世上真有神明,李全澔真心想祈求他讓時間停留在這一刻,不再往前也不退後,讓這一家人永遠停留在這美好的時刻很久很久,最好永遠都不要結束。

作者有話要說: 沒曝光沒人看哪好寂寞,有你們在真好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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