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記得出事那天,才剛吹起了北風。李全澔剛從他二哥那弄來了一只笛子,開開心心地爬上他專屬的榆樹,一邊看着牆外熙熙攘攘的人潮,咿咿嗚嗚吹得不成調性。李伯已經是第三天抗議他吹得實在太難聽,只得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起來偷偷吹。
厚重的大門被人給推開,慌慌張張地跌進來一個穿着灰衣的下人,看那樣貌似乎是平常服侍爹的随從。
“夫人呢?我要見大夫人。”他一口氣還沒喘過來,便急急喊道,“老爺、老爺讓人給抓了。”
他大娘不疾不徐地從房裏走了出來,走到他跟前擡了擡手,“不急,出了什麽事慢慢說。”
“老爺此次進京述職,那左督禦史張弘道卻誣陷老爺串通夷人意圖謀反,當庭拿下押入大牢,就連大、大公子都給抓了。”下人腿軟的連站都站不起來,“夫人,家中有無藏放書信的閣樓?還請盡快一把火燒了吧,就說昨夜天幹物燥,一時不慎。就怕、就怕朝廷上那些人是有備而來……”
話還沒說完,李家大宅的門就再次被人踹開,“家主都還不見人影,就光想着滅證,這豈不是不打自招嗎?”
李全澔在那榆樹上親眼看見官兵踏着風塵而來,将李家大宅圍了個密不透風。他嗤溜嗤溜地爬下樹,悄悄站到他娘身邊。他娘低聲要他進去,他卻紅着眼搖搖頭,緊拽着娘靛藍色的衣襬。
“傅主事,我們家老爺平時也不曾虧待過你,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夫人,我傅某不過秉公辦事,望夫人不要為難。”傅主事堆起了一個難看的笑容,連李全澔都不相信他跟那什麽張禦史半點幹系也無。
大娘優雅而不屑地嗤了一聲,便道,“咱李家做事一向行的正做的端,就算是鬼敲門亦不曾心驚。要搜就盡管搜吧。”
言下之意是把這群刑部的人說成是了鬼了。
“夫人說的極是。”傅主事挺直了背脊,鼓足中氣喊了聲,“來人,搜!”
“大人且慢。”大娘伸出手,見那雍容淡定的姿态,一群大男人竟一時也不知該動還是不動,“我怎麽知道您底下的人手腳幹不幹淨,我們這是少了一只茶杯都要算到你頭上。還有,要是你們這些人趁機把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偷偷摸摸塞進老爺房裏,又要如何交代?”
傅主事愣了一愣,大概是沒遇過要求還這麽多的罪犯,“不如這樣吧,夫人且随傅某來,您看着我們一間一間搜。不如就從方才那位小兄弟所說的書房開始查起吧。”
大娘這才滿意地哼了一聲,率着一幹刑部的人進了李家大院。好像受訊問的倒不是他,而是她背後那一幹浩浩蕩蕩的人馬。要能執掌起這李家,可不是一般人的膽識和手腕能擔當得起的。李全澔不禁暗自佩服。
一大群人擠進了他爹的書房,李全澔只知道在外頭悠轉,盯着有沒有人如大娘所說的手腳不幹淨。他二哥也是急的在外頭亂竄卻不知道能該怎麽辦,抓着他問,“要是真出事了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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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他淡淡掃了一眼二哥,他臉色鐵青的像是家裏死了人一樣,“我相信爹的清白,只不過……”
“只不過什麽?”
“不過這宦海無常,若是爹在宮中得罪了什麽人,對方必定已是有備而來,怕是……”李全澔不禁嘆了口氣,“到時候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
“你怎麽能這麽說?爹自然是清白的。你倒要想想有什麽法子可以把爹給救出來啊。”
李全澔想了一下,“你可知道這左督禦史張弘道是什麽人?”
“我怎麽會知道?”全志哭喪着臉,平日他只知道把夫子交代給他的書念好,哪想到還得觀察政局。他以為那是等他中了舉之後才要開始考慮的事情。
“嗯……我去找紀夫子,也許他會知道些什麽。”李全澔剛從後門溜出去,就讓人給用槍指着給逼了回來。想托人送個信都一律被擋回來,就連信鴿都唯恐有串供之虞,一只也飛不過牆頭。李家這是徹徹底底讓人給當作賊了。
李全澔灰溜溜找了座能看清全院樣貌的假山爬了上去,家裏的氣氛一瞬間緊繃了起來,充滿着淡淡的哀戚。大概大多數人都和他一樣,心中暗自明白大約是躲不過這一劫了。記得紀夫子曾和他說過,像爹這樣實事求是,為民着想的好官,那是不多了。不知道最近在辦的是什麽案子?得罪了什麽人?怎麽得罪的?又和那張弘道有什麽關系?背後有多少人牽涉其中?李全澔和他二哥一樣全無頭緒。他們兩個孩子,在這李家大院的高牆下被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就連出了事,那書中所教的知識是半點也派不上用場。
他拖着腮,看着這一切,卻意外地沒多感心焦。也許是因為他的人生已經結束過一次了,而現在若是一刀下去……是不是就能回到他出生的那個世界呢?那個烏煙瘴氣庸庸碌碌的前生。不見了這麽久,董事長會朝他怒吼着要開除他吧?又或者回到那裏卻已過了數百年,誰都不認識了。就像那誤闖龍宮的浦島太郎。只是只是,對這庭院還是有些留念,娘的親切呼喚,二哥的盈盈笑語,還有他那剛正不阿的爹……。
最後,從他爹的書架上、抽屜的夾層中、床底下的木盒裏,搜出了大量與夷人通信的文書。他大娘臉色都白了,直說這不可能,一定有內鬼。
“算了吧,夫人。平時與李大人相好的姑娘已經全什麽都招了,包括他如何招待夷人與夷人交好,還用夷文暢談推翻皇帝的密計。是也太不小心了點,若非那姑娘略通夷文,否則怎麽也猜不到這份上。”
大娘又是一個腳下不穩,但對自家老爺尋花問柳的行徑卻也沒多表示。男人嘛,喜歡的話帶回家當妾也無不可。
“傅主事。”娘親往前站了一步,松開了李全澔緊握着的小手,“您可通夷文?”
他笑容一僵,“總是有人通的。”
“妾身正好略懂一些,可否将那些書信借予妾一閱。”
“嗯,也好。”傅主事召來下屬,把書信一一攤在桌面上。
二娘的臉色卻也是越來越蒼白。上頭謀反的計劃寫的詳盡,且日期來往頻繁,已是罪證确鑿。
傅主事見她臉色大變,不禁揚起了得意的笑容,“好了,都收下去吧。”
“不、不可能,此乃夷文,又要如何确認是出自于老爺的手筆?”
“二夫人,傅某會将這些證據一并呈上,至于結果如何,聖上自有決斷。這幾天就安心在家休養吧。”傅主事一拱手,甩甩袖子便走了。剛走出李家大門,想到即将在自己眼前展開的坦蕩仕途,忍不住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相較之下,李家上下一片愁雲慘霧。二娘說完就暈了過去,讓人扶回房裏休息去了。李家大
堂瞬間空蕩蕩地,只剩下大娘和她兩個兒子。
“娘請用茶。”全志恭謹地奉上茶水,指尖都是抖着的。
大娘嘆了口氣,好像瞬間又蒼老了幾歲,就連口吻都有些拖沓起來,“我李家便是與夷人世代交好,才能在這邊陲之地換得一點安穩。就像你二娘,也有些夷人血統。安邦之道,不就是與鄰國為善,從中為我大盛争取利益嗎?你爹也是因着這點關系能在聖上跟前說上幾句話。若是和夷人有了什麽矛盾,讓你爹去說說多半就行了。沒想到……沒想到竟有人要從此下手大作文章,若是沒了你爹……大盛還能跟那夷人過上幾天安穩日子?這無異于殺雞取卵,未免太過短見。”
“大娘,爹究竟是和誰結了仇,要下如此重手害我李家,大娘可有想法?”
大娘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官場的事,又豈是我一介女流可以插手的呢?”
“平日整理爹書房起居的又是哪個下人?爹平日裏公事繁忙,連續幾日外出也是常有的事,怕是……”
“來人,叫李伯過來。”大娘提高了聲音,尖細的聲響頓時傳遍了大院。
李伯慌慌張張地面如土灰地跑了進來,連汗都來不及擦,“夫人,您找老夫?”
“那是。”大娘揚起了頭,方才還一臉頹喪的女子,轉眼又成了傲氣十足的當家,“我倒是問你,平日是誰整理的老爺書房和卧房?”
“那是小秋和梨人……”李伯轉念一想便吓的跪在地上,連連猛磕頭,“老奴失職,老奴沒用,老奴怎麽也沒想到這兩人……竟會是奸細。”
“也罷,如今這兩人各在何處?”
李伯跪縮在地上直發抖,汗水涔涔而下,“小秋上月初五讓家人拿錢給贖了回去,梨人上個月嫁去了昌州城裏一戶賣豆腐的人家,還是夫人您給說的親……哎,都是老奴胡塗怎麽都沒想到這事上,老奴罪該萬死。”
大娘頹然倒在精致的桃木椅裏,上頭的虎頭雕紋依然栩栩如生,“都下去吧,該幹什麽就幹什麽去吧。”
李全澔聽見了這整個家族破滅的足音。李家完全和外界斷了聯系,即便把這二人找了出來,也未必會供出實情,到時候那看起來像什麽?人證物證俱在,叛國之罪早已鐵證如山。這不是什麽偶然或不幸,而是老早就設下了的局,就等他們一步步踏入陷阱,似乎還能聽的見背後的主事者忘形的笑聲。只可憐這李全澔,剛穿越不到幾個月,短暫的生命就又要結束了。
最後這幾天,家裏倒是過的異常平靜。不再有人慌慌張張地東奔西跑,而是整座院子都靜了下來。一家人把家裏剩下的食材用各自愛吃的方法給煮了,圍着桌子安靜的吃飯。葉子落的滿園都是,倒是添了幾分蕭瑟。娘不再逼他念書,只說愛玩什麽就玩去吧。紀夫子也不再來了。更正确來說,現在誰都進不去也出不來,連要請人遞個消息都遞不出去,李家這是徹底被軟禁了。
有天,大娘讓李伯把府中的碎銀全都給拿了出來,一一分給下人。說要是能躲得過這一劫不被牽連,就各自回鄉重新開始生活吧。待她把家中的置産都處置完,竟已是大半個月過去。京城裏有人快馬加鞭送來了聖旨,卻是一紙死書。滿門抄斬,四個字是說的斬釘截鐵,不容質疑。二娘早已哭昏了過去,姊姊秀人六神無主地坐倒在那,任人攙扶。
“皇恩浩蕩,念行州從三品知州李展一在職十二年有餘,愛民勤政,守正肅貪,男子未滿十歲者,入宮為奴,可免死罪。女子入娼為妓,可免死罪。欽此。”
“你要我李家絕後!”大娘憤怒地直指信使,氣的咬牙切齒。
“無禮!只夷你三族已是皇恩浩蕩,留你一雙子女還不叩首謝恩!”
秀人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娘,女兒不孝,還來不及孝敬您呢。娘,你說,女子出嫁前要守身如玉,入娼為妓那是秀人萬萬不從的。秀人尚知羞恥,亦不怕死。爹娘養育之恩,秀人來世再報。”
語畢,衆人都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從懷中抽出匕首往脖子抹去,轉眼便已倒地,血泊泯泯從傷口流出,瞪大了雙眼像是死不瞑目。那匕首是她娘親親手放在她手中的,說萬一出了什麽事,遇上了歹人要奪她貞操,就用這把刀,對向自己.寧死不屈。眼見李家一介女子都如此貞烈,一群官兵吓的趕緊把其他人悉數按倒在地,捉拿歸案。
他們在大牢裏見到了他爹和他大哥,兩人像是受盡了刑求,臉上的血漬都還沒幹呢。大哥更是昏迷着只剩一口氣吊着,哪裏還有當初那個沉穩卻又掩不了孩子氣的淘氣樣。沒想到中秋之後再度團聚,卻是這副景象。
大娘一見到他倆,淚水就落了下來。
“慶兒,哭什麽呢?”爹溫柔的手,還沾着血,替她理了理頭發,“這一路上受委屈了吧?都是我不好。”
“爹,害我們家的人到底是誰?全志我就算化作厲鬼也一定不會放過他!”
“這……”李展一的眼光在斜射進來的月光下轉了幾轉,最後化成了一聲嘆息,“算了吧,爹為官這數十載,得罪過的人不計其數,害過的人也不在少數,事到如今,也是罪有應得。只是連累你們……爹過意不去。”
那頭話說着,越說越小,最後成了一絲幾不可聞的嘆息。
娘親緊緊抱着自己的手不忍松開,李全澔聽見他娘在耳邊說,“全澔,我的心肝寶貝全澔。娘不要你想着報仇,不要大富大貴,也不要衣冠錦榮,娘要你平平安安、不愁吃穿。答應娘,您會好好活下去,嗯?”
李全澔努力掙了掙身子,在母親跟前跪下,目中已滿是淚水,“孩兒謹遵教誨。”
“嗯,我的好兒子。”娘親也紅了眼眶,憐惜地摸摸他的發梢,蹭蹭他臉頰,最後再淘氣地捏了下他鼻子,竟笑了,“娘想再聽你多說些好聽的話呢。”
“孩兒最聽話,孩兒最懂事,孩兒最喜歡娘。”
娘笑着,淚水卻不争氣地嘩啦落了下來,“嗯,全澔最乖。”
那是李全澔最後一次見到他娘。
隔日午時問斬,他身上挂着手鐐腳铐,簡直不像在防一個孩子,看着他曾經的家人一一被押出了牢房,淚水怎麽止都止不住。腦中不斷地想,為什麽只有我活下來了呢?為什麽是我這明明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卻活下來了呢?
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麽熟悉的家人,一個個并排上了刑場,他大哥、二哥骨氣的很,即便年紀還那麽小,步伐卻走的穩健,坦蕩的完全不像是受罪的人。臨刑前依然大聲怒吼着不甘,若蒼天有眼必要還他們一個公道。然而回答他們的卻是無情刀劍,下一秒就成了在地上滾動的人頭。
李全澔全身恐懼的不住顫抖,就算他活了兩輩子,也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麽沖擊性的畫面。眼見他兩個娘都不住哭泣着,最從容的還是他爹,一句話也沒說,直挺挺地受了刑,那才是真的豪氣萬千,氣貫河山。
後來有人說,李家五人的屍體全都死不瞑目,必有冤屈。但如今……又有誰聽得見他們的吶喊呢?
天空中一道閃雷劃過,雨水便劈哩啪啦地落了下來,洗刷着地面的血跡和那說不盡的冤屈。他跪下來,任泥濘髒了自己一身灰色的囚衣,認真地磕了三個響頭。
“好了好了,別看了,還有你好受的呢。”一名龇牙咧嘴的大漢,說着便扯着李全澔要走,卻是一拉也拉不動,“哎,你這小子倒也是挺可憐的,不過這日子還是得過,知道嗎?”
李全澔愣愣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嗯了一聲,便任人将他帶走,永遠離開了他這輩子無緣的家人。又活了一次,又再度失去了所有的至親,如今他才是真正的孑然一身了。
作者有話要說: 哎呀,我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