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從荒郊野外的刑場走回了城裏,第一次見到京城的時候,那城牆那麽高大,來來去去的人幾乎要将他給淹沒,姑娘頭上戴的花呀簪子啦也都格外好看。只可惜也沒機會多看幾眼,轉眼就被人給扔進了淨身房,稀裏胡塗地灌下了大麻水,眼睛剛被蒙上,褲子就給人扒了下來,下刀那是一個利落。
在意識迷茫之間,李全澔竟還有閑心想着,這世道倒是待他不薄,找了個這麽經驗豐富的師傅給他下刀。但手腳利落那是一回事,疼痛卻一點也沒少受。難怪古代有以宮刑替代死刑者,那痛楚倒像是實實在在死過了一次。
挨完了刀還沒得休息,有人攙着逼他在屋裏走,就怕腿萎了,到時候連走都沒法走,成了貨真價實的廢人。倒在床上給人捆了個嚴實,絲毫動彈不得,就怕一個翻身或是忍不住去觸碰傷口,那是要功虧一篑。
痛楚火辣辣地從下身燒了上來,簡直要分不清是哪裏在疼。明明已經入冬,房內卻是悶熱難耐,痛苦難當。但那時候他就想,想他那在刑臺上的爹娘和哥哥們,想他那果決自刎的姊姊,想他們那時所受的苦楚,就覺得能咬牙撐下去。他有時也想那誣陷他爹的奸人,反複念着幾個名字,想着總有一天要他們也嘗嘗這苦楚,要他們再也笑不出來,便覺得身上好過一些。
有時疼起來難受到不行的時候,有人勸他喝點大麻水,但他卻堅毅地搖搖頭。他要用這身子,記住這種椎心刺骨的疼,要自己不能忘記家人待自己的好,和那無恥的奸賊。已經數不清是第幾天,有人替他除了麥稈,交代他不可觸碰傷口,接下來一個月每天都得下床走動後便離開了。
李全澔起身沿床坐着,一個動作都會牽動傷口,疼的他直抽氣。他低頭看了眼自己的傷口,依然怵目驚心。上輩子沒怎麽活躍過的那個地方,這輩子倒是直接讓人給取了。早知道就該多享受一點哪,簡直是暴殄天物。不過就算對着女人也硬不起來,看來不管是那輩子都沒有物盡其用的機會了。他有些老沉地搓搓下巴,那裏沒有他熟悉的胡渣,有的只有孩子稚嫩的小臉蛋。啊,這就是了,以後早上還不用刮胡子呢。他想着就笑了,覺得自己還是挺樂觀的。
一個月後,李全澔已能正常來去走動,便有人來帶他進宮。那皇宮這麽大,宮牆高的連只鳥都飛不過去,內苑的長廊輾轉迂回,一個回身便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身邊陸陸續續聚集了和他一般年紀的小太監,各個畏畏縮縮地還有人濕了褲子。大概是已經吃過一回苦,孩子都瞬間懂事許多,安安靜靜地倒也沒人出聲。
劉公公一個個點過孩子們的名字,點到李全澔的名字的時候卻頓了一下,“李全澔這名字怎麽這麽晦氣?也罷,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李全喜吧。”
李全澔連聲應下,他對名字沒那麽多追求。古人不是名啊字啊號的接着換嗎?從李全澔變成了李全喜,就當作是他的字吧。本應元服後才有了字,如今不過是提早長大了而已。但對他而言,早已沒多大差別。
隔天便有人帶他們教宮中規矩,如何走路、穿衣、行禮、應答,宮規如何,輩分如何。李全澔學得快,記得熟,沒多遭刁難,更好的是在這沒有紀夫子追着打他。除了吃穿差了些,倒也還算惬意。
這天降下了初雪,雪花如棉絮般靜靜落下,在這靜的跟墳墓一樣的皇宮裏,似乎還聽得見雪花落在地面上的聲音。月光照在雪地上映出的光芒照的他睡不着,便幹脆起身出去走走,卻不小心驚動了身旁的孩子,睡意迷蒙的眼眨了眨,清醒了過來。
“喜哥。”孩子輕喚了一聲。
“沒事,我睡不着,出去走走。”李全澔低聲道。
推開了木門,一股寒意便竄了進來,驅走了睡意,倒有幾分神清氣爽。雪花片從空中無邊無際的落下,溫柔的包覆着大地。李全澔看着那皎潔的月亮,很想想念什麽人,想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卻發現自己竟無人可以想念。低着頭,淚水便差點落了下來。
“喜哥。”那孩子抱了棉襖來,十天前剛發下來新的,說是要過年。
李全澔接過襖子,說了聲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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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喜哥也會想家。”孩子憨厚的笑着,披上了棉襖。李全澔在這群孩子裏不算是年紀小的,又因為學得好便被人稱呼一聲喜哥,剛開始還得花點時間才反應過來,現在倒也已經習慣了。
阿吉說他想家,哪怕他是連家都沒得想,但還是順着他的話說,“就要過年了,當然想家。阿吉你就不想家嗎?”
“想。”孩子睜着渾圓的大眼睛,淚水就啪搭地落了下來。他看着倒覺得有幾分可愛。
“那說說你家吧,給你喜哥解解乏。”有些東西是骨子裏改不了的。李全澔那托生了官宦世家,大概是因為多讀了幾本書,便有股天生的公子氣,怎麽也改不了。幸虧他靈巧,倒也懂得藏拙。
“我爹娘是種地的,去年昌州大旱,沒了收成,交了丁糧便沒了糧食。家裏就我和哥哥兩個孩子,實在沒辦法就只得把我賣了,換了二兩……二兩碎銀。”阿吉說着自顧自地抹抹淚,卻越抹越胡塗,幹脆就不抹了,“我娘,我娘待我還是極好的,臨走之前還塞了個大饅頭給我要我路上吃,要我注意吃穿,認真服侍主子。喜哥、喜哥你說我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到我娘呢?”
“一定可以的。等到一切安穩下來,說不準還能讨個采辦的差事,或是把主子服侍的開心了,也許還能出宮……”李全澔說着不着邊際的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還有機會能活着踏出這宮門。
“真的嗎?”孩子晶亮的大眼在月光下閃爍着,像是重新燃起了希望。
李全澔瞇起眼笑了,“嗯,當然是真的。”
得了保證的孩子,不一會就不勝睡意,開開心心地回房睡去了。李全澔倚着廊緣,漫不經心地摸着衣領裏的平安符,訣別那夜他娘給他系上的。她說,不求富貴,只求平安……。沒想到竟已是過年的時節了,以前他還想過不知道大戶人家的孩子壓歲錢是怎麽給的?不知道夠不夠他攢起來做一回新衣?不知道值不值二兩碎銀……。
除夕這天,管事的公公們忙的不見人影,便讓這群孩子開開心心地過了一天。孩子們笑鬧着打鬧着,只要一群孩子聚在一起就不怕無聊似地,一折騰就到了深夜。李全澔也被感染似地輕松起來,卷起袖子加入了打雪仗的行列。待劉公公回來,自是少不了一頓罰。但每個人都笑着,開心地睡了個踏實。
過完了年,劉公公便要他們各自梳洗了幹淨到院中集合。李全澔想,這大概是要分派當差的地方了。上頭來了徐公公,那是渾身珠光寶氣令人不能直視。他翹着小指,一一點過小太監的名字,沉吟了一會,便指了幾個去那儀清宮服侍那王貴妃,又指了幾個去那永寧宮服侍七公主。
最後他手停在李全澔的名字上思索了一會,“你爹可是罪臣李展一?”
“正是吾父。”
“嗯,就你随我來吧。”
看着徐公公的背影,李全澔有些拿不定主意。這宮中的事他還知道的太少,不知這徐公公是誰的人?他背後的主子跟他爹是不是有過什麽過節?
“在宮中你可盡量別讓人知道你身份和別人有所不同,這你應該懂得。”徐公公一邊說,一邊向前邁出步伐,熟門熟路地穿越層層疊疊的回廊,把他弄得有些暈頭轉向,“既然入了宮,就安心做事,別想着報仇什麽的了。”
“謝徐公公提點。”李全澔一邊琢磨着,平時那一張甜的能膩死人的嘴竟也安分了起來。先觀察局勢,馬屁到時再拍也不遲。猛一擡頭,長寧宮三字赫立眼前。這是把他送來給皇太後折騰來了嗎?
“不怕,到時候你跟着我便行了。別多事、別爛嚼舌根,安安穩穩的自是沒你的麻煩。”
李全澔苦笑,他在李家的時候,人人嫌他沒出息、不争氣;出了事之後,反倒人人提醒他別出頭、別生事,只求茍且偷生。不過茍且偷生恰巧也是李全澔的專長,在他看起來倒也不是什麽難事。
“奴才向太後請安,太後萬福金安。”
李全澔跟着拜倒,動作一個叫俐索。
“嗯,免禮。有什麽事呀?”懶洋洋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李全澔趕緊站起了身,順手扶了徐公公一下。
“啓禀太後,這是今天新入宮的小太監,喚小喜子。這孩子動作麻俐腦子也清醒,便讓他跟着奴才學做事,之後好孝敬太後。”
“小喜子,擡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李全澔怯生生地擡起頭,對上一雙深沉的眼。那雙眼睛就像是早已看盡了人間浮華,再無眷戀的眼神。皇太後雖已頭發斑白,卻看不出老态,依舊風韻猶存。大概只有她那一雙眼道盡了這幾年來的風霜雨雪吧。
“嗯,生的挺好,細皮嫩肉的,是有福相。就讓他跟着你吧。”
“謝皇太後。”
李全澔再次跟着拜倒,便跟着徐公公出去了。徐公公給他指點了幾個太監宮女,一一打過招呼,這一算下來竟有二十人餘,這待遇竟不比他在李家大院的時候還差。他真不懂這皇宮有什麽好?人人想往這擠。沒多少大的地方擠滿了服侍的太監宮女,還不如他老家來的舒服呢。
眼前滿目的大花園倒是令他眼睛一亮,他上輩子除了寫寫畫畫之外,另一個興趣就是擺弄花草,還養着一株松樹盆栽呢。他決定要趁機跟着偷學一些,也許将來還能自己養株蘭花。只是他這半點興趣才剛燃了起來,又噗哧一聲給滅了。
“小喜子你腦袋好使,就随我做個承應吧。”徐公公給他指點了幾處,總之便是要手腳俐索,腦子動的快,傳話可不能傳錯了就是。宮內禁止私遞書信,因此能傳話的就是這些下人了。
第一天當差,李全澔站的是腿腳酸麻,無聊至極。無聊到他開始研究院中這被雪覆蓋的是什麽植物,寒氣直竄腳底,凍得他不得不來回走動,一有人經過又立馬垂下頭裝乖巧。宮中的日子極其無聊,時光的流逝卻随之慢了下來。唯一稱得上是事的,大概只有絡繹不絕來向太後請安的人馬。從那華妃、樁妃、齊妃、容妃、則夫人、宣夫人,李全澔覺得自己已經快把天下美人都給看盡了。再說到那七、八、九公主,四、五、六皇子,那更是看的他頭暈腦脹目不暇給,連連贊嘆基因真不是蓋的。
李全澔也不是傻的,看着那人流來來去去,也跟着一一暗記下每個人的長相、神态、個性,和誰一起來的,又坐了多久。哪個嫔妃和誰交好,哪個皇子公主得寵,光靠這些也大概能把這之中的關系猜個七七八八。
某天聽說永福宮的容妃病了,徐公公便遣他送些老姜人參過去給她補補身子。徐公公給他悉心指點過路,但回來了路上,一踏出了永福宮門便搞不清東西南北,被滿眼的赭紅宮牆給弄的直發暈,一時不察撞進了陌生的園子裏。剛擡頭看清東清宮這三字,想着怎麽沒人攔他呢?吓的正想默默退出去,卻給人一頭撞了上來,抱了個滿懷。那孩子身穿紫衣,上有提花暗紋,李全澔再傻也不會把他和一般的小太監混為一談,吓的趕緊跪在地下猛磕頭。他這條命好不容易才兩次從鬼門關前撿了回來,自然是不會給輕易丢了。
“你是什麽人?”小鬼拍拍衣袖,站直了身子,頤指氣使道。
“回殿下的話,奴才乃是長寧宮小喜子,剛入宮不過月餘,對這宮內尚不熟悉,誤闖殿下貴寶殿,還請殿下責罰。”
“嗯,念你資淺,本王不怪罪你。帶你進宮的又是何人?讓他過來領罰吧。”
李全澔吓的又是一陣猛磕頭,開玩笑,供出了徐公公,他還能活嗎?“這是奴才一個人犯的事,殿下要罰就罰奴才一個便是,就算是打死奴才也絕無怨言。”
“哦,這樣。不如這樣吧,讓你辦兩件事,本王就不追究了。起來說話吧。”
“謝殿下。”李全澔起身行了個禮,恭順地退到一旁,梅雨浸透了鞋襪,也不敢有一點不滿。站起身來才發現這小鬼頭比自己還矮上一些,應比自己還要年幼一些,但那嚣張的氣焰令人不敢直視。有些氣質是生在骨子裏的,就如李全澔改不了那公子氣,這小鬼也改不了那嚣張的王爺氣。
“這第一件,你可知道我是什麽人?”
“回殿下,這東清宮只有一位十皇子殿下。奴才狗眼不識貴寶殿一片紫氣祥瑞,誤闖驚動了皇子殿下,奴才罪該萬死。”李全澔覺得自己這一派奴才樣說的是越來越地道越來越順口了。至于為何明白這是十皇子,這上頭寫着東清宮三個大字,再加上這小鬼自稱本王,又比自己年少,除了十皇子還有誰?
小鬼用鼻子嗤了一聲,“原來是個識字的,這樣還能誤闖本殿,罪加一等。”
“殿下方才說了若是奴才能辦妥兩件事便不追究,望殿下一言九鼎。”
“好吧,這最後一件事。若是辦不好,便連同前一件一起罰你。”
“奴才必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皇子努努嘴,拿起了他剛剛一直握在手中的東西,“這紙鳶該怎麽放啊?”
李全澔差點沒把眼珠子給瞪出來。這小子擺了這麽多的架子,兜兜轉轉的威脅他這麽多,就為了這個?
“回殿下的話,恕奴才鬥膽直言,這紙鳶必須要在有風的地方才放的起來,怕是這宮中……并無起風的時候。還有這地上盡是積水,若是紙面沾上了水,紙鳶便飛不起來了。”
那小子像是一下子洩了氣一樣,握着紙鳶半晌說不出話來,“本王問你該怎麽放紙鳶,你的答案卻是紙鳶飛不起來,是嗎?”
“若在宮中,怕是如此。”
“小喜子!你這是欺君罔上!”
“殿下息怒,我大盛太、祖聖訓,不殺直言敢鑒之臣。殿下若要砍奴才這顆腦袋,怕是有違聖律……”看着這小子的臉色越來越差,李全澔趕緊換了個口吻,“不如這樣吧,奴才有個方法,能做出沒有風也能飛的紙鳶,您看這樣可好?”
“做不出來的話我可要唯你是問。”
“那當然。”李全澔向人要了一柄小刀,和一些做紙鳶剩下的竹材,三兩下就做好了一只竹蜻蜓。他記得以前也是這樣逗他二哥的,就靠這一手技藝騙來了不少東西。他會做的東西還多着呢,竹蟬、小翻板、竹槍,沒一樣能難倒他。這又是要多虧小時候上的那才藝班,那時有個暑期童玩夏令營,不但教他們這些還教了怎麽解魯班鎖、九連環。沒想到如今竟成了保命的道具。
竹蜻蜓在庭中高高飛舞,把那孩子逗的樂的笑了,這才終于放過李全澔。他剛退出殿門,已是出了一身冷汗。小孩子就為了個紙鳶喊打喊殺的,要是沒治治他,長大了可該怎麽辦哪?
抹抹汗,攬了個路過了宮女問清了路,便回長寧宮去了。
這一回去必是要給徐公公盤問為何拖了這麽久,李全澔也不隐瞞,一五一十地說了。
“東清宮……能從那平安回來真是你福大命大。十皇子自幼喪母,最是頑劣,尤其對待下人更是苛刻。往後還是多加小心為上。”
正說着,十皇子便入宮來請安了。只是那撲倒在皇太後懷中,甜滋滋地喊着皇祖母那天真爛漫的樣子,看的李全澔又是一陣惡寒。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連太,祖二字都得HX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