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祖母,近來兒臣身邊缺個捧墨的,您看讓門口那個小太監來給兒臣捧墨如何?”
“嗯?都好都好,只要宿兒喜歡都好。”
感覺到從房裏傳來不懷好意的視線,李全澔不禁打了個冷顫,想着是不是這陰濕的天氣給凍的。不一會便有人喚他進屋。
“小喜子,你進宮多久了?”
“回皇太後的話,奴才入宮已有半載。”
“嗯。”太後說着又喝了口茶,口氣依然那麽讓人摸不清頭緒,“我們宿兒看了你甚是喜歡,既然有幸入得了我宿兒的眼,明天你便收拾收拾搬去東清宮服侍十皇子吧。”
“奴才從命。”李全澔心裏卻是暗叫不好,在長寧宮這至少有徐公公罩着,出了什麽事也有個照應,在東清宮那是死了也沒人替他埋屍。他偷瞄了徐公公一眼,見他也是一臉悲壯,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十皇子才剛踏出宮門,徐公公便趕緊拉他到一旁咬耳根,“小喜子,徐公公念你靈巧便提點你兩句,這十皇子可不是好侍奉的主,皇子今年不過八歲,從他宮裏拖出來的屍體便超過半打。他娘昭文皇後三年前便生病去了,因此也沒人管的住他。就連太傅也要在他那張嘴中敗下陣來,你可要千萬小心。”
“多謝公公提醒。”李全澔一作揖,回頭給徐公公塞了點謝銀,感謝他這半年來的照顧,收拾好行囊便惴惴不安地往東清宮去了。
才剛拉開門,就有個身影朝他撲來,一伸手就挂上了他的脖子。有了上次的經驗,李全澔差點沒吓的膽都飛出來。
“喜哥!喜哥你好厲害啊!沒想到你是個富家公子,就想你怎麽氣質不比一般呢。”
李全澔臉上有些尴尬,這小子沒神經的,怎麽就不想想這氣質不比一般的富家公子是怎麽落得這境地的,“哎,阿吉你也在這。”
“是啊是啊,能跟喜哥在一起就是好。”孩子笑的一臉天真,不知道幾年之後還能不能保持這純真的笑容呢?其實李全澔想的是,這沒神經的怎麽能在東清宮裏活過半年?
趙公公輕咳了一聲,兩人這才分了開來,“阿吉,你跟着林公公去修剪花草吧。小喜子你且随我來。”
李全澔随着趙公公一一将東清宮裏的規矩記下,徐公公誇他靈巧倒是不假,很快便把宮中的方位、樓閣、各個時辰給記得一清二楚。
“喂!小喜子,還不快給本王滾過來?入了我東清宮卻不來問安,有你這樣做奴才的嗎?”
Advertisement
李全澔對這霸道的小霸王還真是一點辦法也無,只得匆忙向趙公公一揖便趕了過去拜下,“奴才小喜子見過十皇子。”
“嗯,起來吧。”他那粉嫩嫩的小臉蛋這才看起來稍稍解氣,但下一句話又讓人驚翻了天,“小喜子,這名字真難聽,換個名字吧。你本名叫啥?”
“回殿下的話,奴才賤名李全喜。”
“嗯,難聽。可有入宮前的名字?”
“奴才入宮前,家人便以全澔喚之。”
“李全澔,這名字還行,之後就叫你李全澔吧。”
“殿下,太後曾嫌這名字晦氣,便賜名全喜。按宮中的規矩是改不得的,殿下還是喚奴才小喜子便成。”小小李全澔哪輪的上太後賜名,不過看來現下也只有皇太後治的了他,便順水推舟吧。
“我們年齡也相近,不如私底下的時候便喚你全澔吧。”
李全澔聞言差點沒跪了下去,感情這十皇子竟是想找他做朋友呢,“承蒙殿下厚愛,奴才沒齒難忘。”
“那,全澔,你可識字?”十皇子說着一面偷偷摸摸地把門關上。
他只想到這是不是要殺人滅口了?但依然強作鎮定地答道,“奴才資質驽鈍,念過幾年書,大字卻不識得幾個。”
“哦,不識得幾個字卻懂得滿口太、祖聖訓,你是不是還要說還略懂一些詩書禮樂?在本王面前你就別裝了。”小皇子大搖大擺地走向書桌,指了指桌面,“夫子罰我抄書百遍,這個工作就交給你了。”
李全澔有些哭笑不得,感情小皇子大費周章地把他弄來東清宮,就只是為了給他罰寫作業嗎?他雖是百般無奈,卻也還是乖乖在案前坐下。那熟悉感竟令他懷念的有些鼻酸,不過半年光景,卻已是物是人非。這樣算來,到了這個世界也已經有一年多了,但他卻覺得自己已蒼老許多。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比他過去二十四年來要經歷的還要多上許多。
“怎麽?你是連磨墨也不會嗎?”
他搖搖頭,拿起桌上水注,不疾不徐地磨起墨來。小皇子卻看得有些癡了,這小喜子怎麽坐上桌就變了個人似的,整個人恬靜閑淡,像是連周遭的空氣都随之沉澱下來一樣。那一舉手一投足都是那麽的好看,和他平時那沒出息的樣子完全搭不上邊。
李全澔拿着筆的手卻都是抖着的,已經半年沒拿起筆,他舉袖偷偷抹去眼角的淚水,提起一口氣便舉筆寫了下去,下筆力道狠準,卻又娟秀飄逸。經過了這一年的磨砺,又有了新的長進。無論是百年之前或之後,他竟一樣地伏首案前,振筆疾書。只有這一點是穿越時空而亘古不變的,意識到這點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意外。
“真好看……”也不知他贊嘆的是人還是字,但李全澔已經毫不在意了,只要能讓他繼續一直這麽寫下去,就算是大仇未報也無所謂了,就算是一輩子只能屈于人下也無所謂了……。
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已是太陽西斜,血紅的夕陽穿過層層宮牆曬了進來,他竟一時有些恍然,宛若身處隔世。小皇子不知跑去哪玩了,就留他一人在房中。他将筆墨收拾好便安安靜靜地退了出去。專注起來連飯都忘了吃,不知是否能多讨些吃食?寫寫畫畫這件事,猶如他上輩子一般,終究不過只能當作興趣,當作那轉瞬的愉悅。夢境終是要醒,終是要回歸現實。
隔天小皇子看見他的成品,皺眉怒道,“李全澔,你沒事寫這麽好看幹嘛?怕是讓夫子不知道此非出自本王親筆嗎?”
李全澔也只能無奈的笑笑,替他整理好包袱,将那一大疊罰抄的書卷也給一并塞了進去,把包袱塞的鼓鼓的。
小皇子哼了一聲便頭也不回地上學去了。
好容易送走了這尊小祖宗,東清宮裏像是頓時清朗了起來,好像連天空都藍上一些,草木更翠綠了些,就連那灑掃的小太監口裏都哼起了家鄉小調。李全澔跟着林公公學照顧花草,也學點嫁接和修剪枝葉的技巧,一一悉心記下。中午用過飯之後還能躺下來睡個午覺,人生如此,倒也是無比惬意。
只是這片刻的寧靜沒持續多久,宮門就乒拎乓啷地被人給打開了,又是一聲聲急切呼喚的小喜子。
“奴才在。”李全澔手忙腳亂地從床上翻下來,手腳麻俐地在十皇子面前撲倒跪下。進宮這半年,跪的他膝蓋都長繭了。娘曾教訓他男兒膝下有黃金,幸好如今他已稱不上是個男兒了。
“夫子誇我字寫得好,說是行雲流水,豪氣萬千,不愧為皇家風範。”
“奴才愚昧,不懂這些精巧的活計。但能得夫子美言的必是殿下天資聰穎、才氣縱橫,殿下當之無愧,當喜。”
小皇子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不清怎麽能有人前後反差這麽大,“我交的是你寫的字。”
李全澔立馬就閉嘴了,沒想到他這馬屁竟有一天會拍到自己臉上去。
“從明天開始你便代替趙公公随我去上書房吧。”
“謝殿下不棄。”
小皇子說完就自顧自地背着手走了,李全澔正想偷偷摸摸爬起身,正順着袖子,小皇子卻又一個回身,尴尬的他不知是該站該跪。
小皇子倒也不在意,從袖子裏掏出一件玉器塞在他手中,“這就賞給你了。”
李全澔趕緊謝過,拿在手中一看,是一只龍頭馬身的貔貅,精雕細琢,栩栩如生。在陽光的照射下,白玉還透着點晶亮,飽含着水潤的光澤,看來不是假貨。但轉念一想,宮中哪能有假貨呢?他用布裹着把貔貅藏在床縫裏,想着要是哪天出了什麽事還能變賣了換點錢。李全澔這是想給家裏寄錢也沒地方寄,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便将入宮這半年來的月銀,除了買點胭脂水粉孝敬宮女姊姊,再留點碎銀孝敬公公,其餘全都一分不差地攢了下來。其他的小太監總想着要給家裏寄錢,要贖回自己的寶貝,常常是弄得捉襟見肘,卻也知道要找李全澔借錢。其中最常來找他的就是那阿吉。
“喜哥喜哥,聽說你要給十皇子做伴讀,要怎麽樣才能向你一樣這麽厲害啊?”阿吉攀在他床沿,閃着一雙天真無辜的大眼睛,“我每天跟着林公公修剪花葉,看得我眼睛都乏了。”
“一樣都是做下人,沒啥區別的。若要你喜哥說,我倒還寧可跟你交換呢。”
“那有什麽好,像喜哥這樣風度翩翩的像公子哥一樣,一點也不輸那十皇子,這樣才好。”
李全澔板起了臉怒道,“這話傳出去是要砍頭的,你想害死你喜哥嗎?有話就直說,別拐彎抹角的,就是你阿吉也沒這本事。”
一雙亮晃晃的眼睛瞬間拉攏了下來,垂頭喪氣的老實說了,“這個月給家裏寄錢,說要湊足一兩。我這還差幾分,不知道喜哥是不是可以……”
“可以,還差多少?”李全澔說着就往懷裏的衣服夾層給他掏錢,看着那孩子眼睛瞬間重新亮起,他揉揉眉心,怎麽覺得進宮之後淨是在哄孩子,莫不是自己未老先衰了吧?
隔天一早天還沒亮,李全澔便恭恭敬敬地到十皇子書房裏捧墨去了。前朝文帝遺訓,要諸皇子每月至少上一回書房,其餘時間便在各自屋裏請師傅來教書。見那睡意迷蒙的眼還直瞌睡着的孩子,收了平時的氣焰倒是有幾分可愛。
夫子一踏進書房,看見李全澔便是一愣。
“奴才李全喜,自今日起給十皇子捧墨。”他昨天向趙公公打探過,這夫子乃是翰林學士,約莫八年前中的舉,記得是叫翁采書。他估量着這人混了八年還沒從翰林院混出去,看來這輩子也不過爾爾。
翁采書哦了一聲,又咳了兩聲,才把那小皇子從周公那給喚了回來。半睡半醒的說了聲見過夫子。兩人無奈地對看了一眼,只得對着這疏懶的孩子講起了學。那些內容都是李全澔曾經學過的,雖說曾經從樹上摔下來失了憶,但有着上輩子的底子還是能理解個七七八八。就算內容略有不同,書寫的形式和文字倒是可以理解,且道理相通,學起來并不算太過困難。
這個年代的孩子,從識字起,接着學句讀,再學四書五經,花個三五年把內容一字不漏的記下來之後再學理解。剛開始那是極其枯燥無聊的,連李全澔都覺得有些沒效率。他上輩子混的中文系,讀文言文的時間比白話文多,連論文裏都帶着些文言拗口。還有教授出作業要他們回家填詞還寫絕句律詩,一周一首,簡直就是把他們當古代讀書人來對待。待如今看來,那時教授的要求倒不算苛刻,就連他家鄉的紀夫子都還比不上。
李全澔在一旁恭謹地站着,不時替十皇子擦擦口水,給夫子奉茶,聽講的倒成了他,回答夫子疑問的時候也是他附在耳邊輕聲提醒。幾個時辰下來,翁采書倒是對這小太監另眼相待。他曾上疏建議皇子莫要以內宮太監為伴讀,應讓王公大臣的子弟進宮伴讀,方有教學相長之效。但若內宮的伴讀都像這小太監一樣,那些朱門子弟怕是都要羞愧而死。
講完了禮記講書經,講歷史故事呢,是聽的他全神貫注,這個世界的歷史略有不同,但勾心鬥角、手足相殘的戲碼卻是一再上演。就連十皇子都醒了過來,不斷纏着夫子問為什麽那時哪個帝王要做這樣的決定?為什麽哪個大臣不那樣做?那稀寶又是什麽些東西?書沒讀進去多少,倒是讓夫子給纏了個煩。但倒也對這小小年紀就充滿政治敏感度的皇子感到有些敬畏。
中午李全澔讓宮女服侍用膳,自己下去揉腿搥背,好不容易才吃了一頓安生的飯。就可憐那夫子和十皇子,兩人關在一起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誰折磨誰了。
下午總算又換了本書,十皇子又安分了,終于乖乖跟着一字一句朗誦,逐句明白其義,乖巧的像個學生。
“讓奴才送先生一程吧。”
“喜公公莫要客氣、莫要客氣。”翁采書嘴巴上說着客氣,但也還是讓李全澔送了,這宮中之大,能分的清方向的大概也只有他們這些在宮中久居的人了。看着那在縮在角落裏恭送他的小小身影,看上去也比十皇子大不了多少,卻瘦的像是受盡折磨。也是,這送進宮裏來的人,哪個沒點故事呢?
“啊,你該不會就是昨天替十皇子寫字的人吧?”翁采書像是想起什麽似地大喊。
李全澔苦笑道,“正是奴才鬥膽。”
“我就想這小子幾時這麽開竅,但想想這東清宮中也無人能寫出這樣的字,便不疑有他,果然是誤會了。”翁采書咬牙切齒說的憤慨,怎麽就讓這牙都還沒長齊的孩子給诓了呢?再正眼瞧瞧這小太監,謙恭有禮,态度從容,不卑不亢,簡直不像個十歲的孩子。不但悉心向學,還寫的一手好字,若不是……若不是家逢不幸,說不準便是下一個翰林學士。翁采書顯然是不知道李全澔在故鄉那頑劣的德性才會有此評斷。
被誇的上了天的李全澔也只是在一旁笑着,直說先生過譽。他知道就算他比十皇子有才華、比他認真向上,他也永遠沒有機會與之比肩,甚至連同朝議政的資格也沒有。
翁采書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地把他拉到一旁,低聲說道,“你可識得李展一?”
許久沒聽見這名字,李全澔忽地就紅了眼眶,“奴才的爹正是罪臣李展一。”
翁采書恍然,又反複多看了這小太監幾眼,那十皇子不上進,這寫的一手好字的小太監竟是罪臣之後……良久,才吐出一句,“真是造化弄人……。往後你跟着十皇子捧墨,我便多提點你一些。”
“奴才李全澔,謝過夫子。”
“哎,別多禮。你爹曾經于我有恩,翁某能做的也就這麽多了。”語畢,又嘆了口氣,回身便往宮門匆匆趕去。
原來是故人。李全澔看着那背影,不禁有些感慨。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