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李全澔急道,“陛下你這又是……”

“噓,這是在救你呢。”景嘉的輪廓在夜色之中看不真切,也看不清他的表情,“你剛給父皇帶去的酒中有毒,這毒若是不解,百日之後便會衰竭而死。”

“韋将軍該不會也是……”

“有些事你知我知便不再多言。”說着便嘆了口氣,“這陣子你便多陪陪父皇吧,但可別又陪到床上去,我會抓狂的。”

李全澔不會哭着求他去給父皇送去解藥,他清楚明白,太上皇一日不除,複辟一派便一日心不死。賜給他毒酒一盞,知己相伴,便已是最大的開恩了吧。正如他不會求新帝景嘉只愛他一個人一樣,正如景嘉不跟他計較他跟太上皇那點糾纏不清的過去,有太多太多的責任與義務和身不由己,都先于情愛而定,連任性的餘地都沒有。太上皇說這偌大的皇宮不過是一只鳥籠,倒是所言不假。

自此以後,每隔半個月李全澔便會替天霞宮送去一壺白酒,暢談那大江大海,奇山異石,說那蓬萊仙山森林蓊郁,民風純樸,溪川将山谷切開,縱深數百米;再說那大漠的草原如何無邊無際,暢快宜人。好像在言談間便能将這天下囊括其中,好不快意。

“李全澔,即便你給寡人送的這是毒酒,寡人這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他心中一跳,卻強作鎮定地又與他幹了一杯,“哪裏,若這酒有毒,奴才豈不也要與太上皇一塊作古去了嗎?”

“哈哈,全澔所言甚是。若地下仍能有你相伴,便不虛此生了。”

“那是不久了,不久了……”

太上皇的身子一日日消瘦下去,經常反複高燒不止,連太醫來看都束手無策。

一日勉強轉醒,便握着李全澔的手說,“全澔,若有來生,寡人要與你一起去看看那秀麗山川,攜手走遍這天下,你說可好?”

李全澔輕拍着他的手背,說着全無把握的承諾,輕聲安慰。這連下半生都還不知道在哪裏,又何談來世呢?

得到了保證,似乎又安心地睡下了。

他輕嘆了口氣,轉身回禦書房去了。

這幾日景嘉忙得厲害,連續好幾日都待在禦書房沒踏進寝殿。随着太上皇的身子一日日衰弱下去,複辟派似乎是急了,反對的更加厲害,以前是在臺面下針對幾項新政對着幹,現在反對的聲音都到臺面上來了,這讓新皇景嘉頭疼的狠。要是這關過不了,怕是之後都會埋下黨争對立的後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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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已經連續六日未阖眼了,龍體為重,還是先歇息吧。”

“全澔,來替朕揉揉肩。”

李全澔連聲應下,透過絲質的外衣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少年的肌肉和骨骼,緊繃的肩膀在他手下慢慢放松,衣服上的熏香有些醉人。

“皇上的字倒是長進了不少。”本來張狂不會控制力度的字,如今已是收放自如,氣勢淩厲,頗有大器。

“是嗎?”得到誇獎的景嘉倒像是真的很開心似的,連語氣中都染上了笑意,“朕想你的時候,就寫字。想你寫字時那恬靜的姿态和勾起的嘴角,想你會怎麽提筆、運筆。連那李子遺的字畫朕都藏了好幾幅。”

“陛下若是喜歡,奴才再拿幾幅來就是。”

“那倒是不必,如今人在身邊,已不必再想念。”語畢,手已輕輕撫上他的指尖。李全澔有些發楞地松了手,回握住他的。兩人就在這燈下享受片刻的靜谧和溫存,看不見的情感卻就這麽靜靜在空氣中流動。小太監挺自覺地退了出去,阖上門将獨處的空間留給了他們。

李全澔卻松手到景嘉面前跪下,“啓禀陛下,奴才全澔有一事要奏。”

“說。”景嘉的口吻也瞬間回複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

“奴才以為,這據州水案,當查。”

據州是大江一處彙流點,民生富庶,惟因河道在此拐了個彎,淤積嚴重,若是上流水量較大便會泛濫。今年夏天據州又犯了水,一時之間民不聊生,疫病四起。朝廷已砸下了大筆銀子米糧救濟民生,卻像是将物資投進水中一樣,連個撲通一聲都沒有就沉了下去。自古以來,查弊便是整肅異己,這倒是亘古不變的道理。這麽大一鍋湯湯水水,誰沒點幹系在裏頭。有事沒事,還不是皇上說了算。此外,治水有功更能贏得民心,這個道理景嘉也是明白的。

“只是這查案該叫誰去查好?”景嘉很快便摸到了要梗之處。這查案之人必須要是忠心耿耿、思緒敏捷,更要有不怕死的覺悟才能一查到底。

“奴才倒是有一适合的人選,翰林學士紀秉文。此人才思敏捷,剛正不阿,方入官場也沒那麽多包袱。”

“哦?怎麽會提到他?”

“紀學士是奴才兒時啓蒙的夫子,于我李家虧欠了一個人情。”

景嘉沉吟半晌,便明白過來李全澔這是要動手肅清世仇了。

“這還有一人該如何是好?一人治水,一人查弊,雙管齊下。”

“皇上少時的太傅,翰林院學士翁采書,此人可以治水。”

“翁采書膽小怕事,只圖安逸,怕是無法擔此大任。”

“那便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讓工部水利司出個人吧。就奴才所知,那郎中容子傑倒是可用之材。”

“此話怎講?”

“啓禀皇上,此人個性耿直,據州水案便是他上的奏。”

“惟工部乃是複辟一派,就怕不能為朕所用。”

“皇上,如此甚好。正要借容子傑的口,向那些人說說陛下那用人唯才,懷柔并濟的手腕。這容子傑一心治水,即便反對皇上,必也不得不從。”

景嘉慢慢思索着他的話,手指輕叩着桌面,卻哼了一聲,“這朝中大臣,你區區一個奴才竟比朕還要聊若指掌,你說朕是不是該提防着你?”

“奴才不敢,奴才對皇上一片忠心,青天可鑒。不過多在太上皇身邊多待了幾年,自是該全心輔佐聖上。”

“也罷,朕不喜歡聽你說這些,下去吧。”

“皇上,奴才還有一事,關于這案該怎麽查……”

景嘉靜靜聽完他的辦法,緩緩開口道,“只是這卧底,該派誰去?”

“奴才願往。”

景嘉有些複雜地看着眼前這人,明知此去又是聚少離多,走錯一步便是萬丈深淵。雖說自己不也是這樣走過來的,但要心愛的人去做這種事還真有些不舍。看着李全澔堅毅的眼神,他這才忽然明白,這男人也是尊嚴、有堅持,有不能退讓的底線。平時任人軟磨硬泡慣了,卻忘了他筆下的梅花如此剛毅曲折,在雪中依然屹立不搖,顧盼生姿。

不禁嘆了口氣,“此事再議,朕乏了,都下去吧。”

李全澔應下便退了出去,看着天際微微發明,心下卻越發沉重起來。

這天早朝,新皇景嘉大大贊揚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工部郎中,那人撲出來跪下的時候身子還都是抖着的。于是便點了他和翰林院學士紀秉文去治水,順便查查那赈濟的銀兩是否堪用。

才剛下了朝,容子傑連和同黨通聲氣的時間都沒有,就被抓進禦書房候駕。他的表情有點悲壯決絕。小史官朝他投去一個眼神,寫着我了解你。反觀那紀秉文倒是挺怡然自得地跟一旁的太監瞎侃。

這不皇上才剛從皇椅上坐下,容子傑便連篇忠臣之心日月可鑒,滿腔熱血義不容辭,謝皇上知遇之恩,聽得景嘉耳朵都要長繭了,茶水都涼了才說上一句,“如此甚好,此番治水便仰仗容郎中了。”

這才得意洋洋地邁步而去。皇上卻又是一指把那紀秉文給留了下來。

“皇上,微臣有一事相求。”

“哦?所為何事?”

“微臣鬥膽向皇上讨一個人。”

“不準,朕愛極了全澔泡的一手好茶,一日不飲便心神不寧。所謂大局為重,還是讓他留在朕身邊砌茶吧。”

“恕臣鬥膽直言,此人于查案大大有利,若缺了他便事不成。皇上江山不固,與飲茶孰輕孰重,皇上自有聖斷。”

這師徒兩人怎麽說話都一個口吻?前一句不敢,後一句鬥膽,口中說的話卻淨是威脅。

“李全澔你以為如何?”

“奴才不敢僭越,一切依憑皇上安排。”

“你們都說好了來逼朕的是嗎?”

“微臣惶恐。”

“奴才不敢。”

“都起來吧。”景嘉望進李全澔那一雙堅定的眼裏,那眼神決絕的一如那日長跪不起,一如那日說要去皇上身邊,而這一次,又是為了離開……他知道只要李全澔下定決心的事,縱使是天崩地撤也喚不回頭。

只得嘆口氣道,“也罷,不過是個奴才,便讓他随你去吧。可千萬要活着回來。”

“謝皇上恩典。”

在他手下喪命的沒有數千也有數百,他最不珍惜的就是自己這條性命,景嘉從來不知道,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那是簡單,但要看着喜歡的人去犯險卻是生不如死。

那日抵死纏綿,雖然每每都把李全澔往死裏做,恨不得讓他完全成為自己的一部分,但終究,他依然是另外一個人。有自己的思想、行動、才情,而自己正恰恰愛的是這完整的一個人,多一分減一分都不得。也許愛到深處,才知道總要放手。

于是隔天一早,二馬二車,二主二仆,便就這麽行裝從簡地上了路。才剛出了城沒多遠,便見城中升起了白幡。

“這是哪家的皇親國戚的喪事呀?”容子傑問道。

李全澔聞言勒馬,翻身下車,恭恭敬敬地對着皇城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這才聽到小厮緩緩道,“這能在城中升白幡的只有國殇,而如今國殇怕是只有……”

接着話語便随着馬車離去而消散在風中。紀秉文掀簾一看,見那李全澔望着皇城的方向悵然若失。李全澔和太上皇、皇上糾纏不清的那點破事他後來也略有耳聞,而如今看他只是昂首伫立,不知在想些什麽。見他偷偷抹了把淚,回到車上已是神色如常。

“怎麽了?”紀秉文問他。

“沒什麽,就是一個故人……”

當李全澔揚着馬鞭迎頭趕上的時候,卻聽到那主仆兩人正在大罵這太上皇死的蹊跷,怎麽人好端端地就突然病故了?怕是新皇又從中作梗。新皇殺人如麻,寡廉鮮恥,不配做個皇帝。但一見了李全澔又立刻噤聲。在他們眼中,這太監就是貴伏在禦書房前的一條狗,随時準備抓住他們的小辮子,向朝廷參上一本。

李全澔只是朝他們一笑,笑的回眸生百媚,笑的他們打從心底發寒。

這還不解氣,容子傑便大着聲音對紀秉文道,“紀學士,您怎麽就特意跟皇上指了個太監來使?就不嫌礙手礙腳的嗎?”

“全澔膽大心細,伶俐的很,倒是不太麻煩。”

“能得狀元郎如此謬贊,李全澔你這是幾世修來的福氣。”明明時序已經入秋,容子傑手上卻還握着柄扇子故作風雅,但卻怎麽越看越眼熟。

李全澔看了只是笑,“那是,承蒙紀大人謬贊,奴才擔當不起。”

“你一個奴才怎麽這樣說話,真是畫虎不成反倒成了那什麽啥去了。”說着便氣得拿起手中的扇子猛搧。

“奴才這樣說話慣了,不得大人喜愛,還望大人海涵。”

他們就這麽一來一往,所有的攻堅都在李全澔那看似無害的笑容中不愠不火地一一被瓦解,像是出手都打到了海綿裏使不上力。

最後還是紀秉文看不下去,“容郎中,紀某不才還做過全澔幾年的教書先生,還是留點口德,紀某聽的怪不自在的。”

“哈哈哈,這年頭連奴才都能有狀元郎為師,秉文你可別再讓我笑話了。”

李全澔給他師傅使了個眼色要他別發作,對着容子傑再道,“容大人手中的扇子可是李子遺所繪?”

“哦,你這奴才倒是有點眼力,這柄扇子可要十兩銀子一把呢。”

李全澔聽了差點沒從車上給摔下去,忍不住爆了粗口道,“不帶這麽黑的吧?我當初去賣的時候才換了二兩!連同之前那批字畫的分紅一共也才十五兩。這也太黑了!”

“這麽說來倒是有聽說,說李子遺的墨寶都是由一個宮中太監送去賣的,這該不會就是你吧?”

“正是奴才。”

“那你可知道李子遺究竟是何許人也?”

“正是奴才。”李全澔還悔恨的牙齒癢癢,雖說一個五品官一個月月錢也沒有十五兩,但這一轉手就賺了五倍,實在太黑。

容子傑揮着扇子還想再損他,但轉念再一想,這紀秉文都認了他當學生,若眼前這看似卑微的小太監竟真是李子遺的話……他抹了抹冷汗,手上的扇子一時倒也不知是該扔還是繼續搧着。

“全澔,這李子遺真是你?”

“正是學生。那書畫鋪的掌櫃嫌學生的畫不好,還砍價呢,真是氣死我也。”

“回頭讓為師給你指點指點。”

“謝先生不棄。”

“唉,你這小子還真出息了,真和過去那個連字都寫得歪歪扭扭的孩子搭不上一塊。”

“先生莫要再笑話學生了,這不都已經十年過去了嗎?”

紀秉文看着學生駕車的背影,倒覺得有幾分驕傲起來。

此去據州的路上倒也是相安無事,幾個文人雅士坐在一塊,除了風花雪月之事外,便是吟詩作對。容子傑這才對李全澔這個太監大大改觀,不禁有幾分佩服起來,也不再老是找他碴,反而開始以禮相待。以前總聽聞別人說,皇上跟前的那李全澔,為人奸巧,趨炎附勢,最愛在聖上面前搬弄是非,那最好是敬而遠之。但這一個月相處下來,倒覺得這人頗有才情,值得結交。

馬車辘辘,轉眼間那據州城便已近在眼前。越往據州城走,便越是一副殘破衰敗的景象。明明正值秋季,正應該是豐收的季節,卻只見農人對着被大水沖走的農田發愁,洪患不只帶走了作物,更将原本肥沃富庶的土壤也都給帶走,怕是接下來幾年收成都不好。孩子餓的在路邊大哭,但母親也因為饑餓而擠不出奶水,只得把孩子揣在手裏哄着,無語地流着淚水。宛若人間煉獄。

“這赈災都赈到哪去了啊?”容子傑這看着也是于心不忍便急道,“這水一定得治。”

“那是自然。”紀秉文一邊說着一邊從懷裏掏出錢來,買下一個蹲在路邊餓的面黃肌瘦的少年,說是雇他三個月做小厮順便帶路。他娘大概知道是遇着貴人了,連連說不用還了這兒子就當買斷了,送回來咱們家裏也養不起,說的那孩子眼淚直掉。

“娘這是為了你的前途好,跟着官人好好做事,哪天發達了可別忘了娘,別忘了這西家村。”

少年抹抹眼淚,用力點了點頭,把那張小臉又抹得更花了。

李全澔一臉麻木地看着眼前這生離死別的場景,卻怎麽也無法生出什麽更多一點的想法。大約這幾年在宮中看得多了,一顆心也就跟着冷了下來。

少年終于和他娘道了別,依依不舍地坐上馬車,還一直往回望直望到再也看不清母親的身影為止。

“你叫什麽名字?多大年紀了?”李全澔問他。

“我叫姜小磚,今年十三歲。”

“我是李全澔,接下來還有很多要讓你學的,雖然時間不長,但你就先跟着我吧。”

小磚閃着一雙閃亮亮的大眼睛,露出小虎牙甜甜地喊了聲,“全澔哥。”

李全澔在心中暗自嘆了口氣,覺得自己這輩子真是被小孩子給吃定了。這不手把手地教他如何駕車,如何伺候主子上下車,行李有哪些該怎麽整理,各種細項要他一一記下。小磚靈巧,倒也學得挺快,轉眼不出三天的時間便已學了個大概。

“全澔啊,我怎麽覺得小磚駕車駕的比你還穩呢?這一路颠的為師架子都要散了,才知道原來是你闖的禍。”

“先生,這不是人各有長嗎?那要适才适所才是。”

“好好好,你該去哪就去哪,別在這礙眼了。”

李全澔笑嘻嘻地把小磚拉到旁邊跟他換了衣服。小磚這輩子還沒穿過這麽好的衣服,還楞着,他全澔哥想了想便又拿了件襖子往他手裏塞。

小腦袋歪着想了想,小臉蛋就是一癟,“全澔哥你也不要小磚了嗎?”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尼瑪我按到直接發表啦嗚嗚嗚,今天三更,接下來休息兩天。我的存稿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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